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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順流而下,經平河抵達韶南,從碼頭上岸,當地文武官員早就隆重地列隊迎接。

我們并未直接去鎮南王府,而是住在不遠處的行館沈園。

沈園為當地名園之一,房舍屋宇,無不透着江岸水鄉的秀美。漫步園中,樓閣精致,亭臺玲珑,蘭草幽幽,幾籠翠竹搖曳,山石池水,都是循屋而成,處處可見別具匠心。

我住在南苑的芷菱軒,在沈園休息兩日,養足精神,就要去鎮南王府給老爺子祝壽。

又是一場小小的考驗,不曉得那老頭子這麽多年沒見華夜,會不會看出現在這個是假的?轉念一想,反正有康老四給我撐腰,船到橋頭自然直,總能蒙混過去,于是又放下心來,等着去見老爺子完成任務好打道回府。

雖然華淩雲和康老四口口聲聲說是祝壽,但我以我爺爺的名義發誓,絕對不是他們說的那樣簡單,不過平心而論,以我這怕麻煩的懶惰個性,還是祈禱真的真的僅僅只是祝壽就好。

轉眼到了日子,一溜三輛馬車搭着我們晃悠悠地到了鎮南王府。

我本來算盤敲得麻利,以為見了老爺子拜個壽說幾句好聽的,大不了考考寫字吟詩,随便糊弄一下就過去了,哪裏知道,等見了鎮南王爺,才曉得,我這一路上的魔鬼訓練,算是白搭了。

老爺子蟒袍玉帶,三縷長須,看上去真有幾分飄飄欲仙的味道,可惜一開口,我就知道,老人家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康老四滿面笑容上前恭敬地喊了聲"鎮南王爺",老爺子擡頭看了看,回倆字兒:"小黃。"康老四笑容頓時凝固。

他抓耳撓腮不知所以,看看老爺子又回頭看看我,明顯不知道"小黃"是誰。

我聳肩,你都不知道了,難道我知道得比你還清楚?

倒是老爺子身邊一個看起來低眉順眼的小美人旋即解了惑。

"小黃……是去年爺爺養的一條狗,已經死了。"……

好吧,我承認我不該在康老四如此尴尬的時候狂笑,實在不給他留面子,但是……誰忍得住啊?

偷眼掃了掃風雲卿,不也一樣滿臉忍俊不禁的表情嗎?

不過俗話說得好,現世報,還得快。

我還沒笑完,景老爺子就一把拽住了我的手,異常誠懇地開口:"無染,你昨天是不是又逃了學堂?你呀,要是有夜兒一成的聰慧,我也放心不少了。"夜兒?無染?

我大惑不解,手指彎彎指指自己,轉頭看向笑到抽筋的康老四。

明顯,夜兒是說我,可老爺子幹嗎抓着我的手叫"無染",乍一聽還以為是"污染",差點就條件反射對一句"環保"。

小美人上前扶住自己的爺爺,溫言解釋:"爺爺,您記錯了,他是夜兒哥哥,您一直念念不忘的夜兒,不是無染哥哥。"老爺子卻瞪眼吹胡子:"胡說!夜兒哪有這麽大?明明才是個8歲的孩子!"……本侯爺10年前8歲。

我算明白了,這老頭子看樣子是得了老年癡呆症,怨不得糊塗,記憶都是錯亂的。

小美人一臉無奈的神色,轉頭正好和我四目對上。我還不覺得什麽,她卻一下子紅了臉,連忙低下頭去。

……害什麽羞啊?雖然我現在是男裝打扮,也不至于帥得那麽慘絕人寰,連看一眼都臉紅吧?

我習慣性地翻白眼。

過了一會兒,大概是聽老爺子說話越來越靠三不着四,景無月,也就是那低眉順眼的小美人和王府總管張叔一商量,攙扶着他就腳不點地地送進了內室,絲毫無視老頭子一疊聲的"小夜兒呢?怎麽不來看我?"本來他喊一聲"小夜兒",我就應一聲"在這裏呢",可應了半天才發現老頭子根本就沒聽進去,還是張着兩眼到處找他記憶裏的"小夜兒",徹底無視掉我這個正主,所以後來幹脆不答應了,目送着他一溜煙地被送回房去繼續尋找"小夜兒"。

端起茶杯剛抿了一口,康老四笑得賊忒兮兮地開口:"夜兒,覺得無月郡主怎麽樣啊?""天生麗質,斯文秀雅。"鄙人的優點之一就是,只要是美人,無論男女,都會發自真心地贊賞。

康老四似乎對我的回答很滿意,笑得臉上那層白粉殼都快裂開了,撲哧撲哧往下掉粉。

我擔心地把茶杯往自己的方向攏了攏,免得遭受池魚之殃。

"無月郡主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有江南第一才女之稱--"我點頭示意康老四繼續,然後端起茶杯繼續喝。

呼……之前都顧着應付那老爺子了,回話回得我口幹舌燥,需要好好補充水分。

"--所以,身為她未婚夫的你,也至少會點才說得過去。""噗!"

我一口茶水全噴到康老四臉上。

我恨姓華的這家子!

為什麽一個兩個,都喜歡冷不丁地冒一句出來吓唬人?經常害得我形象全失!

所以看見康老四被噴了一臉,拿手一抹就成了漿子,我也沒有絲毫的愧疚感,唯一的想法是,他就不能不抹這些粉啊膏的嗎?大男人塗這些算什麽?

說起來,北堂旌和風雲卿也不曾塗過這些,看起來真是清清爽爽,順眼得很。

想到風雲卿,我側頭看了他一眼。

他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似乎早就知道了這件事。

我忍不住嘴角抽搐。

這些可惡的家夥,明明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偏偏就瞞着我一人!難怪華淩雲非逼着我下江南呢,敢情是給他帶弟媳婦兒來了?

問題是……我怎麽可能給他把弟媳婦兒帶回去?我是女人啊!

雖然一直是男裝示人,別人也都以為我是男人,但男裝的掩飾之下,貨真價實是個女人啊!如假包換的女人!怎麽能娶得了媳婦兒?難道太後和華夜苦心遮掩18年的真相,就要在這鎮南王府被拆穿了不成?

不行!我不能白白地等着戲被拆穿了之後腦袋搬家。

可而今眼目下,對于這個憑空冒出來的未婚妻,我無計可施……用扇子搔搔頭皮,我無言地起身。

"老九,去哪裏?"康老四馬上"關心"地問。

"逛逛。"我頭也不回地砸兩字回去,撩起袍角就擡腿出了花廳。

漫無目的地随處走,沿着長廊拐過彎便是花園,修建得精巧秀致,遠遠望去,花如雲海,五彩缤紛,竟是說不出的繁盛景致。

走過去細看,才發現,苑中暗香浮動,花林連綿成片,不知道有多少種類,但無一不是冰胎玉骨,繁英瓊蓮,安排得錯落有致,或循假山之勢,或攀古木粗枝,各色花卉争奇鬥豔,空氣中也彌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讓人不由自主地也心情安靜下來。

好一處幽靜的所在。

正漫步小路,身後忽然傳來一個溫婉的聲音。

"這是冷香苑,裏面的花草都是無染哥哥親手種的。"我回頭,景無月正微紅了臉頰看着我。

"無月見過小侯爺。"她福了一禮。

我抓抓頭:"郡主客氣了。"

自打從康老四嘴裏知道眼前的女孩子是我未來的"媳婦兒",再見到她,感覺怎麽都別扭。

雖然不得不承認,景無月長得漂亮,舉止又斯文,客氣禮貌,教養很好,不愧是世代簪纓的王爺之女。

鎮南王本來有個兒子,可是兩夫妻在一次外出時雙雙遇難,留下一對年幼的兒女。當時還在世的先帝動了恻隐之心,将景無染景無月兩兄妹接到宮中住了一段時間,所以嚴格地說起來,華夜和這兩兄妹也算是正宗的青梅竹馬了。

但沒想到的是,當時還沒糊塗的鎮南王爺看上了華夜,一心想要"他"做自己的孫女婿,老皇帝為了籠絡江南的勢力,自然毫不猶豫地滿口應承,不過當時倆孩子小,也就擱了多年,如今華淩雲想了起來,倒黴的就該是我了。

看着眼前含羞帶怯的"未婚妻",我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在京城有北堂旌讓我心煩,在江南忽然多個景無月叫人一籌莫展,平時還有風雲卿、康老四的沒事驚吓驚吓,可憐我這借屍還魂的路途,走的是那叫一個艱辛。

景無月也算是會察言觀色,大概是看我臉色不怎麽輕松,連忙試探着開口:"聽聞小侯爺擅長琴藝,無月驽鈍,略會一點皮毛,若不嫌棄,讓無月撫琴一曲可好?""多謝郡主好意。"我擺擺手,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也不過是會一點而已,說不上擅長。"說話間,我靈機一動。

假如是我提出退親,華淩雲不但不會答應,八成會一口吞了我。可反過來,要是鎮南王府對這個準女婿華夜侯不滿意呢?他們主動要求退親的話,華淩雲想必無話可說……那我自然也就算是躲過一劫了。

康老四剛才說,景無月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江南第一才女……既然是才女又是王女,眼光想必也非凡--

我轉轉眼珠,臉上馬上擺出一副異常誠懇實話實說的表情,語重心長地長嘆一聲:"唉--"

景無月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關心地問:"侯爺為何嘆氣?""郡主有江南第一才女美名,理應有更好的選擇,我胸無點墨,怕委屈了郡主。"我這也不算騙人,華夜确實肚子裏沒幾滴墨水。

景無月聞言,雙手抓緊了絹子,扭捏一會兒,才又開口:"無月并不介意……"你……你不介意可我介意!很介意!而且為什麽,為什麽這小丫頭還是滿臉嬌羞的仰慕狀?看來還要加強打擊力度。

于是我咳嗽一聲,心一橫,自己揭自己的短。

"郡主,我兩歲認字氣死了老師,五歲讀詩吓跑了學士,八歲習武敲暈了将軍,十歲騎馬燒了馬廄,十三歲開始燒殺搶掠……不對,是飛揚跋扈人皆側目,華夜侯惡名在外,郡主千萬要三思啊。"原本希望能讓她也稍微猶豫一下,然後再結合"我"以前的惡劣行徑,好成功打消嫁人的念頭,可只見這小妮子低着頭不吭聲,看不見表情也無從得知她現在是怎麽想的,正在揣測,景無月忽然擡頭。

看見她一臉毅然的表情我就心裏咯噔一下,頓時泛上不好的預感。

"侯爺,無月兩歲認字五歲念完四書,八歲讀詩十歲七步成吟,十三歲習得琴棋書畫,蒙鄉親不棄,送無月'才女'之名,如今看來,竟是和侯爺互補巧合,天意如此啊……"她說得嬌羞無比,我聽得汗毛倒豎。

敢情是賴定我了?看她這模樣這身段,也不像是嫁不出去沒人要的類型啊,怎麽就不長眼睛呢?就算你硬是嫁了我,我也沒法和你夫妻雙雙把家還不是?

正在焦頭爛額之際,景無月羞紅了一張俏臉,扭捏了半晌,終于嬌滴滴羞澀澀地開口:"其實……侯爺……無月更希望您能叫無月的小名……月牙兒……"我一口血頓時堵在嗓子眼差點活活憋死!

這口血憋到我回了沈園還沒咽下去,見到康老四就恨不得一腳踹在他那橘子臉上,以消我心頭之恨!

可憋悶是憋悶,眼前一個景無月橫在那裏,難道能裝作視而不見嗎?

我越想越覺得窩囊。

自打進了這副殼子,稱心的事沒遇到多少,想享的福沒享到多少,卻老是被陰被坑,一會兒這個來吓你一頓,轉背那個又來招惹你一下,可憐我的小心肝,就是這樣一驚一乍地飽受折磨,還沒吓出心髒病來是我身體素質好。

回房換了身衣裳,手拿折扇輕搖,喚來趙一跟着出門。

本侯爺心情嚴重不爽,需要好生感受一下世界是多麽美好,空氣是多麽清新。

據說煙花三月下江南,最是當季的時候。

白居易也寫過春來江水綠如藍的詩句。那時節,正是草長莺飛,日出江花紅似火,該是文人騷客筆下風致無雙的江南。

十裏湖光載酒游,青簾低映白蘋洲。

何等雅致?

可惜我來的時候已經是深秋,轉眼就到冬季了,雖然南方不比北方下雪結冰,但秋雨綿綿,秋風瑟瑟,尤其是夜色剛剛降臨,風裏帶着湖水的寒意襲來,也着實凍人得很。

湖邊游人寥寥無幾,湖面上只有一只畫舫,樣式普通,點了燈,光芒熒然。

此時卻下起了小雨。

我沒料到會忽然有雨,被雨水一淋,頓時頗為狼狽,之前搖着紙扇漫步的浪漫勁兒徹底被雨打風吹去。

擡頭看看黑壓壓的天空,扭頭看看冷清清的四周,不禁感慨。

如此風景,西風聽徹,沙岸雙袖,冷香半縷江南雨。

若是換了北堂旌,便是兩個字--風流。

再是換了風雲卿,也是兩個字--風雅。

可惜來的人不是北堂旌也不是風雲卿,是我這個附庸風雅裝風流的華夜小侯爺,不過還是可以說是兩個字--瘋子。

"阿欠!"我毫無意外地打了個噴嚏。

雖然這雨并不大,也只是略微打濕了外衣而已,不過冷飕飕的,滋味兒也好不到哪裏去。

轉身打算回沈園。這樣的天氣,還在這湖邊待着純屬自找罪受,剛邁出步子,身後傳來一個小童的喚聲:"公子請留步。"我回頭。

那畫舫已經來到岸邊,一個童子站在船頭:"我家公子說,雨下大了,若是不嫌棄,請上船喝杯清茶,避避雨。"我甚感意外。回頭看了看趙一,擡頭見雨确實越來越大,便笑道:"如此,就打擾了。"上得船來,船艙并不大,各色物件也不見得華貴,但是幹淨整潔。桌上已經擺了幾樣精致的點心,一壺茶。

我坐了下來,趙一寸步不離地守在身後。

片刻之後,只聽見一個清亮的聲音傳來:"公子久候了。"循聲看去,屏風後面出來一個年輕男子,看上去和我差不多歲數,眉清目秀,頗有神采,可隐隐一股惆悵之意,顯得整個人有種憂郁的味道。

不過……為什麽我覺得這張臉看起來有點眼熟?

那年輕男子坐了下來,微笑道:"冒昧請公子上船,還望見諒。"對方彬彬有禮,我也挂上一臉笑容:"我還要多謝公子呢,讓我上船避雨。"他聞言淡淡一笑:"我姓冉,名無景,無字。請問公子尊姓大名?""華夜,也無字。"我回道。

此人給我的感覺甚是溫和,說話斯文,倒是有些好感,自然說話也客氣起來。

冉無景伸手替我斟滿一杯熱茶,道:"先前見公子淋了雨,不如喝點熱茶,驅走寒氣。"我正求之不得,道一聲謝就一飲而盡。

冉無景見了也只是微笑,卻取出一根紫竹笛子來,抵在唇邊,悠悠的笛聲緩緩傳出。

笛音凄清,飽含揮之不散的惆悵郁結,還有一股不得已的無奈感覺……一曲完畢,我開口問道:"冉公子,可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冉無景放下紫笛,輕嘆一聲:"公子好耳力,在下确實心懷有事。"說完又是幽幽嘆一口氣。

我抓抓頭,猶豫着道:"若問,就冒失了,所以我也只能勸公子一句,凡事看開些,這世上沒有邁不過去的坎兒,人生在世不過匆匆數十年,光是睡覺就占去一大半的時間,還能有多少日子能拿來不開心呢?"老實說,我從來不是當知心姐姐的料,不怎麽懂得安慰人,所以這幾句颠三倒四的話有沒有起到作用确實不知道,至于冉無景是不是為了禮貌而沖我微笑也不清楚,只不過看他溫文爾雅的,沒有北堂旌那樣無賴,也沒有風雲卿那樣玩陰的,倒是滿單純的一個人,有點不忍心看他愁眉不展而已。

所以我清清嗓子,正打算搜腸刮肚來當個善解人意的知心姐姐……不對,知心哥哥,身後趙一忽然動了,俯下身在我耳邊低聲道:"少爺,有不速之客。""誰?"我皺眉。

雖然我覺得江面上安安靜靜的,除了我和冉無景就沒人說話的聲音了,但趙一武功甚高,耳聽八方,他說有人來了,自然不會有假。而且,随身的斷水劍并沒有脫鞘鳴警,那麽說……來的人,并非懷有敵意?

"不知來者目的,少爺,小心。"趙一小聲說完,又退到我身後。

雖然我沒有回頭看他,但也能猜到,此刻趙一定是全神貫注地防備,不敢絲毫松懈。

冉無景見我和趙一竊竊私語,不知說的什麽,不禁問道:"可是出了什麽事嗎?""沒事。"我笑道,"只是有人過來了,也是無妨的。"冉無景輕輕嘆口氣,眼睛低了下去,手指輕輕撫着那根紫竹笛,也不說話,就那樣坐着。

我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遇到了個慘綠少年,沒事就悲秋傷春,然後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別說,越看越像。

就在此時,趙一忽然厲聲喝問:"什麽人?報上名來!"不速之客已經到了嗎?

我回頭看向船艙門口。

黑沉沉的,看不出什麽,只隐約見到一些人影晃動,傳來兩船船舷相擊的聲音。

"不知侯爺也在,張忠失禮了。"說話間,來人已經跨進船艙來,彎腰行禮。

是鎮南王府的總管張忠?他怎麽在這裏?

"張忠冒失,不知有沒有攪了小侯爺的雅興?"張忠四十來歲的模樣,樣子長得普通,看上去精明得很。據說老王爺癡呆以後,景無染景無月兩兄妹又不懂怎麽打理王府事務,所以現在鎮南王府實際上都是張忠在一手管理也不為過。

既然來的是鎮南王府的人……想必也不會是什麽敵人了,不過趙一還是全神戒備,以防有人對我不利。

張忠又對我行了個禮,然後轉身,對着冉無景,恭敬地開口:"世子,請回王府吧,王爺和郡主都很想您。"世子?

冉無景是鎮南王府的世子?

冉無景……景無染……這麽明顯的化名,我怎麽就沒聽出來?難怪說看見他有點眼熟呢,和景無月長得很像啊!

我瞪着冉無景……不對,是景無染有點吃驚,卻見他臉色顯得有點蒼白,喃喃開口:"還是讓你們找到了……"張忠聞言彎腰鞠躬:"世子忽然離家,王爺和郡主都擔心得很,請世子不要再任性,回府才是。"他說完,也不等景無染說話,就徑直下了命令:"把船調頭,回王府。"也許是錯覺,我竟然覺得景無染的身子微微搖晃了一下,似乎想要逃走,但四周都是張忠帶來的王府侍衛,他又能逃到哪裏去呢?也只能蒼白了一張臉,坐在桌邊默不吭聲。

見他這個樣子,我忽然覺得有點可憐,剛想開口,景無染倒先說話了。

"夜兒,我之前瞞着你,你沒生氣吧?""呃……沒有……"我幹笑。

他也淡淡地笑了笑:"這麽多年沒見,你看起來還不錯。"我心道,你說的不錯是指原來的華夜還是現在的我?不過也沒敢說出來,只好打馬虎眼糊弄過去:"你看起來變了很多,難怪我都沒認出來。"蒼天可鑒!我是認不出來嘛,所以也不算撒謊是不是?

"你卻沒怎麽變,夜兒。"景無染輕輕嘆口氣。

"我聽說你也來了江南,便想見見你。"景無染繼續道,"無月也一直等着你。"……其實,我巴不得景無月別等我……這是情真意切掏心窩子的大實話。

"咳咳……她……難道就不知道我……是個纨绔子弟嗎?""她并不介意,倒是你似乎沒把她怎麽放在心上,按理,我這個做哥哥的也該給妹妹打抱不平才是。"景無染開玩笑道。

"哈哈哈……"我還能說什麽呢?只好摸着頭打哈哈,轉念一想又忍不住八卦:"我說去王府怎麽見不到你呢,怎麽離家了?"聽見我問,景無染臉上的笑容一僵,沉默下來,半晌,才悠悠地,似是而非地低吟一句:"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說完,便低頭不語,只用手指輕輕撫着那根紫竹笛。

此情此景我也想不到話好說,腦子裏唯一的念頭就是--老爺子癡呆糊塗,小郡主有眼無珠,眼前這個看似正常點的世子也是個憂傷大過明媚的慘綠少年。

沒想到除了華家皇室,還有這樣一家子集體秀逗讓人無語凝噎的極品……

當晚,我便住在鎮南王府。

張忠早就遣人去沈園送信,結果随之一起跟過來的是紫菀那個丫頭,說是擔心侯爺不習慣,故此過來伺候,說白了還不是怕被鎮南王府的人撞破天機?

乍換了個環境是不太習慣,天色剛亮,我就睜大了雙眼躺在床上發呆,睡意全無。

身旁紫菀伏在床沿輕聲打鼾,倒是睡得蠻香。

這女人,雖然言不實話不盡,但總歸忠心,即使知道了如今的華夜早已不是原來的小主人,依舊故我,一直把我當華夜小侯爺,半點不曾變過。

該說她是忠心好呢?還是癡心?

我小心地起身,将毛毯披在她身上,輕手輕腳地自己穿好衣物,然後推開房門。

清晨的空氣夾雜着冷香苑的花香頓時卷了進來,沁人心脾。

剛邁腿走了幾步,就迎面看見景無染正在萬紫千紅百花爛漫中沖着我笑。

"夜兒,你起來得好早。"

"睡不着,自然就醒了。"我揉揉眼睛,絲毫不介意現在這副頭未梳臉未洗的邋遢模樣。

景無染拿着只小小的銀壺,正在給花澆水。

不知道是什麽花,一色雨過天青色的均窯花盆,裏頭枝濃葉翠,枝頭顫巍巍地頂着幾個花骨朵兒,含苞未放的樣子。

見我盯着這幾盆花看,景無染緩緩開口:"這花名叫'芳瓊',我離家這幾日,竟然都快開花了,卻不知能嬌豔幾日,留香幾時……"……又……又開始明媚的憂傷了……這慘綠少年就不能陽光燦爛一點嗎?

我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回道:"林花謝了春紅,總是太匆匆的,花開花謝本就是天理,何必執着呢?""你還是老樣子,率性而為,無拘無束,真好。"景無染眼睛斜斜看來,那眼神閃爍得我小心肝不由自主咯噔了一下。

難道華夜和這個景無染也有什麽攪不清楚的事情不成?可看他眼神清澈,說話也不似作僞,應該不會有什麽事吧?

那邊,景無染還在繼續悠悠地道:"其實我真的很羨慕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從不理會世人眼光也從不計較閑言碎語,活得自由自在。人生在世,便該如此。"我繼續打哈欠:"你也可以啊--"

反正是鎮南王世子,皇室貴胄,不用擔心生活的問題,也不用擔心前途的問題,含着金湯匙出生,多少人做夢都想這樣呢,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我只恨我為什麽生在王家……"景無染把銀水壺放下,幽怨地長嘆一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也不能說自己想說的話。甚至……"他頓了頓,眼中居然有點水光盈盈:"甚至連自己喜歡的人也不能選擇……空有權勢又能怎麽樣?就算是鎮南王世子又有什麽用……"這腔調聽着怎麽那麽耳熟啊……我抓抓頭,越來越覺得知心姐姐果然不是人人都能當的,至少眼前這位悲春傷秋的慘綠少年就有讓我無語問蒼天的感覺。

估摸着這個時候紫菀也該醒了,我揮揮手,打算不再糾纏下去。

"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它情耽擱。"我道,"其實只要放寬心,何處不是天地?"這倒是我的肺腑之言,自打上了華夜的殼子,連驚帶吓的,早鍛煉出來一副寵辱不驚,天塌下來當被蓋的強悍心理素質,不然幾百年前就被吓死了。

"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它情耽擱?"景無染聞言,那張憂郁的臉倒帶上了一點笑容,稍微褪去了點那種陰郁的味道,而顯得比較像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

"夜兒,還是你了解我。"他說得情真意切,"也不枉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從小和你們一起長大的那個華夜,非此華夜啊……這話我哪敢開口,哈哈一笑搪塞過去,剛轉身,景無月沿着走廊正往這邊過來。

見到景無月我條件反射想拔腿就跑,可她已經看見了我,滿臉心花怒放的青春笑容,笑得我心裏一陣一陣拔涼拔涼的。

"侯爺……"景無月嬌羞萬分地先屈膝福了一禮。

"無月郡主……"我驚恐萬分地雙手抱拳回了一禮。

"侯爺昨夜休息得可好?"

"很好很好,好得很,多謝郡主關心。"我順口應了兩句就想溜,"昨晚徹夜不歸,我也該回沈園去了,以免四皇兄擔心。"我鐵了心想早點擺脫這對兄妹,無視他們一疊聲的挽留,嘟囔了聲"改日再來拜訪",就落荒而逃。

馬車轟隆轟隆駛進沈園,紫菀又靠近我耳邊:"小侯爺,京城來消息了。"我眼皮也不擡:"如何?"

"他出身商家,兩歲識字三歲習武,武功多是家裏的護院武師所授,一年後拜華山張真人為師,十二年後下山從軍,在有'進士将軍'之稱的趙無忌營下,因殺敵勇猛而被看中,随之習得兵法策略,後在大司馬柳子昌的引薦下,逐漸成為掩日将軍。""聽起來似乎還算滿正常的。"我拉拉衣袖,遮住手腕,"就只能查到這些?沒有派人去他家鄉核實過?""去了,沒有絲毫異樣。"紫菀答道,可随即又疑惑地問:"小侯爺,可是覺得有異?""不,很完美。"我淡淡回了一聲。

确實很完美,無懈可擊的過往,無懈可擊的經歷……可是……就是因為太完美了,才讓我覺得似乎哪裏不對……也許是直覺,北堂旌一定有什麽事情,是不被人所知的……馬車忽然一抖,停了下來,車簾外傳來趙一的聲音:"侯爺,是康王爺。"我掀起簾子,前方,康老四正頂着一張塗滿白粉的橘皮臉沖我直樂。

"老九昨晚睡得可好?"

我龇牙回他一笑:"好得很。"

然後跳下馬車,正正發冠抖抖衣領,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

康老四見狀笑得更加花兒般燦爛,扇子一收往手心裏一敲:"既然精神不錯,晚上就一起赴宴去。"我聽見"赴宴"兩字,連忙追問:"什麽宴?""景無染設的宴,說是為你接風,也沒外人,就你我還有風大人,以及無月郡主,算是私宴,用不着擔心。"我心裏暗暗叫苦。

怎麽才剛剛擺脫了那煩人的兩兄妹,轉過背還是沒跑掉?

"可不可以不去?"我愁眉苦臉地開口。

"當然不可以。"康老四笑眯眯地就打碎了我的期望。

"……"我無奈地抓頭,最後妥協,"那我先去好生休息,晚上再叫我。"想到要去應付那個慘綠少年和嬌羞郡主,我就覺得筋疲力盡……

是夜,碧寧館。

康老四這回還真沒蒙我,确實只有景無染、景無月,然後就是我、風大人、康老四,閑雜人等一個都沒有,連王府總管張忠都沒在。

康老四笑得一臉白花兒開,風雲卿低眉客氣地不動聲色,景無月羞澀萬分地不時往我的方向擡眼一看,又急忙低下臉去,只有景無染還算正常點,至少能端着酒杯沖我點頭。

眼見酒過三巡,我琢磨着就算有話也該講了。

景無染想要離家一定有原因,自打昨夜和他見面以來,好幾次欲言又止,八成是覺得為難,才不知如何對我開口,今兒個這宴,沒設在鎮南王府而是設在外面,倒也蹊跷。

可問題是,宴無好宴。

我正在猜測景無染到底什麽時候才會開口,麻煩事兒又來了。

本來觥籌交錯,熱鬧得緊,卻聽見一疊聲的"什麽人?""有刺客!"随後,屋頂嘩啦啦磚瓦直下,砸得衆人躲避不及,一片煙塵迷了眼,朦胧中只見幾個黑衣人手持銀光閃閃的長劍,見人就砍。

康老四倒不是吃素的,屋頂剛破的剎那,他手裏的酒杯就激射了出去,正中一人虎口,"叮"的一聲,可旋即刺客湧入,外面的侍衛卻還來不及趕上,康老四也只能護住離他最近的無月郡主躲避刀槍。

這次的刺客似乎都是奔康老四去的,只連累了他身邊的景無月。

寬大的房間裏一下子擠入這麽多人,頓時擁擠起來,混亂中,木屑粉塵飛揚,看出去都是模糊一片,正在這喧嘩混亂的關鍵時刻,我只覺得後頸被人重重一擊,眼前頓時黑了下來,什麽都不知道了。

再醒過來的時候耳根子清淨得很,沒有女人的尖叫也沒有刺客的咆哮,房間布置得簡單,也就一些基本家具,一張桌子兩根白蠟燭,當然,還有我身下躺着的床。

安靜得近乎死寂,連自己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我緩緩動了動身體。

還好,除了後頸還有點疼之外,并無不适,可惡!哪個王八蛋背地裏下黑手敲暈我?

剛撐起身,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醒了?"

我緩緩回頭,無奈地嘆一聲:"你把我弄暈了抓來,也沒什麽好處啊?"景無染笑得有點凄涼:"夜兒,對不起了。""你設這場戲,就為了抓我一人,總得有個理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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