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血脈之重

血管裏流淌着稀有而強悍的血脈, 無論是誰都将被這身血肉墜着,自出生那一刻起, 不說上天,找個勉強能立足的地面都尚且困難重重。

杜仲十指微縮,不自覺的攥緊了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料。

他能感到懷中的那一小坨凸起, 帶着些象征着生命的微弱起伏,這就是現在的顧清離。

索性除了變小, 還全須全尾的在他懷中,緊貼着他胸口, 還可以得到自己的庇護。

大約是感受到了杜仲的凝重,那一小坨突然抖動了兩下, 就見顧清離用小爪子抓着他的裏衣向上爬, 掙紮了片刻後方才夠到他的衣領,露出了小腦袋。

他看着還是蔫蔫的,身上沒什麽光彩, 須子也不飄了,但現在好歹可以自己爬出來了。

顧清離掀開眼皮,其中的金色豎瞳緊緊的縮成了一條細縫, 含混的叫道:“師尊?”

他說完這兩個字眼睛又開始往回瞌, 看着是迷迷瞪瞪的就要抓不穩衣領掉下去了。

杜仲忙伸手扶了一下, 顧清離感受到有人碰了他, 就又撐開眼皮,一對金色的豎瞳聚焦在杜仲下巴上,聲音裏帶着一絲緊繃:“師尊?”

“嗯。”杜仲托着他讓他不至于掉下去。顧清離此時大約是消耗過大頭暈眼花, 見自己已經被托住就松開小爪子,再一次癱在了杜仲掌心間。

他第一次親眼見到顧清離如此不堪又無力的樣子,不只是飛不起來,而是站都站不起來。

如果不是還有他一只手托着,大約顧清離此時只能像條蟲一樣勉強在地上爬動,甚至爬都爬不動。

身懷着人人垂涎的血脈,身後被同門弟子不斷追殺着,《至尊仙路》中說他曾獨自一人就這樣挨了五年。

他此時尚且還有人可以依仗,可以放心的癱軟在自己師尊的手上。杜仲不敢想象書中的那個顧清離,是如何在不斷地追殺逃亡和背叛中活下去的。

索性這不是書中的顧清離,不是那幾段文字就定格了大半生的紙片人,而是實實在在存在于他面前,有血有肉的活人。

杜仲大約知道對方此時在擔心什麽,便道:“放心,我們已經到無極宗了。暫時還不會有人把我們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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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離聽了他的話喉嚨動了動,就又合上了眼。

杜仲見他合上眼放軟了身子,似乎是睡着了,便把顧清離塞回了懷裏揣着。

他現在這具身體已經重回了最巅峰的時期,甚至修為更上一層樓,縱使之前耗費的精力有些多,也還不需要睡眠。

杜仲心裏想着一些亂七八糟有的沒的事情,緩步走到塌邊,凝着臉翻身上榻打算打坐修煉一會。

然而他不過撐着床榻剛一個翻身的動作,便感覺懷中的條子突然僵住了一瞬,有個尖尖的小爪子在他胸口抓撓了一下,緊接着就聽到顧清離叫道:“師尊?”

這才剛閉上眼睛沒多會兒,就又叫他,杜仲以為是有什麽事,便皺起眉頭停下了動作,問道:“什麽事?”

顧清離卻不回話,只“恩”了一聲就又放軟了身子。

杜仲等了片刻,見對方還是一動不動的趴在他的胸口,便收了撐着床榻的力,微微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盤腿坐好。

此時雖然不會有人來害他們,但杜仲身懷顧清離這麽個巨寶,又在別人的地界上,自然要小心謹慎些。

他雖是開始打坐修煉,但還是留了幾分精力關注外界,生怕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有個不長眼的推門進來。

然而他才剛閉目引動天地靈氣靠近自身,就感覺懷裏的白條又掙紮了一下,叫道:“師尊?”

杜仲被打擾到,立刻睜眼停下手頭在做的事,微微側了側頭:“怎麽了?”

顧清離卻挪動了兩下又不說話了。

叫他卻不說話,也不知道是什麽毛病,這搞得杜仲有些莫名其妙的。

他這次沒急着去做自己的事,而是靜靜等了片刻,果不其然顧清離又突然抽搐了一下,迷迷糊糊的叫道:“師尊?”

杜仲這次沒再問他怎麽了,而是緩緩向後靠在了牆上,拿後腦勺頂着牆仰頭看着房梁,輕輕“嗯”了一聲:“我在。”

連着被叫了好幾聲,杜仲也琢磨過些味兒來。顧清離叫他不是因為有什麽事情,而是怕自己被扔下,就想簡單的叫他一聲,确定他還在。

這其實挺好理解的,只是顧清離平時表現出的姿态太過獨立,總是冷冷淡淡的,仿佛沒了誰對他來說都不甚重要,杜仲從沒見過他有想要抓住誰不放的時候,所以也就忘記了顧清離其實也有可能會在心裏感到不安。

他現在實在是太虛弱了,虛弱到杜仲如果就這麽把他丢在地上一走了之,他一步都追不上去。

這是人之常情,當你把自己的心挖出來,拖着半條命獻給他人的時候,你潛意識裏也不确定對方會不會拿了你的心後一腳把你踹開。

杜仲知道,顧清離信任自己在意自己,還帶了幾分愧疚,所以願意為他剜心拔鱗,也從不說什麽,更不會要求什麽。但他如今昏昏沉沉的,潛意識裏卻也在害怕。

害怕自己的付出非但得不到回報,還被現實狠狠地扇一巴掌。

就像原着中的那個顧清離,獨自一人逃亡五年,曾自以為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卻在失去價值的那一刻,轉瞬之間便從被人捧在手心裏變成了一腳踩在泥裏。

杜仲微微扯了扯衣領,把顧清離托起來向左下方挪了挪,放在了自己的心口處。

顧清離微微掀起眼皮,迷迷糊糊的叫道:“師尊?”

杜仲笑了笑:“恩,我在。”

心髒泵着鮮血流經每一條血管,顧清離趴在他的心口處,耳邊的每一聲砰砰跳動聲都證明着杜仲的存在。

×××

顧清離先前不光是拔了護心鱗取了心頭血給杜仲,後來為了賣天狐族一個面子,又就着舊傷放了兩滴精血給大白。

他心裏有着自己的算計,幾相權衡認為這很合理。

顧清離自認為自己雖然不是什麽無欲無求,對一切都無感的人,但也是個很能忍,且可以很好抑制住自己情緒的人。

前世他在天玄派內血脈覺醒,不斷地被人追殺,五年間他為了活命什麽沒忍過?

哪怕是被當時信任的,愛過的人背叛,被他們抽了筋扒了皮剜了肉,奪去了他這幅身軀上一切有價值的東西,丢他獨自血肉模糊的在地上蹭着前行的時候,他不也忍過去了嗎?

痛着痛着一般就會習慣了,也就學會了在必要的時候充分利用自身的資源,将自己能忍受的底線一放再放。

所以不論是強行覺醒血脈還是旁的什麽,他認為都不過爾爾,可以接受。

但是顧清離萬萬沒有想到,安逸多年之後,不過是透支自己透支的多了些,居然就有些無法忍受起來。

全身上下每一塊都在一抽一抽的痛着,他因為虛弱而昏昏沉沉,過往令人感到不愉快的回憶在他意識最不清醒的時候依次向他襲來。

身上那鈍痛感在模模糊糊間凝聚在了一起,凝成了記憶中那匕首撥開整張皮的感覺。

就算他是神獸,就算他真的可以做到無欲無求,顧清離也長着顆肉做的心,也會在最虛弱最難以克制住自己情緒的時候猛然間感到害怕。

他一哆嗦被不好的回憶吓醒了。

初醒的迷茫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不知今夕何夕,只看到四周一片黑漆漆的。

顧清離突然間感到害怕了,噩夢固然可怕,但清醒之後身處的黑暗環境,猛的又仿佛将他拉回了那個夜晚。

他失去了全部的鱗片,周身淌着血,一點一點的蹭動着,終于在天黑的時候躲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

那個夜晚,因着紅肉在地上摩擦了一路,他早就疼的麻木了,心中只剩下憤怒,聽着外面偶爾傳來的獸聲,擔心着是否會被随便什麽野獸吃掉。

顧清離神智還稍有些模糊之間,意識還沒從那片黑暗中抽離開來,已經下意識的掙紮了好幾下。随後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繃緊了聲音叫道:“師尊?”

然後他就聽到杜仲“恩”了一聲,對他說:我在。

顧清離心裏有個聲音道:還在,那就好。

他放松下身子,剛要再一次閉上眼,卻突然感覺被一只手托住了,帶着他挪了挪位置。

顧清離不知道杜仲要幹什麽,但也沒說話,只是在新的位置待好,又閉上了眼。

有咚咚的聲音隔着裏衣布料傳來,聽了讓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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