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39日

大雨傾盆,伴有陣陣雷鳴,尚未黃昏便一片黑暗。王府上下一派死寂,蘊藏着陰沉之氣,雨水打在屋頂嘩嘩作響,這場雨來得又急又猛,好似天都要下出個窟窿來。

溶光院內婢仆俱不敢多言,行事小心謹慎,忐忑地往室內睇去一眼,生怕被王爺遷怒。

裏頭跪了一地的郎中,均束手無策,戰戰兢兢地請罪,“王爺饒命……”

從未見過四王如此震怒,他坐在床榻邊沿,懷中緊緊地抱着一個已無氣息的身軀,不容任何人靠近:“一群庸醫,要你們何用!”

他們是楊複特意從宮中請來的太醫,替小丫鬟把過脈後,先是驚異,繼而紛紛搖頭:“請四王節哀,恕臣子無能,沒有起死回生的本領。”

其中有一個忍不住道:“恕臣直言,這身體已經斷氣多日……四王,還是早日讓其入土吧。”

不知哪句話刺激了他,楊複當場便拔出佩劍,直指對方心口:“閉嘴。”

那位太醫吓得面色慘白,登時一肚子話咽了回去,跪地求饒。

聽得楊複愈加煩躁,他低聲呵斥:“都滾!”

他面目沉郁,嗓音冷冽,震懾威嚴直入心扉,吓得一群太醫忙不疊起身,連滾帶爬地離開內室。

喧鬧的氣氛平靜下來,偌大房間只剩下他跟小丫鬟二人。兩人衣裳都濕透了,他卻恍若未覺,始終沒有松開她的身體。

“淼淼……”

楊複緊抱着她,一顆心漸漸沉入深淵,漆黑冰寒,如同死灰。他們都說她沒救了,可他怎麽能相信,前幾天還活潑跳脫的小姑娘,一眨眼便成了具屍體。她靜靜地倒在他懷中,難得有安靜的時候,連話都不跟他說。

小丫鬟緊緊地閉着眼,唇瓣烏紫,小臉蒼白近乎透明。她的身體冷得不像話,楊複跟抱着冰塊似的,她那麽膽小,在水底掙紮的時候,該是怎樣的無助?

楊複不敢想,頭深深地埋入她的頸窩,嘶啞低沉:“本王錯了……淼淼,本王錯了,你還能不能回來?”

可惜沒有回應,淼淼不在這兒,小丫鬟更不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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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恨的情緒幾乎将他淹沒,若那日他沒有輕易答應太子,她便不會出事。這一切都怪他,是他沒護好她。虧他當初還信誓旦旦地說,日後受了委屈,都要告訴本王。

她在太子府有沒有受委屈,又向誰訴說了?

當初的小丫鬟水眸晶亮,一臉期盼地問他:“王爺會替我出頭嗎?”

他說:“說不定。”

這句話含糊不清,其實從那時開始,他心裏便想好好護她周全了。她幹淨純粹,像冰天雪地裏的一株瑤草,堅韌頑強,晶瑩剔透,讓人不由自主地想疼惜。

她大抵自己都不知道,她看他的時候專注希冀,眼眸璀璨,裏面只承載了他一個人。有時看着看着,她便出神了,那雙水眸泛着淡淡悵惘,一點點被絕望吞噬。不知為何,他便會有些心疼。

她給楊複的感覺,就像飛蛾撲火,明知沒有好結果,依然奮不顧身。奇怪得很,分明是人,怎麽會讓他有這種想法?

這個勇敢單純的小丫鬟,早在他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他沒法拒絕,也不想拒絕。

可是為何,他才認清自己的感情,便要失去她了?

楊複的手臂一點點收緊,想要汲取她身上的溫度,然而沒有,冰冷徹骨,她一點溫度也無。濕潤的水痕順着小丫鬟的肩窩流下,滑入她的衣襟中,與湖水混為一體。

心頭被人開了個大口子,呼嘯冷風灌入其中,他渾身都疼。

廊庑兩位丫鬟捧着衣裳,面面相觑。王爺這副模樣,她們都不敢進去,可若不及時換衣裳,照這天氣定會感染風寒的。是以她們才這般為難,王爺明擺着不欲讓人靠近,她們若是去了,豈不是自尋死路?

正巧樂山樂水從外頭回來,兩人一身的傷,渾身泥濘,頗為狼狽。

“怎麽了?王爺呢?”樂水攙扶着樂山走到跟前,沿路都有血跡混入水中,不知是他們的,亦或是太子的人。

兩個丫鬟膽小,見狀險些驚叫出聲,驚魂未定地認出他倆,結結巴巴地回答:“王爺……王爺在屋裏,你們這是怎麽了……”

樂水不多言,舉步便要進屋,想了想停住了,“王爺可是說了什麽?”

丫鬟露出難色,“方才太醫來過,都被趕走了。王爺十分生氣,這會兒誰都不讓靠近。”

若不是親眼目睹,她們估計也不會相信。王爺才回府時懷裏抱着一人,徒步行走在雨中,他步履沉重,面如死灰,哪裏是她們認識的那個仙姿玉質的四王。而方才,他更像癫狂了一般,将所有太醫訓斥個遍,不惜拔劍相向。

他的所作所為,全因那個叫淼淼的小丫鬟。兩人不由得納罕,王爺竟對她如此重視,而她又喪命了,究竟怎麽一回事?

樂山劇烈地咳嗽起來:“王爺……還好嗎?”

丫鬟搖頭:“不大好,方才淋了雨,衣裳都沒換,這可怎麽辦才好。”

說着往屋裏看了看,裏頭寂靜無聲,無法揣摩。

一旁的高月看不下去,伸手奪過她手裏紫檀托盤,“不就是換個衣裳麽,我去!”說着大無畏地邁過門檻,表情憤怒複雜。

她也是今天才知道,淼淼跟王爺關系匪淺,以前褔紋老拿她取消,淼淼都在一旁笑而不語。可是她居然跟王爺……她藏的這麽深,一定在心裏嘲笑自己愚蠢。思及此,高月牙關緊咬,對她恨得牙癢癢。

她怎麽就死了,不然她一定不放過她!

高月停在十二扇折屏後,透過層層幔帳,隐約看到床榻擁偎的兩個人影。她呆呆看片刻,“王爺,近來春寒料峭,若不及時更衣,恐會感染風寒。”

許久之後,床上的人才有所反應,他低聲:“放下即可。”

高月走到跟前,輕手輕腳地将衣裳放在桌幾上,臨走前看了看床內,心有不甘:“王爺……人死不能複生,請您節哀吧。”

她不知道,這句話現在是楊複的忌諱,誰都不能說。

靜了靜,楊複問道:“你叫高月?”

高月一愣,旋即喜不自勝,“婢子是。”

他又問:“你同淼淼同住多久了?”

高月數了數,“已有半個多月了。”

“既然如此,應當有些情分。”楊複淡言,替她安排,“太清湖寒冷,你便過去陪她吧。”

高月吓得腿腳一軟,“王爺饒命!”

她以為楊複是要取他性命,登時瞠圓雙目,恐懼襲上心頭。

楊複不為所動,“下去。”

她試圖反抗,但看王爺模樣不容置喙,絕望地往回走。

待出了屋,旁人不住問她情況,她卻像傻了一般,失魂落魄地。半響雙腿一軟,無力地跌倒在地,捂着臉頰低聲哭泣。

室內一天一夜沒有動靜,丫鬟更不敢進屋打擾。到了用膳時間,便悄無聲息地送上飯菜,再默默退出來。通常下回來收拾的時候,桌上飯菜一口未動,連茶水也一樣。

四王整整一天不吃不喝,就摟着小丫鬟的屍身守在屋裏。

天色放晴,惠風暢暢,旭日高照。說來也奇怪,屋裏沒有任何腐臭味兒,這都春天了,屍體怎會保留得如此完好。小丫鬟除了臉色慘白,沒有任何變化,更像是沉睡的模樣,可惜已無生命跡象。

這事兒傳到聖人耳中,當朝四王為了個丫鬟,與太子當街反目,傷了對方十餘人,目無尊長。太子豈會善罷甘休,添油加醋地跟聖人說了,更将他和淼淼的關系描述得繪聲繪色。

聖人大怒,當天便下旨埋了那個丫鬟,再大發慈悲一點,好好地安葬她,為她做法超度。

宮裏來人時,楊複尚且在屋裏,一同前來的還有太子與姜太傅。姜太傅是泰半皇子的尊師,看着他們長大,教導他們為人。一把年紀了,仍舊精神奕奕。

宮廷侍衛多半在院外守候,楊谌領了四五個人進屋,尚未見到楊複,便怒氣沖沖地吩咐:“給本王拿下他們!”

幾人受聖人之命,挑開床榻帷幔正欲捉人,便覺寒氣撲面襲來,冷光閃過,脖子上被駕了一把長劍。

楊複跌坐床內,懷中攬着一人,持劍冷目:“放肆。”

不怒自威的架勢,震懾了一幹侍衛,一時間竟無人敢上前半步。

楊谌急火攻心,“還愣着做什麽?忘了聖人怎麽吩咐的?”

一句話喚回他們神智,一人近身便要動手,“四王恕罪,屬下是奉命行事。聖人有話,要将淼淼女郎安葬,請您別為難屬下。”

不待楊複開口,便要奪取他懷裏的人兒。楊複抱着小丫鬟縱身避開,袍裾飛揚,他立于檻窗跟前,眉目清冷,“誰都不許動她!”

楊谌笑了,“四弟莫非打算抗旨麽?”

場面僵持着,到底是皇子,侍衛不敢輕易動手。楊谌大罵一句廢物,奪過身旁一人長劍,架勢狠厲地逼近。他們幼時都學過工夫傍身,是以拿劍對皇子而言輕而易舉,楊谌招招下狠手,不餘遺力地截殺他。

那天在太清湖楊谌受了屈辱,至今耿耿于懷,每每想到便氣得肝疼。

今天既然有機會,無論如何都不能放過他!

他舉劍一刺,楊複抱着一人,行動終歸有些不便,肩膀硬生生受了他這一劍。楊複攢眉,利劍穿透骨肉,撕裂的疼痛傳來,他踉跄着後退兩步。

楊谌以眼神示意,侍衛得令,趁機上前搶奪他懷中的人。

到了這地步,他仍舊不肯松手,目中染上紅絲,言辭铿锵:“退下,誰敢碰她?”

楊谌出聲:“誰敢退縮,本王取他狗命!”

侍衛兩邊為難,其中一個勸說:“四王,聖人是為您好,屬下只是将她下葬罷了……”

楊複充耳不聞。

“屬下冒犯了。”

他們近身,企圖從楊複懷裏奪取小丫鬟。楊複身上負傷,不住地流出血來,浸透了月白長袍,瞧着觸目驚心。他眉宇冷然,一劍刺入其中一人咽喉,血花濺在月白長袍上,像一朵盛開的瑰麗花瓣。

這一回,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松手。

平靜的內院一隅,一人悄無聲息地躍入,只見白光晃過,無人留意。

衛泠手握血石,出現在溶光院正堂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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