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嗨,老景早上好啊。”

清晨, 同學陸續踏進教室, 揮揮手跟後排趴在課桌上, 睡得迷迷糊糊的景宇軒打招呼。

“你怎麽一大早就過來睡覺啊?被羲皇傳染了?”

“什麽傳染。”景宇軒揉揉眼睛, 勉強坐起來打個哈欠, 含含糊糊說,“我昨晚壓根沒睡。”

他舒展四肢伸個懶腰, 眼睑底下挂着兩個烏青的黑眼圈, 應聘大熊貓都不需要化妝,看起來确實沒怎麽休息。

比起身體疲憊, 景宇軒兩只眼睛黯淡無光, 看起仿佛奈河橋上走過一遭, 根本不符合他平常那種沙雕逗比的氣質。

“沒睡?你昨晚幹啥去了?”同學被他模樣吓了一跳,驚訝而詫異地問, “搶銀行嗎?”

不應該啊,憑借景某人出類拔萃的智商,他如果真搶了銀行, 現在肯定去局子裏享受白金手镯,豪華單間。

“沒。”景宇軒揉揉頭發,強迫自己坐起來,靠住後面桌沿,氣若游絲的回答, “我找馬灏去了。”

他昨天晚上耗費整整一晚上, 找遍所有馬灏可能出沒的地方, 問過所有可能知道他行蹤的人,結果卻一無所獲。

自己朋友仿佛人間蒸發般,消失的無影無蹤。

說起來也奇怪,平常在學校倆人擡頭不見低頭見,彼此互相傷害互相嫌棄,一言不合問候列祖列宗,仿佛跟對方有仇似的。

可馬灏突然消失,他才意識到,朋友在自己生命裏有多重。

雖然沒有達到‘離開他就活不下去’的地步,但自從九班少了馬灏,景宇軒呆在學校總覺得少了點什麽,生活失去色彩。

教室門被重重推開,發出一聲巨響,打斷景宇軒的思緒。

“喂喂!特大消息!”甘峰從外面闖進來,氣喘籲籲,扶着講桌斷斷續續說,“我、我、我看到馬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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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

“在哪?”

“剛從外面進來,我也沒注意去哪。”甘峰回答。

他話剛說一半,原本要死不活的景宇軒立刻從教室彈起來,火速沖出教室,朝校門方向狂奔而去。

馬灏到校時間特別早,還沒打上課鈴,學校老師也沒有正式上班。

游老師吩咐他先去辦公室等着,等八點上班以後,再帶他一起去找校長退學或休學手續。

但馬灏沒去游青鸾辦公室,走進熟悉的八中,徑直奔向校長辦公室。

他等會還得回工地幹活,沒那麽多時間浪費。

再說,馬灏并不想讓游青鸾陪着自己,他害怕站在熟悉的人身邊,自己會控制不住想要重回學校。

“報告。”馬灏來到校長室外面。

“哦,進來吧。”校長回答道。

見馬灏走進來,校長表情有些意外,明顯游青鸾把他當工具人還沒提前打招呼。

“你是九班的學生,叫……馬灏對吧?有事找我嗎?”校長有些疑惑。

“嗯,我來辦手續。”馬灏悶悶地說。

啥手續?找我能辦什麽手續?校長疑惑地想了想,還沒琢磨明白呢,旁邊沙發裏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把注意力吸引過去。

“馬同學你先坐在那邊等會,我先把他們這茬處理好。”校長擺擺手示意馬灏先坐,又忙不疊轉向那群吵吵鬧鬧的人。

坐在另一邊的中年女人明顯哭過,兩只眼睛紅彤彤的,臉上寫滿悲怆和難過,“我家孩子摔得那麽嚴重,雙腿粉碎性骨折,醫院說徹底治愈起碼要上百萬,保險只能賠那麽一點嗎?”

“大姐,您心情我理解。我們公司也沒有推卸責任,已經按最高标準賠付了。”業務員拿出保險單,耐着性子跟他解釋道,“瞧,合同裏白紙黑字寫着在學校內遭遇意外,最高可獲得20萬賠償金,死亡可獲得30萬。這些學校給孩子買保險時已經注明,您也勾了同意啊。”

“我當時也沒仔細看過…”家長聽到這話,崩潰的捂臉大哭,“買保險那時候,誰能想到它會用上!”

“唉……大姐,保險不就這麽回事嗎?買的時候沒想到能派上用場,但是意外真的發生了,它雖然不能幫忙避免,起碼能降低損失。”業務員拍拍家長肩膀,安撫道,“我們公司沒辦法了,您快想想,家裏還有沒有買別的保險?”

“嗚嗚嗚…”

馬灏坐在旁邊聽他們對話,敏銳地捕捉高頻關鍵詞,“保險?”

“嗯,對啊。”校長在那邊暫時插不進話,扭頭跟馬灏解釋道,“上學期,你們年級有個女生從樓梯上滾下去,摔得挺嚴重,你應該聽說過吧?學校老師知道情況,想起學校給所有學生都買了意外險,就幫忙聯系保險公司理賠。”

“那種意外保險,我們每個人都有嗎?”馬灏連忙問。

校長幹脆地回答,“是啊,入校時給大家都買了。在校期間發生任何意外,保險公司會進行賠償。”

意外險。

重傷20萬,死亡30萬。

這兩條信息瞬間占據馬灏所有意識,他目光逐漸放空,失神地望着桌上那份理賠合約,某個想法漸漸在腦子裏成型。

“對了!”校長絮絮叨叨說完,又緊跟着問,“你剛才說,找我辦什麽手續?”

“那個…沒什麽。我突然記起自己還有點事,先走了。”馬灏連忙擺手,語速飛快說完這些話,急匆匆走過校長辦公室。

他遠去的背影特別奇怪,仿佛有卸下負擔的釋然,每一步又格外沉重。

“着什麽急啊?奇怪。”校長莫名其妙嘀咕兩聲,沒放在心上,繼續幫受傷女生家長處理保險問題。

經過校長調節,家長和保險公司很快達成共識,事情完美解決。把他們送出辦公室,校長正準備喝喝茶看看報享受悠閑時光。

他哼着小曲準備關辦公室門,一條胳膊突然憑空而降,擋住即将閉合的門。

“校長。”游青鸾臉出現在外面,聲音冷冽蕭瑟,帶着讓人腿軟的強大氣場。他死死盯着校長,劈頭蓋臉問,“馬灏在嗎?”

“他剛、剛剛來過,又走了。”校長打開門,被他吓得硬生生往後縮了縮,結結巴巴說,“游老師,進來喝杯茶吧?”

游青鸾現在哪有喝茶地心情?上前一步逼近校長問,繼續逼問,“他去哪了?”

校長可憐兮兮擺擺手,弱小又無辜地問,“我不知道啊,沒回教室嗎?”

何止沒回教室!

游青鸾從門衛那裏,打聽到馬灏已經來學校的消息,辦公室和教室裏卻不見人影。然後便跟池羲找遍他可能去的所有地方,結果都沒有找到。

現在九班全體出動搜尋馬灏,結果還是沒發現他。

“呼……”

失控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必須冷靜下來。游青鸾閉了閉眼,讓緊繃地情緒稍微緩和,心情氣和向校長打聽,“抱歉,請問他說過什麽嗎?”

校長見他這麽嚴肅,連忙一五一十彙報道,“他說要找我辦手續,也沒說清楚具體什麽手續。我當時忙着處理其它事情,就讓馬灏先坐着等。我忙完那邊要幫他辦手續,他卻說沒什麽,然後表情很奇怪的離開了。”

校長仔細回想,才意識到馬灏離開時,表情和語氣都特別奇怪。

“游老師,他遇到什麽事了嗎?”

“嗯。”游青鸾應了聲,算是回答,靠着門框陷入沉思。

根據校長描述,整個過程乍聽起來,似乎沒什麽異常。

可游青鸾仔細研究,還是琢磨出許多蹊跷。

首先,馬灏直接來找校長,肯定想自己辦退學手續,最後為什麽說沒什麽呢?

根據游青鸾初步推測,應該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他突然開竅,覺得校園生活無限美好,決定不退學了。

第二種便是他在此期間,想出別的解決辦法,并決定付諸行動。

游青鸾略作思考,直接排除第一種可能性。馬灏離開辦公室以後,沒有直接回教室,證明他進水的腦子并沒有想通。

那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

游青鸾撩起眼皮,沉聲問,“校長,你剛才處理了什麽事?”

突然接到游青鸾指示,同學已經找瘋了,恨不得把學校翻過來。

“男廁所也沒有,我每個隔間都找過了。”

“音樂教室、美術教室,還有體育器材室都沒有。”

“門衛說馬灏沒出去,外面奶茶店老板也沒看到他翻牆。”

“奇怪,馬灏還能去哪呢?”祝燃拿着手繪的八中地圖,給找過的所有地方都打了個叉,憂愁地皺起眉。

“游老師回來了!”景宇軒立刻迎過去,張嘴剛要詢問情況,被他的模樣吓了一跳。

游青鸾露出一種大家從未見過的表情。

眉頭緊鎖,臉色陰郁地可怕,仿佛真正從地獄歸來的魔王,渾身籠罩着毀天滅地的氣焰。

“我知道馬灏在哪。”

池老板捐贈的新教學樓投入使用後,八中年久失修的舊高三樓便徹底廢棄了,學校已經計劃拆除它。

相比光鮮亮麗,又高大氣派的新樓,只有三層高的舊教學樓仿佛燃燒殆盡的蠟燭,只剩下一灘蠟油,無人問津。鈴聲響過三次,全校開始上課,更不會有人過來。

前些天東平下過幾場雨,炙熱明媚的夏天已經過去,畢業前最後一個暑假也跟着結束。

馬灏坐在天臺欄杆外面狹窄的水泥臺上,試探着将上半身探出去,俯瞰自己生活兩年的學校,以往經歷的種種畫面重新浮現在眼前。

或許等十年後、二十年後,自己也會經常回憶高中階段,回想生命中最無憂無慮,肆無忌憚的兩年。

——如果有機會,真想繼續那種生活啊。

明明自己努力變好了,明明已經看到希望了。

馬灏緊緊抓住欄杆,把兩條腿伸到外面晃了晃,試探着往底下看。

三層樓平常覺得矮,真要自己往下跳的時候,才發現其實挺高。

“從這棟樓跳,不會摔死吧?”馬灏緊張地咽了下口水,輕聲自我安慰,“應該不會,聽說工地有人從六層腳手架摔下來過,現在照樣活蹦亂跳。沒事沒事…”

馬灏狠狠閉上眼睛,努力給自己洗腦,“跳下去就有錢了,我只要十萬就好,老天保佑啊…”

只要得到十萬,他就能換回爸爸。馬灏這樣想着,雖然已經下定決心,可真正要付諸行動時,身體和意識卻本能的感到恐懼。

萬一摔死了呢?我才十七歲啊!

馬灏用力握緊圍欄,在風中天人交戰,思緒繃得很緊,甚至沒注意到有人悄悄接近。

直到從後面伸出一只手,緊緊握住他扒着欄杆的手腕,馬灏整個人僵住,猛地睜開眼。

“馬灏,我草你大爺!”突然冒出來的景宇軒緊緊握住他,臉因為憤怒和用力漲紅,咬着牙狠狠說,“快上來。”

“不、我…”馬灏想掙脫他的手。

“你他媽快滾上來!”景宇軒牢牢握緊他手腕,指頭幾乎用力到要掐緊肉裏,撕心裂肺地罵,“我今天必須打死你!”

他倆平常總喜歡相愛相殺,沒少打打鬧鬧。可這次,第一次見到景宇軒動怒的樣子。

趁馬灏愣神的空檔,後面幾個男生跑過來,紛紛伸出手把他從欄杆外面拖出來。

“你們…”馬灏震驚地說不出完整話。

他挑選的地方這麽隐蔽,為什麽大家會找過來?

他問題還沒說出來,景宇軒已經攥緊拳頭,毫不留情迎面砸過來。

“畜牲、敗類、人渣!”景宇軒把他按在髒兮兮的水泥地面,邊打邊罵,一拳拳又重又狠,表情特別猙獰。

旁邊幾個同學本來還覺得馬灏該打,見景宇軒氣成這樣,連忙過去拉開他。

“老景!夠了,你再打會出事的。”

“呼、呼——”景宇軒瞪大眼睛,胸腔氣得激烈起伏,咬牙切齒質問道,“馬灏,你有沒有把我當過朋友?”

馬灏本來想爬起來,聽到這話,又瞬間被抽幹力氣重新栽倒回去,用微弱聲音回答,“我有!”

“你有個屁!什麽都不說,一聲招呼都不打就人間蒸發,然後偷偷背着我們跳樓,這就是你對待朋友的方式?”景宇軒氣得紅了眼,大顆大顆眼淚湧出來,帶着哭腔質問,“馬灏你有沒有心啊?”

“我有!”馬灏聲音大了點,也跟着不争氣的哭出聲,“我特想跟你們當朋友!”

兩個大男生互相睜大眼睛,瞪着彼此,誰都不肯哭出聲,眼淚卻一個比一個洶湧。

直到涼飕飕的聲音傳過來,才終于打破僵局。

“年度苦情大戲演完了嗎?”游青鸾緩緩走過來,居高臨下俯視馬灏,“腦子裏水流幹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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