49

伊斯特乖乖閉嘴,繼續在兒童座椅上搖擺。姜諾坐在林淮正對面,筷子尖撥弄碗裏的米粒,問:“不追過去看看?”

林淮嘴快:“有什麽好看的,他這麽大一個人了,還會走丢不成。”

短暫的沉默過後,姜諾繼續給林淮臺階下:“他看起來很累。”

“關我什麽事。”林淮用筷子使勁戳碗底像是在狂扁宋舟,戳氣消後把碗筷一放,拿起随身物品站起來氣沖沖地離開了。

伊斯特茫然不知:“他咋了?”

“去找宋舟啊。”姜諾讓伊斯特別擔心,剩下的食物能吃多少算多少,別浪費了。

吃完飯後他們一起去了體育館。新的錄制現場在體育館的一個三百多平方的室內籃球場裏,場地改裝過,三位導師坐在高處,正對的舞臺配置像一般的livehouse,選手在臺上演唱時并不能看見上方的三塊顯示屏,演唱60秒過後只要有一塊屏幕沒紅,選手就能晉級,但如果三位導師都按了手裏的fail鍵,那麽伴奏音樂就會停止,選手淘汰。

舞臺旁側就是觀衆席,有rapper在臺上表演時,其他選手可以坐在那裏觀摩,閑聊談論發表意見。

三人來的時候有不少排在明天上場的rapper在試音。彩排這種事情有後期組和音效組在就夠了,但他們在現場發現了梁真的身影,沒坐在導師席上,而是和工作人員一起忙活,幫選手出謀劃策還有什麽可以改進的地方,比如毫無現場表演經驗的伊斯特上去了,梁真強調了好幾遍讓他放松,要有表演的意識多點肢體動作,不能全程都不走動。

宴若愚和姜諾都被排在最後一天,不着急現在就彩排,觀摩了幾個小時看看對手們都是什麽水平,也就回去了。

離開之前他們碰到林淮匆匆往後臺趕,挺趕時間的,也沒和他們多聊,只提到他要臨時換伴奏,60秒的歌不用喜劇說唱了,而是他的出道曲《差不多大學生》。

之後宴若愚琢磨林淮的語氣,總覺得他那态度跟上次來滬溪山莊錄歌時一模一樣,上趕着去媳婦一刻都等不了,便問姜諾:“你說林淮臨時換歌是不是被宋舟刺激到了啊?”

他正在刷牙,用的是電動牙刷,發音含糊,但旁邊的姜諾聽得清,漱口後才漫不經心地回答:“可能吧。”

“你牙龈怎麽出血了?”宴若愚現在越來越像出息,活躍且注意力難以集中,上一句還在講林淮,沒一會兒就關注別的去了。姜諾沒他這麽咋咋唬唬,習以為常道:“牙刷太**。”

“哦。”宴若愚不說話了,洗漱完後換上睡褲光着膀子鑽被窩裏頭玩手機,先下單了一款電動牙刷,刷頭選軟的,然後當什麽都沒發生,跟姜諾說:“我外放歌曲了哈。”

姜諾正坐在桌前看電腦,聽到宴若愚這麽和自己說話,沒反對,還把自己耳機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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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若愚打開網易雲,搜索林淮的名字,手指下滑找到那首《差不多大學生》,開外放和姜諾一起欣賞林淮在考上大學的那年暑假創作的歌:

我從差不多的宿舍裏醒來

又開始差不多的一天

問父母要差不多的生活費

在食堂裏點碗差不多的牛肉面

差不多的湯/飄着差不多的蔥花

加個差不多的蛋/面條差不多長短

排在我前後的人和我全都差不多

看手機/刷微博/到教室/趴課桌

……

宴若愚聽笑了,萬萬沒想到:“林淮現在整天嘻嘻哈哈的,沒想到年輕的時候也這麽反叛啊。”

“他現在才19歲,也還年輕啊。”姜諾一只手搭在椅背上,頓了頓,問宴若愚:“你呢,有過這樣的時期嗎?”

宴若愚驚呆了:“姐姐你阈值也太高了吧,我還不夠反叛嗎?我感覺我還處于叛逆期,各種纏着你找你麻煩。”

“我不是這個意思。”姜諾努力組織語言,慢慢地說,“引起他人注意力的叛逆是一回事,通過憤怒表達不滿又是另一回事。”

宴若愚跟上了他的思路,從被窩裏鑽出來坐好,示意姜諾繼續說。

“後者的本質是尋求改變,比如林淮當初寫這首歌,肯定也是希望聽到的人別做差不多大學生,至少他自己別做差不多大學生。”

宴若愚點點頭,玩笑道:“他現在是獨一無二的大學生,喜劇說唱做的風生水起。”

“那你覺得他現在開心嗎?”姜諾問,“或者說,甘心嗎?”

這還用想嗎,宴若愚差點脫口而出,卻被後半句問住了。

是啊,一個能寫出《差不多大學生》的rapper,如果一輩子都唱《長佩愛情》,他怎麽可能甘心?

不少人看得通透,替他惋惜,但只有宋舟不遮遮掩掩,直言不諱他瞎肩膀唱的歌都是垃圾。

“那宋舟呢?”宴若愚回想起他們在歐洲相遇時的情景,緊接着問,“他看上去真的跟之前不太一樣,就感覺……很疲憊,沒什麽精氣神。”

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每個人都有底色,林淮講究妥協後追求,相信車到山前必有路,給人的感覺積極樂觀游刃有餘,宋舟則恰恰相反,上個月才剛成年,本該是最有希望的年紀,他遠遠地走過來,卻輕飄無力充滿悲涼。

“這得問你吧,”姜諾說,“我又沒在國外讀過書。”

“但宋舟不是因為出國了才悲天憫人,而是他本來就是個悲天憫人的性子。”宴若愚笑,不覺得自己跟宋舟有什麽相似處,況且他以前跟自己都和解不了,哪有多餘的時間精力關心這個世界有多糟糕。”

而當他不跟自己較勁了,就更不會去想這些問題,因為這個世界不僅糟糕,而且從來就沒好過。

所有人能做的只是和自己和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沙俄時代大學生在妓女膝下忏悔,他在阿姆斯特丹的紅燈區從姜諾懷裏獲得新生。

宴若愚問:“那你呢?”

姜諾躺好了:“我?”

“嗯,你。”宴若愚趴在床上,望着旁邊的姜諾,欲言又止,“你看別人都是一看一個準,分析得頭頭是道,你以前為什麽過得這麽糟糕。”

“糟糕嗎?很多人的生存環境比我還糟糕,我已經很知足了。”姜諾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我現在搞音樂賺得快,心裏反而沒底。”

落魄歸落魄,姜諾并不認為以前在KTV和夜店穿女裝的過往需要遮遮掩掩,這些事情他确實幹過,但他沒偷沒搶,憑勞苦力掙錢,別人怎麽看他管不了,但他自己不覺得丢臉。

倒是現在做音樂來錢太容易,揣兜裏反而莫名燙手。

宴若愚沖姜諾豎起了大拇指:“姐姐,你真的是我遇到的最不愛錢的人。”

“可能是因為我的世界太小,不需要這麽多。”姜諾想睡了,掀起被頭蓋住臉遮光,悶悶地來了一句,“別再夢到我變成鴨子了!”

宴若愚不打擾他,将房間裏的燈都關上。

但他睡不着,黑暗裏,他側身望向姜諾的方向,過了不知多久,終究是沒忍住,不震動聲帶地輕聲喊:“姐姐!”

姜諾沒回應,可能是睡着了。

“姐姐!”宴若愚還是原來的音量,“你的小世界裏有什麽啊?有房嗎?”

他在黑暗裏自言自語:“有車嗎?”

姜諾:“……”

“還是說有房有車的生活你也覺得心裏沒底,所以想要回平芗種地?養雞養鴨?”

“……”

“還繼續做音樂嗎?”

“……”

“有姜志和他父母嗎?”

“……”

宴若愚完全是自讨沒趣,本應該準備睡的,他卻莫名有種心疼到落淚的沖動,問:“死人可以複生的話,有姜善嗎?”

姜諾依舊一動不動,不給出任何回應。宴若愚心裏頭更不好受了,替姜諾惋惜不平,明明那麽珍惜生活,卻一度過不上好生活。

而他曾經肆無忌憚揮霍生活。

他在生活,讀名校,住高樓,光萬丈,有的人卻在生存,辍學,住陰溝,飽受冷眼。

他曾經不屑生活,揮霍才華和物質金錢,有的人卻從一出生就在拼命生存,拼盡所有,甚至賭上人格尊嚴。

這個人比他有責任感,比他堅強勇敢,清明通透,時間卻不善待他,奪走了他最好的朋友。他的世界那麽小,少了一個姜善,肯定空出了一大塊。

所以他也疲憊,難過,一個人扛,眼裏沒了光,走一步算一步,不期待更美好的未來。

可他明明那麽好。

那麽好,值得那個小小的世界重新被塞滿,照進光,開出花,細雨春風。

宴若愚問姜諾:“可以有我嗎?”

話音剛落,他猛然閉上眼,眨了眨睜開,開燈的姜諾長發淩亂,皺着眉無奈地瞪他:“你有完沒完,還睡不睡了?”

宴若愚雙唇緊緊抿住,眼裏噙着薄薄一層水,跟要哭了似得,姜諾正要軟下聲音關切安慰,宴若愚“噗嗤”一聲,笑了。

姜諾雙手攥住被單,差點抓狂,仰頭長長嘆了口氣。

宴若愚趁機把湧到眼角的小淚花偷偷擦掉,乖巧地縮進被子裏只露出腦袋,讨糖似地:“可不可以啊?”

姜諾倦意都要沒了,煩都煩死了:“可以什麽?”

宴若愚說:“把我加進你的未來裏。”

姜諾緊接:“我不是早答應了嗎。”

宴若愚茫然:“什麽時候?”

“這種事不一定要說出來啊……”姜諾掩耳盜鈴般蒙上被子裝睡覺,“就這樣吧,不聊了,明天還要去看比賽!”

宴若愚正要窮追不舍,姜諾幹巴巴又兇呼呼的:“晚安!”

宴若愚就乖乖把燈關上了。

看着姜諾的方向,心裏頭暖和又蕩漾,噴湧而出的歡喜如同可樂罐裏扔進曼妥思,和昨天的姜諾一樣說出人生第一句: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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