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淨雪庵

謝方知此人出了名的嘴刁舌毒,如今僅譏諷傅臣一句,傅臣但覺不痛不癢。

他改坐在距離謝方知最遠的圈椅上,順手掀了茶蓋,不疾不徐道:“情人眼裏出西施。”

言下之意,在他傅臣眼底姜姒怎麽都是好的。

一旁粗豪大漢再次高聲笑起來。

謝方知臉一黑,搭了眼皮子,竟罕見地沒接話了。

傅臣道:“這一回七皇子伴着李貴妃來淨雪庵,是難逢的好機會,宮外也沒有眼線,做事松快一些。”

這些事情,謝方知清楚,他看傅臣身邊伺候的丫鬟很熟練地上來将桌面打整幹淨,已經習慣了傅臣的一絲不茍與謹嚴周密,頓時哂笑一聲,卻道:“前陣太子爺得了皇上的賞,又舉薦了人戍守邊關,七皇子近日日子難過。”

“無妨。”傅臣飲茶,眸光閃爍,“總歸有個出路,見了人才知道。”

至于是見誰,各自心裏有底。

這一次乃是寧南侯府侍衛趙百帶着人護送姜家來淨雪庵,而傅臣等人原本腳程更快,不過略在薛家口歇歇腳,便遇見了姜姒一行,也是緣分所在。外面鬧嚷了一陣,本已經安靜了下來,沒過一會兒似乎又有一行人到了。

趙百來報:“世子爺,是姜家在薛家口的四房來了人,也說是來送。”

姜家三房在京城,如今風頭最盛,四房距離京城不遠,就在薛家口,怎麽也得叫人出來巴結巴結,怕是已經得了周氏有孕的消息了。

肚子裏這個若是男孩兒,往後便要繼承姜家家業。

心裏念頭閃得快,傅臣道:“回我作甚?”

趙百這才一拍腦門兒,醒悟過來,忙告了退,去那邊回姜四姑娘。

姜姒才離開不久,到了雅間前面拐角上,卻瞥見她貼身丫鬟紫檀在一旁低聲跟郭嬷嬷說話,見姜姒過來,卻立刻就停了。

郭嬷嬷上來給姜姒打招呼:“方才夫人說您找東西去了,老奴還說叫紫檀丫頭來幫您找,您東西可找見了?”

“已是找見了,留個人在外頭也就是,餘下的也進來喝口茶吧。”

雅間也分裏外兩間,姜姒才進去落了座,趙百那邊就跑來了,把消息跟升福兒一說,便走了。

升福兒隔了簾子報消息:“夫人、四姑娘,外頭荀大爺帶人來見了。”

姜荀?

周氏一怔,看了一眼姜姒,這才反應過來,道:“快快請人進來,那孩子打小身子骨不好,萬別慢待了。”

這一位“荀大爺”,乃是四房一根獨苗苗,生母死得早,他爹也沒續弦,府裏連姬妾都少,如今僅有兩個妹妹在。

早年還沒姜家還沒分家的時候,他不慎落水,姜姒恰好救過他,雖還是落下了病根兒,可好歹保住一條命,自此堂兄妹兩個便在姜府裏走得近了。

只是上一世分家之後,姜姒與這一位堂兄便很少見面,更別說去莊子上三年,很快又嫁了人。原本親密的堂兄妹,反倒是漸漸生分了。不過後來,誰也想不到藥罐子姜荀竟在四年後蟾宮折桂,高中狀元,自此青雲平步。

仔細算算,兄弟姊妹們,少有幾個跟姜姒親近的,她庶姐妹多,也玩不到一起,只這一位荀堂兄還能說說幾句話。

上一世錯過的事,這一世姜姒卻還有機會彌補。

她不由得笑起來,想起當年事情的時候,姜荀已被人引了上來。

旁人是人未至,笑先到,可姜荀是人還沒進來,那咳嗽聲先進來。

似乎是在外頭略站了一下,順了口氣兒,那高瘦男子才推門進來,見了上首的周氏便先行禮,又折過身,文雅至極地對着姜姒一拱手:“四妹妹許久不見了,可還認得出我?”

姜姒難得真心一笑,忙道:“誰都不認得,也不敢不認得堂兄你,快坐下吧。紅玉,還不奉茶?”

紅玉捧上茶去,姜荀端了起來。

細看姜荀,眉星目朗,身材颀長,只是眉宇神色之間多幾分揮之不去的病氣,臉色有些青白,身上也帶着一股藥味兒。

四房與三房一樣,都是老太太所出,兩房關系也近,姜荀也沒什麽不自在的地方。

他嘴唇也透着白,笑起來卻很好看:“不久前才聞三伯母與四妹妹回京道經薛家口,父親派我來照看幾分,盡盡心意。又聽說,伯母還要去淨雪庵,我們家在淨雪庵供着香,倒是熟悉,正到了快八月半上香的日子,父親叫荀兒順道陪三伯母與四妹妹走一遭呢。”

“四叔叔未免太過費心。”

周氏嘆息一聲,又憐姜荀病疾纏身,有心拒絕,又怕傷了他心意,一時還為難上了。

只有姜姒道:“也就您信堂兄這話了,四叔去了利州如今還沒回來呢,堂兄上哪兒聽四叔話去?分明是堂兄自個兒想來送,您就允了他吧。”

她一句話,也沒客氣地拆穿了姜荀,雅間裏丫鬟都笑起來。

姜荀也不惱,只溫溫然道:“四妹妹還是這樣聰明。”

姜姒一向聰明,如今虛歲十三,瞧着是越發地身段窈窕,容貌出挑了。

她也不反駁,與姜荀敘話幾句,便很快熟悉起來。

畢竟是曾經有過“過命”的交情,對姜姒的親近,姜荀也很喜歡,人雖一直在病中,可談吐多雅辭,可知他腹有四書五經,并不曾因病而懈怠讀書。

周氏聽着,也是暗暗點頭。

這樣一來,便由姜荀這邊陪着他們去淨雪庵,不過寧南侯府的侍衛也都沒走,跟着便在下午上了山。

淨雪庵在靜雪峰下,山腳處有一條蘭溪,庵堂就在蘭溪水環繞之間,是個極端雅致的地兒。

姜姒坐在車裏,微微掀開簾子一角來看,便瞧見那清冽蘭溪水,暗道是個好地方。

到了山前便該下車,郭嬷嬷去前面服侍周氏,姜姒身邊留的還是紫檀與八珍。

下車時,紫檀飛快地瞥了前面郭嬷嬷一眼,似乎有些猶豫。

她本與如意交好,如意與衛姨娘那邊有過一些往來,也不服管教。如今如意出了事,她就落單成一個,眼看着四姑娘手段越來越雷厲風行,再沒有往日和善,紫檀也逐漸知道自己如今的處境。

她方才在雅間外面跟郭嬷嬷說話,四姑娘看了她一眼。

也許,這是個好機會。

定了定神,紫檀還是下了決定,在扶着姜姒手的時候,低聲對姜姒道:“四姑娘,方才郭嬷嬷……”

紫檀聲音很小,可話全傳到了八珍與姜姒的耳中。

八珍如今算是姜姒的心腹,雪中送炭的那個,紫檀不會看不明白,她并沒有避諱。

果然,姜姒也沒追究,她聽完,只笑了一聲:“這種小伎倆,是還想讓這種子虛烏有的事困我娘一輩子不成?”

她心裏有自己的成算,只按了按紫檀的手,道:“也算你看得明白。”

這是收了紫檀的投誠了。

紫檀好好一個嫡小姐身邊的大丫鬟,沒必要去衛姨娘那邊冒險,郭嬷嬷是早就跟衛姨娘有過來往,卻不知現在是不是後悔?

姜姒上着素紗淺碧纏枝蓮紋對襟褂,下着蒼色百蝶穿花褶裙,頭上簪了一朵白珍珠綠寶石攢的珠花,再無其餘矯飾,素面朝天,端的是一副好相貌。周氏見她跟上來,便挽了她的手,進了庵堂。

姜荀擡眼,略略一看淨雪庵三個字,又低頭咳嗽了一聲,也進去了。

剛進到堂中,姜姒掃了一眼,只瞧見了馮嬷嬷,沒瞧見郭嬷嬷,由是一問:“郭嬷嬷哪兒去了?”

馮嬷嬷道:“夫人要在庵堂之中住上兩日,請過簽文,明日再走,郭嬷嬷說去張羅客房與齋飯。”

周氏修養幾天,容光煥發,看上去年輕了不少,聽見這一句也笑了一聲,對姜姒道:“這些日子我轉了口味,不大愛吃甜的了。姒丫頭,你去看看郭嬷嬷,準備齋飯時注意一些。”

“那女兒去看一趟。”

姜姒垂首應了聲,便帶着八珍循着方才郭嬷嬷去的方向去了。

這淨雪庵裏都是尼姑,周氏那邊先去前面拜佛,見過庵堂裏的師太們,姜姒卻已經轉了方向,繞過廊道,便看見了小寶殿裏晃過去的人影。

郭嬷嬷如今是沒路走了,如意乃是衛姨娘的人,她被罰之前給了郭嬷嬷消息,讓郭嬷嬷請周氏來淨雪庵,并且已經準備好了簽文,她一來,只要找供抽簽的小尼姑便能設計好。

周氏離府之後,衛姨娘在老太太撐腰之下掌了中饋,周氏若回去,她手裏的權力豈不是要交出去?

衛姨娘如何肯甘心?

她許了郭嬷嬷太多好處,郭嬷嬷終究還是心動了。

早買通了的小尼姑與她嘀咕了兩句,又一指簽筒,便離開了。

此時寶殿之中無人,郭嬷嬷兩手合攏,在觀音大士的畫像前面站定:“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凡夫俗子也是身不由己,作孽啊……”

郭嬷嬷是個很信神佛的人,如今公然在神佛面前作妖,她心裏害怕。

在佛前忏悔了一陣,郭嬷嬷還是揣着一顆忐忑的心走了。

她走後,姜姒才悄然出現在佛堂之中,一看案上竟有三只簽筒。

叫八珍在外間守着,姜姒拿起了貼着金箔的一只,裏頭沒放簽文。這淨雪庵常有皇族女眷來,現在庵裏還有先皇的章太妃在此落發清修,這一只簽筒實則是給天子備下的。

她又看了看貼着銀箔與銅箔的一只,裝滿了簽。

身份貴重的人用貼銀箔的簽筒,一般人便只能用貼銅箔的。

方才紫檀說,這裏面的簽都做過了手腳,只等周氏一來,落下的肯定是大兇簽文,只因為這裏面每一根都是大兇。

姜姒心一黑,只把銀箔簽筒裏的簽文拿出來,換進銅箔簽筒裏。

看殿內還沒來人,想那守簽小尼姑還沒過來,她便一轉身繞過了挂着的觀音像,到了後堂。算了一下方位,她很快找見了存放備用竹簽的匣子,從內抓了十六根上上吉,姜姒全把它們放入了銀箔簽筒之中。

做完這一切,她才輕輕一拍手,低嘆一聲:“自尋死路,怪不得我了。”

悄無聲息地來,她也悄無聲息地去,渾然不覺後堂屏風後面藏了人。

蕭縱一身深青色蟒袍,走出來便卻鎖了眉:那一位心懷叵測的七皇侄沒來,倒是來了傅臣心尖尖上那個姑娘家。

這小打小鬧的,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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