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威脅

周一下午,方應理擠出兩小時的空閑,打算和任喻一起去見鄧微之。原本他去不去無所謂,但方應理覺得親自拜訪會顯得更有誠意。

見面約在二十公裏外的一家小衆咖啡館,店主是鄧微之的朋友,很穩妥,地點距離市中心也比較遠,可以避開一些惱人的耳目。

說來也奇怪,自從那天在盛明被跟蹤以後,廖修明似乎突然放棄了,沒有再找人跟蹤他們。但兩個人還是提防着,出門總會多留個心眼。

車行五公裏,進五環。今天天氣格外熱,太陽炙烤,視界範圍內所有事物都在反光,空調開得很低,還是忍不住出汗。尤其是因為見鄧微之,方應理特意穿得正式,看起來就更加悶熱。

“你這樣搞得我怪緊張。”任喻說,“你現在特別像見家長。”

後備箱還放着一盒要送給鄧微之的咖啡豆,任喻想象了一下一會方應理提着禮進門,就覺得更像了。

方應理勾起唇角:“不是嗎?”

看這個人笑得欠收拾,任喻決定不予理會,避開正面回答:“相比你穿得人模狗樣,我倒是更希望你行為舉止上能正經一點。微姐很敏銳的,你別搞小動作讓人看出來。”他對前天飯桌下發生的烏龍心有餘悸,不放心地交代。

其實他很确信他的生活是他的事,但再游刃有餘的人也有七寸軟肋,他的生活中缺少一個母親這樣的人已經很多年,已然不知道跟這樣差不多年紀的長輩要如何相處,談公事可以,但剖心剖肺地談私事,又覺得陌生無措。

說到底他不确定她的反應,而他越是敬重鄧微之,越是不想把私事帶入工作中,尤其是一想到要對鄧微之解釋自己的性向,以及用她給的工資談戀愛的事,就覺得非常棘手。所以陳薪從他家離開那天,他也再三叮囑過,要他先別告訴鄧微之,他還沒想好要不要說。

“看出來也沒什麽,鄧微之跑新聞的,什麽沒見過,不至于大驚小怪。”車拐進一條小路,方應理将速度降下來,一邊打方向盤一邊說。

任喻嘴唇動了動,正要回答,右側岔路突然出現一輛逆向行駛的白色廂車。原本只是覺得有點奇怪,但很快這輛廂車開始提速,越來越快、越來越近,方應理猛地向副駕駛方向打了一把方向盤,但狹窄的單行道根本無法完全避讓開。任喻的瞳孔跟着放大,四肢來不及反應,他眼睜睜看着那輛白色箱車絲毫沒有減速,朝方應理所在的左側車頭急速撞擊過來。

巨大的剎車音和碰撞聲令任喻短暫地失聰,整個人因為慣性倏地向前一傾,安全帶狠狠勒住胃部,安全氣囊彈出的力量帶來鼻梁的銳痛。

鼻骨是不是斷了。

任喻在大腦空白前一刻這樣想。

耳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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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銳的耳鳴。

大概有半分鐘,或許更長,他終于擡起頭,看見方應理的嘴唇在動,額上不知被什麽劃出一道口子。他開合嘴唇,想對方應理說:“你受傷了,在流血。”

但他聽不到方應理的聲音,也聽不到自己的,耳鼓只能接收到胸腔裏心髒的撞擊聲。

不知道是不是油箱漏了,引擎也在發燙,一股刺鼻的氣味從車窗縫隙中蔓進來,方應理用指腹抿了抿頰邊的血液,艱難地将手臂探下去,幫他解開了安全帶的鎖扣,任喻正要打開門鎖下車,突然砰得一聲,一根鋼管重重敲擊在車玻璃上。

随着這一聲,任喻發覺覆在耳鼓上的沉悶感突然消失了,緊接着,他看到從白色廂車內又魚貫而出四五個人,将方應理的奧迪團團圍住,不斷用鋼管敲打車玻璃和車身,發出震耳欲聾的噪音。

任喻渾身是汗,太陽穴突突地跳,他驚恐地看到車窗右下角蔓延出細微的裂隙,像冰花一樣正在逐步擴大,發出在迸裂邊緣的呻吟。

不待他做出反應,方應理已然扯松領帶,一把撞開門,沖了出去。高舉着鋼管的紋身手臂被他從肘部和腕部鎖住,然後利落地往下一卸,立刻響起對方的痛嚎聲。

可雙拳難敵四手,正面迎敵,就等于把後背敞開。任喻瞪大雙眼,目睹方應理背後的混混趁他不備,揚起鋼管朝他的後背上砸去。

“小心!”

但太遲了,方應理來不及躲開,重重一擊使得他向前跌了一步,悶哼一聲。

“草。”任喻渾身的血都涼了,霍然拉開車門跳下車去,一把操起不知道是誰掉在地上的鋼管奮力劈着,他猛地踹開一個人,硬物砸在肉體上冷酷的悶響讓他眼底血紅,逐漸歇斯底裏。

草。

他媽的。

一個個沙包似的。任喻想。

腎上腺素的飙升讓痛感變得遲鈍,他覺得鼻梁好像已經不痛了。

這個瞬間他好像完全抽離開來,手心黏膩的觸感,汽油的氣味,撞擊變形的車身,讓他突然進入到一個過去的場景裏。

他其實沒有真正參與過那個場景,但他就覺得應該是這樣的。他突然變成了他的繼父,他快要死去了,但在死亡前,他看到他妻子身上流出的血。

“好了。”

忽然他聽到方應理對他這樣說。但不真實,虛幻得像是催眠師在夢境裏的指示,是旋轉的陀螺,是一個響指。

但胳膊還在機械地上下揮動。

“好了,任喻。”

方應理将他箍緊了,堅實灼熱的依靠感讓他游離的意識猛然回籠,渙散的視線重新聚攏,他發現被他壓在身下的人早已皮開肉綻。

自己殺人了?!

窒息感使得心髒發痛,任喻立刻從那個人身上踉跄着跌下來。

這個滿臉是血的人竟還活着,趁機掙紮着爬起來,垂着骨折的手臂,踉跄着跑回車裏去,很快白色的廂車揚起塵埃,駛出了視界。

世界重新寂靜下來,就在這時任喻口袋裏的手機響起鈴聲。

在這樣恰好的時刻,這通電話就顯得說不出得詭異。任喻掏出手機,是一個陌生號碼,他猶豫了兩秒,接起來。

“喂?”

發出聲音以後,他才察覺自己的聲帶在抖,聽起來有幾分軟弱。

似乎是被這樣的聲音所取悅,電話那頭傳出一陣輕笑。

“蒙娜廣告的任經理,又或者說,任記者。你騙我騙得好苦。”

是廖修明。

顯然他已經知曉一切。任喻短暫愣怔。

“要不是在跟蹤你們的人拍回來的照片上,看到你露出來的那截腰,讓我想起在雲頂酒店的露臺,見過你們二位,我差點就被蒙過去了。”廖修明說。

其實那天任喻和方應理從他辦公室離開的時候,他就立刻打電話讓助理聯系蒙娜廣告的蘇河,确認有沒有任喻這號人物,得到肯定答複後,也讓人搜了身,沒搜出什麽,就放人走了,他以為是自己多疑。

可敏銳的第六感讓他落不着地,晚上回想還是不放心,又看了監控,發現除了任喻在自己門前多站了幾秒以外,也沒什麽實質上的疑點,不過任喻和方應理兩個人關系暧昧,大約不是普通朋友這麽簡單,這讓他覺得有些意外。于是決定再找人潛進任喻家裏去摸一下底,結果是個能打的,一無所獲。直到跟蹤的人在盛明重新跟上這兩個人,拍回來的照片喚起他久遠的記憶,他立刻意識到他們是奔着張響和怡風家園的事情來的。

任喻恍然,也難怪自從那天之後,廖修明沒有再找人跟蹤他們,因為他已經确定他們在調查什麽。

廖修明謹慎多疑,以他的手段,被發現是早晚的事,任喻不是沒設想過,此時也懶得辯解,呸得一聲吐出嘴裏的不知是血還是沙子,喉嚨裏彌散起鐵鏽味:“你想怎麽樣?”

“這是我的警告,任喻。”廖修明的語調沉下去,“你們如果再查下去,下次就不是見點血這麽簡單了。”

什麽意思?

他要動誰。

自己出事倒沒什麽,但不能是方應理,更不能是孟姻。

在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剛剛在相撞的瞬間方應理朝他的方向打了方向盤,為了保護他選擇自己迎接撞擊。

他也是在這一刻明白,自己再也沒辦法和這一單講和,不能像以前一樣拿了錢走人,說抽身就抽身,因為他押了太多珍貴的、美好的東西在上面,他應該為這些而奮鬥。只要廖修明的商業帝國還在,只要他還洋洋得意于玩弄資本和人命于股掌之間,他就沒辦法咽下這口氣。

可廖修明沒有再多做解釋,幹淨利落地挂斷電話。在單調連續的忙音中,任喻置若罔聞般地,攥着手機的手指越來越緊,越來越緊,指尖擠壓出血紅色。

“你他媽挂什麽電話,你有種再說一遍!”

“你越威脅我,我越要查!”但電話那頭早就沒了人,他滿腔忿忿發洩不出去,只得狠狠踢了一腳路沿石,“廖修明!草!”

方應理一根一根掰他的手指,将手機奪出去,捏過他的下颌,要他看他。

“任喻,看着我。”

頭轉過來,先是憤怒失神的眼,最後視線才跟過來,姍姍來遲地凝在方應理的臉上——這個人額頭上的破口比剛才更猙獰,暗紅的血液不不知何時已經流到鬓邊,将那裏的發沾得濡濕黏膩,貼在耳側,小臂上青了一大塊,領帶松垮垮吊着,憑着胸膛激烈起伏沒什麽形狀,原本白色的襯衫被汗浸得濕透了,沾染了大片的黑灰與污泥。

任喻手一抖,鋼管掉在地上啪得一聲。手臂的肌肉卻因剛剛極度的用力還在抑制不住地發顫。

“方應理。”他嗚咽了一聲,眼白布滿爆出來的血絲,整個眼眶紅腫不堪。他想問他疼不疼,要不要去醫院,問他的車怎麽辦,是找拖車還是叫保險。他又痛又惱,又憤又恨,他有好多好多問題,堵在嘴裏,卻被方應理一句話輕輕巧巧地散去了。

“沒事了。”他說。

他的手掌從任喻的下颌上往後移,牢牢握住他的後頸,将他的頭向前推,抵在自己的額頭上,安撫他:“沒事了,任喻。”

感受到懷抱裏的人仍渾身僵硬,像一個蓄勢待發的戰士,方應理垂下眼睑,看見任喻狠狠抹了一把臉,陰影下的雙眸露出毅然決然的神情。

“方應理。”他說,“我想去趟緬北。”

作者有話說:

因為這章字數蠻多的,原本打算明天休息一下,但看到大家投了好多海星,所以明天還是會更一章,算加更哈,謝謝大家。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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