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如果說顧長安迄今為止的人生中有什麽叫他永生都難忘的糟心事,醒來看到枕邊人是徐臻,大概就是最糟心的一件。

徐臻遍體鱗傷,整個卧室像是兇案現場,顧長安看着就一陣的氣血攻心。

他在送人去醫院的路上給容正非打電話,他想跟從前還在部隊裏那樣把他的腦袋摁在泥坑裏:“容正非你全家都該吃藥了啊,你們特麽有病!全家都有病!”

容正非正跟下屬開會呢,一聽這話就怒了:“誰有病?!你有病吧?!你再罵一句試試!”

顧長安把電話掐了。

徐臻發着高燒,人都有點不太清醒,顧長安卻依然罵他,是自己的下屬是拿自己薪水做事的人為什麽不能罵:“你又是怎麽回事?!我叫你來接我你接到床上去了?!你腦子叫這北京城的沙塵暴吹散黃了?!”

徐臻張了張因為發燒而嫣紅的嘴唇,他這會兒确實是腦子昏沉。

顧長安抱着他,心裏頭煩的像惡鬼在撓,亂七八糟就一個念頭,這事兒可千萬不能叫顧楚知道。

“這事兒不能讓你老板娘知道,聽見了嗎?!”他搖了搖懷裏的人。

徐臻叫他搖的片刻清醒,虛弱的說道:“是楚少默許的。”

顧長安一個雷轟:“什麽?!”

徐臻說:“昨天夜裏,楚少來電話,是他,默許的……”

顧長安半晌沒說出話來。

顧楚等到晌午,實在等不下去要再打電話時,顧長安回來了。

老人去公園了,家裏就一個保姆阿姨在,她一直送他們到巷子口。

車開到一處清靜的地方,顧長安把保镖打發下了車,顧楚見他臉色蒼白,看起來精神不大好,猜測他大約真是被灌了一些傷身的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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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他:“不舒服嗎?要不要去醫院?”

顧長安心裏頭翻江倒海,他想不問了,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算了,老夫老妻,問多了傷感情。可不問他實在難受:“……昨天晚上,為什麽不阻止徐臻?”

顧楚很是莫名:“你從前沒睡過徐臻嗎?”

顧長安簡直無從喊冤:“我睡他?!是個人我都睡啊?!他是辦公室助理!老子從不睡公司員工!”

顧楚覺得顧長安肯定是不記得自己到底睡過些什麽人,再叫他去想六年前的某一天肯定徒勞,是不是徐臻關系也不大,總歸是要這麽一個人,自己養的跟外頭賣的沒有區別。

他耐心的為自己昨天的行為做出解釋:“我不過來是因為不知道你到底吃了什麽藥,萬一你一點理智都沒有了,小孩子怎麽辦,我們有協議,我不能讓這個小孩受到意外傷害。”

顧長安倒在座位上,從未有過的沮喪像烏雲密布在他心上:“……我睡別人你無所謂是吧?”

顧楚很想說是,但又覺得沒有必要正面的回答他,這個時候其實說不說是一個意思。

顧長安喃喃自語:“我娶誰你無所謂,我睡誰你也無所謂。”還真是不如不問。

顧楚不明白為何顧長安突然這樣自怨自憐,這姿态十分可笑,這麽多年他放浪不羁無法無天,怎麽這時候想起來感嘆沒有人管束他,莫不是嘗着什麽苦頭了。

他坐着腰酸,換了個位置,又聽到顧長安問他:“你心裏,到底把我當成什麽人?”

顧楚不喜歡審視他跟顧長安之間的關系,這中間有太多不堪,從顧承開始,他的人生完全朝着一個混亂的方向前進,仿佛他不需要有自我意識,只需要去依附顧長安,去配合他的人生。明明十七歲以前在所有人眼裏他是男孩,突然某一天他卻做了誰的母親。

母親……顧楚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沒有婚姻觀念,對于丈夫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忠誠,她有很多男人,但從來也不懂得保護自己,因此總是去流産,她暴躁易怒,性情多變,但也曾溫柔的把他抱在懷裏。相比起來,他倒是經常挨父親的拳打腳踢,一喝醉他就要打他,罵他是怪物,罵他有個不堪的母親,他從來也不管他是不是有飯吃是不是有衣服穿,只顧自己賺錢自己喝酒,比起這樣的父親,顧楚其實更願意接近母親。

沒關系的,楚楚,她總抱着他說,沒關系的,我們楚楚是寶貝,大家都會喜歡你的。

小孩子哪裏懂得那麽多呢,總歸誰對自己和氣,誰給糖吃,心就向着誰了,再說,那是母親呀。

如果不是顧長安,大概他現在也是在另一個恩客手裏吧,這樣一想,遇到顧長安倒是他的運氣了。他讓他受很好的教育,供他不愁吃穿,嚴密的保護他不受外界傷害,而他所做的不過是限制他的正常社會交際,而且還是有時限的,等他把第二個小孩子給他,他就自由了。

一旦自由了,他要去一個安靜而隐秘的地方,既不恨別人也不愛別人,不聲不響的一個人到老。

他的心情愉悅起來,看向顧長安說:“你是長輩嘛,而且你很好,供我讀書,供我吃住。”

“就這樣?”顧長安問。

顧楚點頭。

顧長安徒然暴怒:“有哪個長輩會睡你?!”

“我吃你的用你的,總要付點代價吧。”顧楚說。

顧長安不敢相信從這張小嘴裏會說出這麽絕情的話來,哪怕他說恨也好,這麽多年,他強迫他做那麽多不情願的事,不應該有恨嗎。

“你不恨我嗎?”他問他,問的自己腦袋裏嗡嗡作響。

顧楚說:“把這個孩子給你,我就可以走,那為什麽我要恨你?”

“你不愛他嗎?他跟承兒一樣是你的小孩。”顧長安問的幾乎要絕望。

顧楚被問住,但很快他就說:“我沒有想過,而且我覺得我也沒有必要想這個。”

顧長安笑了起來,眼角都笑出眼淚了,藥物的副作用使他頭暈脫力,他像一個完全不能夠控制自己情緒的孩子,一心想要報複那個說要把自己扔掉的家長:“你想我履行合約?好啊,合約裏說,你必須給我一個女孩兒。很遺憾。”

顧楚莫名其妙,但漸漸想到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是男孩兒。”顧長安從沒有像這一刻那樣高興第二個孩子不是女孩,他很高興,他高興極了。

車子裏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顧楚震驚的張着嘴,那孩子自顧自在他肚子裏翻了個身,這原本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但這一刻他根本無暇體會:“不可能!亞瑟那時候明明說——”

“我是他的老板,我說什麽就是什麽。”

“那你為什麽不讓他弄掉他?!”顧楚無法控制的大叫起來,被欺騙的憤怒讓他腦子空白。

顧長安頭暈的愈加厲害,他有種往下墜的眩暈感,似乎坐在一架疾速往下掉的電梯上。他看到顧楚的憤怒,聽到他的質問,他同樣感到憤怒,還有難以訴說的傷心,但卻沒有力氣吼的比他更加大聲:“那是我的兒子,他跟承兒一樣是我的驕傲!”

“他會和承兒一樣痛苦!你為什麽這麽自私?!”

顧長安竟呵呵笑了起來,顧楚怒不可遏的撲上去揍他,這一刻的恨足以讓他就在車裏殺了顧長安,但還沒等他下去第二拳,顧長安便失去了意識。

顧長安從不生病。他有許多當兵時帶出來的習慣,除了負重長跑、攀岩、散打、冬泳之類的體能訓練,每年他都會約三兩戰友野外行軍,一走一千多公裏,他的身體素質遠非顧楚這樣的小書生能比。

他的昏迷是因為藥物副作用,他服用了一種帶有強效催情作用的致幻劑,這種致幻劑對心腦血管有極大的副作用,會導致嚴重低血壓,好在那只是一過性的,休息幾天就好,不會給身體留下永久性的傷害。

這個年紀的男人大約沒幾個本分的,接診的醫生見怪不怪,看病人儀表堂堂,便告誡家屬,再好的身體也經不起這樣胡來。

顧楚整個人都是混亂的,看都不想再看那混蛋一眼,若非有那三個保镖看守着,他只想一走了之,哪裏還有耐心去聽醫生說什麽。

他在醫院走廊給亞瑟打電話,那洋大夫在電話裏咒罵雇主的不守信用,繼而無奈解釋說他是天主教徒,教義使他不能為人堕胎。顧楚想罵人,那頭卻像趕着投胎一樣把電話挂了。

顧長安醒來時,顧楚正焦躁的在病房裏來回轉圈,暖氣的燥熱使他脫掉了臃腫的棉服,只穿了件寬松的羊絨衫,他人瘦歸瘦,倒是能藏肚子,五個多月了肚腹依然不突兀,只鼓出一個十分好看的弧度。

與十年前相比,他真成熟了。顧長安想起那時候他有顧承,似乎個子還沒有現在高,骨架子都沒有完全長開,走起路來像只企鵝搖搖擺擺,可愛極了。

人長大了不好哄了,他不像那時候那樣憨傻了,也許是顧承的成長經歷使他有了足夠的自主意識。這并不是好事,如果什麽事情他都能想明白,他一心想走,那留他在身邊就絕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尤其是,他對自己沒有感情。

顧長安使勁兒用他混沌的腦袋想着這些年來的種種,他愈發覺得顧楚心硬的可怕,當年父母暴斃都沒見他掉過一滴眼淚,他對人的友善只是一種求生的本能,似乎只有讨好衆人,才能使自己生存下去。

他既然可以抛棄顧承,自然可以抛棄更多。

顧長安越想越後悔一時沖動告訴他真相,他是期盼有一個女孩兒,但只要是他為他生的,男孩兒他也接受,他好容易才說服自己男孩兒也是好的,可這一轉眼,大約連這男孩兒都要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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