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郁和瞧見張敘的時候,心裏正想着何長州對他的囑咐,思考是否有必要再來做一個更加全面的檢查。
如果郁和能夠随心所欲,不考慮任何無法抛開的影響因素的話,從客觀上來講,郁和是希望這一輩子都不要再來醫院的。
總是潔白的、封閉的空間,難以接受的消毒水的氣味,孩子的哭鬧聲與老人的哀嘆,以及人世間所有的最濃烈以及無奈的情感,這些都是郁和不喜歡的、和從來都不能習慣的。
所以如果有選擇的話,郁和希望這座承載着很多人的祈求與希冀,也容納着很多人的悲傷、哀愁的白色建築,可以徹徹底底地從自己世界消失,再也不見。
除此之外,在頓市和海市的相似建築裏,都包含着郁和很多不好的回憶與情感。
有時會讓郁和想起兒時逃出郁家,因為饑餓與寒冷又回到郁家以後,被郁以誠關進私立醫院裏進行精神治療的回憶。
也有的時候,會輕易地将郁和在頓市醫院裏接受治療的那段孤獨而無助的日子調出郁和的記憶,讓郁和再一次難過。
因此郁和并不喜歡醫院,也盡量減少前往醫院的次數。
他坐在長椅上思考了許久,還是沒有想出一個比較滿意的答案。
爾後,他的思緒就被不遠處的張敘打斷了。
張敘身着一套黑色西裝,頭發用發膠固定,在此時較為猛烈的夏風的侵襲下,西服衣角翻飛,但發型并未有什麽改變。
他站在醫院大門前,身邊跟着類似助理的角色,同幾位看上去應該是醫院高層之類的人物道別以後,擡腳下了階梯。
而郁和所在的位置離醫院大門較遠,也偏離通往出口的柏油路,因此他并未十分在意張敘,也懶得為一個不太相幹的人轉移位置。
所以他只是瞧了張敘兩眼,然後很快地移開了目光,在視野裏再度尋找那只四處流浪的白色垃圾袋的身影。
在郁和心裏,張敘這樣的人和一只垃圾袋的重要程度相比,也差不了多少,甚至更低。
但雖然郁和是這樣想的,比起垃圾袋重要不了多少的張敘,卻并沒有什麽自覺意識,不順從郁和的意願讓他自己一個人待着。
張敘在擡腳走下階梯的瞬間,就從餘光中發現了郁和的身影。
并在發現的頃刻間,他的心裏産生了一點不太好的、拒絕接受的情緒。
張敘認為,從兩次短暫的接觸來看,郁和是沉默的、不懷好意的以及廉價的。
他與自己父親的那些,用一點點的金錢或其他不重要的利益,就能夠讓他們甘願出賣身體和靈魂的omega沒什麽不同。
甚至在張敘的眼裏,郁和連與他的同樣貪婪而廉價的母親所擁有的唯一優點——一張還算漂亮的臉蛋,都沒有繼承下來。
但即便如此,只是不經意地朝郁和的方向瞥了一眼,張敘還是迅速地在繁雜的綠色植被與來往的人群之中注意到了這個廉價的、總是在觊觎和欺騙賀潋的omega。
這個事實讓張敘感到了不可控制的惱怒,并立刻将其毫無緣由地全部歸結于郁和不應該且不必要的出現。
于是他改變了原定計劃,打發助理後自己一個人走向了郁和,在他面前隔着一段距離站定,不懷好意地叫了一聲郁和的名字。
郁和還是處在很不知情況的狀态裏,追尋聲音的來源而擡起頭,看見張敘那張總是意味深長、讓人不爽的臉以後,露出了不足以稱得上是厭惡,但總歸是不太歡迎眼前這個人的表情。
注意到郁和變得不太好看的表情,張敘皺了皺眉,他擡起手交疊于胸前,看了眼郁和手邊裝着藥品的袋子,用裝作很随意地語氣問道,
“郁和,怎麽生病了,賀潋也不來陪你?”
“他工作這麽忙的嗎?”
張敘垂眼不太認真地看郁和,期望用這些話刺激他,讓郁和的臉上毫無掩飾的嫌惡消失,并且露出自己所能夠預料到的表情。
但郁和并沒有。
郁和似乎是完全不能理解張敘的話,不冷不熱地看了眼張敘,随即移開了目光。
可能在他的眼裏,張敘還不如路邊随意飄落的樹葉,或者來往的行人值得關注。
郁和的态度讓張敘心生怪異。而在他終于肯花心思,認真地看一看郁和的時候,不知怎麽的,張敘古怪地頓了一下。
也許是因為他發現郁和有一雙長得還算不錯的眼睛,又可能是由于他所捕捉到的郁和一瞬間的眼神,波瀾不驚到讓自己以為郁和體內的靈魂已經換了一個——不再是以前那個因為利益與貪婪而纏着賀潋不知廉恥的人。
煩躁以及很輕微的懷疑從張敘的心裏蔓延開來。
但張敘并沒有因此而動搖很久,仍舊把郁和的表現看作是他十分擅長,經常使用的欲擒故縱。
他擰着眉頭裝作在思考,然後像是很不經意地想起了什麽,拿指節叩了叩腦袋,說:“啊......我忘了,”張敘咧嘴笑了一下,“賀潋這兩天要去隔壁濱市出差,跟安琳談生意來着。”
“難怪沒空陪你。”
他見郁和仍舊一副神游天外、不搭理自己的模樣,內心冷嗤一聲,變本加厲道,
“安琳你記得吧?”
“賀潋的大學同門,經常一起做課題來着。”
“當時大家都覺得他們兩個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只是可惜了......”
“——張敘。”
郁和在聽見張敘提到了安琳的名字時,就擡起頭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耐心聽他繼續。
而等到話題跑得越來越遠,甚至有些無聊和低俗的時候,郁和終于忍不住開口打斷了他。
郁和烏黑的眼睛盯着張敘那張以為自己戳到了郁和的痛點而變的得意的臉,用盡量平靜和不帶任何感情的語調講,
“你想說什麽可以直說,不用這麽拐彎抹角。”
“還有,”郁和拿着藥袋緩緩地站起來,平視張敘,眉毛微微蹙起,“你想怎麽說都沒事。但賀潋已經結婚了,你把安小姐跟一個已婚的男人放在一起,講這些話,你是想要表達什麽?”
“你不覺得這對安小姐不公平嗎?”
郁和知道張敘說這些無非想要刺激自己,或者讓自己不好過。但其他的什麽都可以說,把旁人扯進來,還要編纂一些不太好的內容,卻是郁和沒有辦法忍受的。
“不是......”
張敘沒想到郁和會反駁自己,一時間竟然想不出用什麽話來回應。但他不允許自己在郁和這樣的人面前失去上風。
于是他像是很無所謂,并不覺得自己說的話有什麽不對一般,輕蔑地看着郁和講,“安琳是什麽人我清楚,倒是你......”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郁和,“千方百計要跟賀潋結婚,現在如願了是不是很......”
“張敘,”郁和再次打斷了張敘的話,“賀潋為什麽跟我結婚,你應該去問他。”
張敘被再次打斷,面上有些愠怒,他瞪視郁和,但郁和只當作看不見,繼續說,
“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先走了。”
雖然這樣講,但郁和并沒有等張敘的回答。他拎着藥袋,沒有再給張敘任何眼神,很快地轉過身朝出口走去。
原該待在車上等着張敘的助理不知何時重新出現在了醫院,同郁和擦肩而過,腳步匆匆地走向張敘。
此刻的天氣還是很不好,黑雲烏壓壓地一片,看上去比張敘出現之前還要迫近地面,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郁和徑直朝前走,穿過許多像膠液一般粘稠的人群,艱難地克服阻礙,眉頭皺得很緊,片刻後終于忍不住,又快又輕地罵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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