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你不是狗麽?用嘴

三十晚上,十一點一過邢昊宇就坐不住了,隔一會兒看一眼手機,惦記着給主人拜年。

這幾年城市開始禁炮,農村可沒人管,他得避開十二點辭舊迎新的那波喧鬧。

林峥今天起得早,幫母親準備中午那頓團圓飯,自打吃過晚飯就開始犯迷糊,加上春晚無聊,他看得直打瞌睡,冷不丁一個點頭把自己晃醒了,揉了把臉左右看看,見母親一如既往的精神,哥哥眼神放空地盯着電視,一副神游的模樣,注意力顯然沒在節目上。

“哥,你也困了?”邢昊宇起先沒反應,幾秒之後突然一扭頭:“沒困,你要困了先去睡,這節目也沒看頭。”

林峥打着哈欠鑽回裏屋了,堂屋只剩下邢昊宇和母親。

邢母不像年輕人要求多,她看什麽節目都能看下去,邢昊宇正好不攪她的興致,默默給她斟了杯茶,拿上手機起身往院子去了。

-【爺,您方便接電話麽?】唐謹平時回父母家的時候,邢昊宇是不會輕易給他打電話的,怕他說話不方便。

過年過節尤甚。

唐謹私下裏不止一次跟邢昊宇抱怨過自己那位大孝子爹,從結婚成家到現在,日歷上但凡是個紅日子就恨不得舉家住到老爺子那頭作陪。

今天除夕,邢昊宇更要先發消息詢問一下了。

唐謹沒回,不過五分鐘後把電話打了過來。

邢昊宇按下接聽鍵,招呼還沒打一聲先聽見一陣熱鬧,唐謹不知正跟誰逗笑着,罵過幾個髒字才應了一聲:“诶,小宇。”

其實平常兩人在家時他不怎麽直接稱呼邢昊宇,只在出門或者外人面前如此遮掩一下。

但邢昊宇特別喜歡聽他這麽叫自己,像家裏人。

“主人過年好。”

“好——”唐謹仍笑着,話鋒一轉,“好現在才想起我來?”邢昊宇對着手機撇嘴:“想一晚上了,沒敢打擾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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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寒氣漸濃,他在室外站得久了,聲音不自覺裹上一層顫意。

唐謹聽出來了,說:“你幹嗎呢?怎麽聽着音兒不對。”

“我在外面,有點兒風。”

“大晚上亂跑什麽,趕緊回屋去。”

“我弟睡了,我媽看電視呢。”

唐謹明白他的意思是回屋打電話不方便,笑道:“行,我收到你的拜年了,別凍着了。”

“您等會兒!”邢昊宇怕他挂電話,心急地一攔,嗓門有點大,唐謹沒準備,心裏難免咯噔一下:“死狗,你想震死我怎麽着!”邢昊宇嘿嘿笑了兩聲:“再說幾句呗。”

這時候唐謹的好脾氣就顯露出來了,他也跑到陽臺去了,把門一關,跟邢昊宇閑扯了會兒淡。

邢昊宇的家鄉位于南北交界地帶偏南的位置,冬季濕度大,陰冷的滋味絕對不比北方好受。

村裏家家戶戶都沒有自主供暖的意識,小時候邢昊宇的手腳幾乎年年生凍瘡。

自從到北方讀大學,寒假回家對他來說越來越不适應了。

唐謹納悶道:“你不是說去年裝空調了?”“農村房子密封不行,也沒有保溫層,空調管的用有限,而且……”說到這兒邢昊宇嘆了口氣,“我媽不舍得一直開的,她嫌費電。”

“那能費多少電?再說不用裝它幹嗎?”唐謹從小養尊處優,對這種想法自然不能理解。

邢昊宇笑道:“您沒來過農村,您不知道窮人怎麽過日子。”

“你這麽說我倒真有點兒想看看了。”

邢昊宇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難以置信得直搖頭:“這地兒可不适合您。”

唐謹說:“适合不适合的,總歸是自己的狗出生的地方。”

邢昊宇經常好奇唐謹冒出這類話是出于何種心境,是信口一說還是真心實意。

雖活做奴的總是在主人面前犯賤,但絕沒有一個奴喜歡被主人嫌棄。

他們要的不多,無非是被接納,被理解。

一通電話講了二十多分鐘,邢昊宇收起手機的時候,母親正好從屋裏出來,提醒他馬上十二點了,該放炮了。

他在院門口點了一挂鞭,圖個吉利。

炮仗聲把林峥吵醒了,邢昊宇回屋躺下正準備睡覺,林峥突然出聲問了句:“哥,你是不是談戀愛了?”邢昊宇一愣:“你個小孩兒你問這幹嗎?”“我看你老沖着手機傻樂,打個電話還跑外面去,也不嫌冷,不是跟女朋友?”“沒有女,就是朋友。”

邢昊宇低聲解釋道。

林峥似乎笑了一聲,往上拽拽被子,閉着眼用睡前特有的那種軟綿綿的腔調說:“昨天媽還問我呢:‘你哥有對象麽?’我說我哪知道,等他回來我給你問問……”“這是你現在該琢磨的麽?”邢昊宇從被子裏探出一只腳,鑽進林峥的被子踹了他一腳,“你好好複習就得了,還半年考試。”

林峥朝裏縮了一下,也是困勁兒又上來了,含糊地應了一句:“知道了,不琢磨……”翻個身繼續做夢去了。

倒是邢昊宇讓他弄得半天沒睡着覺,心想跟主人談戀愛,這不瞎扯嘛!初三是個好天,吃過中午飯,邢昊宇自告奮勇在院子裏洗一家人的衣服。

林峥悶頭在屋裏做題,床上邢昊宇的手機震了好幾次,他都沒在意,後來實在震得頻繁,他沖院裏喊了一嗓子,讓他哥接電話。

邢昊宇正滿手泡沫搓着衣服,回頭問了句:“誰來的?”“唐先生。”

回老家之前,邢昊宇把通訊列表裏的“主人”改成了“唐先生”,怕被人看見沒法解釋,一聽這話,趕忙把手一伸,在還沒下水的衣服堆裏抹了幾把,小跑着回屋接了電話。

唐謹家裏今天難得清靜,沒有親戚來串門。

午飯過後他在沙發上沒正行地歪了一會兒,等父母都去午休了,也回了自己房間。

他先是給邢昊宇發了消息,沒等到回複打的電話。

結果電話也沒人接。

無故失聯是唐謹最讨厭的行為,他曾多次跟邢昊宇強調過這個問題。

邢昊宇接起電話的時候,唐謹的語氣果真相當不好,上來就連珠炮地質問他:“我跟你說沒說過要随時保持聯系?你忙成這樣,啊?連個表情都沒工夫回?”邢昊宇一被主人訓就條件反射的心虛,不自覺往院牆根兒挪了幾步,低聲老實道:“我錯了,爺,我不是故意的。”

“你幹嗎呢?”這是唐謹每次給他打電話最愛問的一個問題。

“洗衣服。”

邢昊宇解釋說家裏沒有全自動洗衣機,就算有,農村不通自來水,冬天水管都凍上了,水泵也用不了,只能從井裏打水手洗衣服。

“那也不至于這麽多電話都接不到吧?”唐謹的語氣比剛才緩和不少。

“不是,我手機擱屋裏了,”邢昊宇說,“揣褲兜兒裏我蹲不下,硌得慌。”

唐謹沒接話,大約是在腦子裏想象了一下邢昊宇描述的畫面,過了好幾秒才問了句:“水涼不涼?”邢昊宇聽出主人是心疼他,笑道:“剛打上來的水不涼,在外面放久了才凍手。”

“下不為例。”

唐謹在電話這端隔空白了邢昊宇一眼,不過想到邢昊宇老家的條件如此不方便,就也沒給他安排任務,只囑咐他好好陪家裏人,回來再算總賬。

挂了電話,唐謹躺在床上刷了會兒新聞,唐母進來喊他去吃水果。

吃水果是好,一邊吃一邊聽唠叨就不那麽美好了。

唐謹覺得自己媽真有魔力,幾句話一說,讓他吃進嘴裏的水果都立馬沒滋沒味了。

其實過完初一他就想回自己的窩了,一個人多自由自在,架不住母親不讓他走,說一個城市生活着,見一面這個難,你這麽大譜兒啊父母見你還得預約?他只好留下了,他可擔不起譜兒大這個“罪名”。

可是留下又躲不開唠叨,唐謹只好佯裝漫不經心地打斷母親,順便試探了一句:“诶媽,你說要是我這輩子就一個人過怎麽樣?”“怎麽樣?”唐母斜睨他一眼,“不怎麽樣,你別整天想一出兒是一出兒就會耍貧嘴。”

唐母這麽說,顯然是沒把唐謹的話當真。

大過年的,唐謹也不想上趕着招她不痛快,嬉皮笑臉地一笑,狗腿地遞過去一塊水果,心裏卻更加煩躁了。

他在微博上抱怨了一句,沒想到幾天前約過他的那位型男第一個評論了。

你來我往地閑扯一番,兩人又一次相約見面。

這次依舊沒沾酒精,僅是一同吃了頓飯,看了場賀歲電影。

邢昊宇回程的車票是初五晚上的。

初六晚上他幫好脾氣的唐先生洗衣服的時候,從褲兜裏翻出了兩張電影票根。

這方面邢昊宇的嗅覺一向不靈。

他完全沒往主人跟男人約會的方向琢磨,滿心擔憂的都是主人又去相親了,并且還看了場電影。

這是挺滿意了?他站在衛生間門口朝客廳看了一眼,唐謹剛洗完澡,正舉着手機不知道跟誰聊天。

邢昊宇真恨不得沖過去問問他這票根是怎麽回事,可一想到不久前的那次“獨守空房”,又收了步子,只把票根和幾枚硬幣放到餐桌上。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無意中的舉動比直接問唐謹還讓唐謹火大。

“你給我滾過來。”

邢昊宇洗澡出來就聽見唐謹沉聲的這麽一句。

他想不出自己洗個澡的工夫哪又惹到主人了,只是慣性使然地跪了過去。

唐謹生氣的時候不愛動手,他喜歡上腳。

他讓邢昊宇撅好,然後擡腳朝那兩瓣欠揍的屁股狠踹了幾腳。

“我脾氣好是吧?”唐謹說,一面繞到邢昊宇的頭頂處。

邢昊宇此刻整個人都是懵的,不敢接話也不敢擡頭,直到餘光瞥見不遠處的地板上飄落下來那兩張電影票根。

他有點明白了。

“主人,我……”“閉嘴。”

唐謹冷淡道,腳尖在票根旁邊點了點,“撿起來。”

邢昊宇往前爬了半步,手剛伸出去,被唐謹踩住了:“你不是狗麽?用嘴。”

一句本意不在羞辱的氣話,還是讓邢昊宇的身體不自覺地起了反應。

他在心裏直哀嘆: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這閑心!他叼着兩張紙片,想開口解釋都解釋不了,只能老實挨訓。

“我看你是日子過得太舒坦了,都敢質問我了現在。

想問就問吧,還不直接問,拐彎抹角往那兒一擺,合着我得主動跟你彙報怎麽的?你還知道你是誰麽?找不痛快就直說!我抽你一頓爬不起來不是什麽難事兒!”邢昊宇這次是真被吓到了,不僅因為主人罕見地吼了他,更因為主人那句:“再這麽多屁事兒給老子滾蛋!”唐謹做主人有個優點,那就是他知道奴都缺乏安全感,所以他從來不拿“不要你了”這類話吓唬他們。

但今晚他真的沒控制住。

他冷眼看着邢昊宇,心想老子就是他媽的太寵你了!你都快騎到我頭上來了!談戀愛哄對象恐怕也就如此了!唐謹氣鼓鼓地回了房間,把邢昊宇獨自撇在客廳。

起初邢昊宇不敢動彈,可過了半個來小時仍聽不見卧室有動靜,他鼓起勇氣爬了過去。

他看得出來主人真生氣了,心裏又害怕又懊悔,意識到自己确實太逾越了,于是一直跪在唐謹卧室門口。

唐謹平時睡覺是不關門的,那麽大個身影堵在門口,他不想看也忽略不了。

他是真有心讓邢昊宇好好反省反省,但也知道不能讓人跪一夜,那膝蓋可就別要了。

“滾滾滾,離我遠點兒!”唐謹沒好氣地轟他。

邢昊宇都快哭了:“您能別轟賤狗走麽……”唐謹冷哼一聲:“這會兒知道自己是什麽了?”“賤狗錯了,主人,真的錯了。”

邢昊宇一邊認錯一邊給主人磕頭。

“你錯哪了?”唐謹問。

“不該幹涉主人的事,不該想知道什麽又不好好問主人,自己瞎猜,還做出這種行為讓主人不舒服……”邢昊宇說着說着真有些哽咽似的,唐謹也過了氣頭,走過去拍拍他的臉:“你幹嗎這是?你還有臉委屈?”邢昊宇也說不清自己是委屈還是什麽。

他到現在還不知道這場電影主人究竟是跟誰一起看的,仍以為是相親的結果。

他心裏難受,腦子便不聽使喚,先是任性地想到自己家裏也不是沒有這方面的壓力,可他就一直扛着,主人為什麽就不行?接着思路又拐去了一個他從來不敢細想的方向:他覺得做奴的自己某種程度上已經不算男人了,至少生理上作為男人的一面他從來沒機會展示,因為射不射,什麽時候射,怎麽射都是主人說了算。

這樣的他反正是沒辦法擁有所謂正常的感情了。

他當然不能說是主人把他變成這樣的,他自始至終心甘情願。

他也不能說他是為了主人變成這樣的,這種生活歸根結底是他自己選的,是在滿足他的需求。

所以還是他賤,他離不開主人。

唐謹是他第一個主人,他從連規矩都不懂到現在,每一步都是唐謹教他的,包括對于主奴關系的認知,絕大部分也都來自于唐謹。

對他來說,唐謹意味着太多。

“我錯了,主人。”

邢昊宇說,“您別不要我,我還想伺候您,每天給您犯賤。”

唐謹的心思從來比他通透,剛才那些念頭他就是不說出來,唐謹也能猜出幾分。

他能委屈什麽?無外乎是希望自己的一片癡心能換回同等的回應。

然而從純主奴的層面上看,這種希望純粹是妄想,因為主奴不可能完全對等。

可話說回來,真要一個人無條件的毫無保留的為另一個奉獻,也不現實。

是奴又怎麽樣?倘若完全是剃頭挑子一頭熱,那樣的犯賤根本沒有意義可言。

奴犯賤也好服從也罷,總要有個前提:他的主人起碼應該在乎他,真正把他當做自己的所有物看待才行。

既然是所有物,就不可能完全不照顧不愛護,不考慮對方的情緒。

沉默半晌之後,唐謹問了句:“如果我說我要再找一個奴,你能接受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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