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他單槍匹馬橫沖直撞,一直沖到環城大道,闖進了一個疾速往前車隊。
顧蘭生的腦子放的很空,反反複複只有前一晚顧承在他懷裏無憂無慮打電競時情形,少年人身上純淨的氣味直沖他腦門,少聞一口都解不了瘾。出行前娘家長輩警告他最好別出面,還沒有成氣候,忌諱弄出大動靜。要成什麽氣候呢,他想,萬裏江山都沒有承承要緊。他腳下油門踩着,根本沒看自己開到了多少碼,直到顧長安的越野車從後面別上來同他并駕齊驅。
顧長安沒有旁顧,側臉刀鋒一般銳利冰冷,一路飙到山腳,下了車來,一把德國制造的沖鋒槍握在手裏,一身煞氣。顧蘭生頭一次見這位大家長褪下斯文儒雅的僞裝,暴露出他嗜血的一面,大概所有人都忘記他曾上過戰場,對殺人的事并不陌生。
顧楚走不快,他喘的厲害,隐約有腹痛,但不能确定是否是宮縮。接到顧長安的電話時他并沒有上纜車,纜車只到五指峰一個平臺,那地方很窄,他去過,不可能藏什麽人。顧承應該是在五指峰的另外一個地方,但究竟是哪裏,對方再沒有打來電話。顧長安在電話裏語氣沉穩的叫他聽話,他已經到山下,叫他留在原地等他。但他根本不可能安心等着他來找他,尋常山徑,四點之前未必能到五指峰,他要加快速度了。
顧承确實不在峰頂,定位提示他在五指峰附近。這條山脈接連兩個省,山的盡頭是泉江發源地,江水湍急,許多野游者在此探險漂流。顧長安沒有阻止顧蘭生叫他的人分頭包抄,不報警便是預備着一個活口都不留的。
小屋裏的顧承被捆到手腳發麻,但并不慌張。他的父親在商場上對手無數,要麽大仁大義,要麽斬草除根,從不樹敵留後患,因此尋仇的可能極小。這些人的手法并不高明,應該不是慣犯,尤其是其中一個人還總是維護他,怕他坐地上涼,竟還給他身下墊了一個破舊的蒲團。
他放空了腦子去想那個女人的聲音,大約十幾分鐘後,他想到了,那是孔陽的妻子。
時間或許已經接近傍晚,明顯能夠感覺到周圍的溫度正在降低,森林裏總是比平原上黑的早一些,黑夜往往使人不安。他聽到了屋外有一些争執的聲音,似乎是意見分歧,給他遞蒲團的那個男人主張聯系顧楚,拿到錢之後不管多少立刻離開,女人卻堅持要拿到一千萬現金。
顧承想笑。一千萬,兩個顧楚都拎不動,那錢得用擔子挑上來。
他聽他們争執了一會兒,又沒了聲音,過不多久,又有人進來把電話遞到了他耳邊,顧楚在那頭費勁喘息卻又鎮定的說:“讓我聽聽他的聲音。”
顧承心酸,他知道顧楚一定會來:“哥哥。”
顧楚腳下一滑便向前撲去,及時抓住了一旁的樹幹才沒有摔倒。這一記搖晃使他的肚子立刻緊了起來,大量的溫熱液體猛的從身體裏湧了出來,順着褲管一直流到他腳邊。
那一瞬間的感受就好像有一只大手用力拽緊了他的肚子,留給他的時間恐怕不多了。他靠在樹旁,孤注一擲的同對方談判:“我到不了五指峰了,我病了,你們要自己來拿這錢,不要傷害孩子,我向你保證,你不會想知道傷害他要付出什麽代價……沒有一千萬,只有兩百萬,你們給的時間太短了!但只要你不傷害他,剩下的錢我一定會給,我把錢放在清風亭,你們叫人過來拿,拿到錢,再告訴我孩子在哪裏……顧家的人正在來的路上,拿到錢你們最好馬上走,不要帶着人質就一定逃得了,好好想想,孩子沒了顧家可以再有,但你們要是傷害了他,誰也別想活着離開這裏。”
顧承一邊磨着手上的繩子,一邊模糊聽着那些人在外面激烈争吵。
“……”
“媽的!他只有兩百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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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确實只剩那些錢了……”
“你閉嘴!這小兔崽子少說能值兩千萬!我看他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你再給他打電話,叫他到清風亭去拿這小兔崽子的手指頭,一百萬一根!”
“什麽?!你答應了不傷人的!”
“……”
顧承聽不清楚接下來的話,似乎有打鬥聲,他覺得他們可能起了內讧。燭臺的邊緣很鈍,起初他磨得快要睡過去,但鏽跡被磨掉之後,那東西竟意外鋒利起來。
想要小爺的手指頭,他心想,來試試看。
他像只機敏的小獸,高高豎着他的耳朵,等那腳步聲走近之後的致命一擊,但沒等他做出反應,頭上的罩子便被拿掉了。
屋裏光線暗淡,只看得清眼前的陌生男人鼻青臉腫。
他将他抱了起來,從破舊的窗戶投了出去。顧承有點兒搞不清狀況。
“快跑,往山下跑,告訴你哥哥,我對不起他。”他哭着說,受傷的臉更加扭曲了,“快跑呀!”
那人正是孔陽。
顧楚把錢箱留在了清風亭,随即他便想打電話給顧長安,但沒有摸到手機。
大約是掉在半道上了,他懊惱自己的馬虎,心裏只盼着顧長安能快一點找到顧承。
天色越來越暗,山頂雨雲聚集,山間小徑似乎也模糊了,他的腹部一陣一陣的縮緊又松開,先是十幾分鐘,很快便縮短到幾分鐘,他沒有過這樣的經歷,顧承是在毫無臨産征兆的情況下剖腹取出,顧長安沒有叫他吃一點苦頭。他覺得或許自己還能再堅持幾個小時,留在清風亭很危險,他或許應該再往上走,往五指峰的方向再爬一陣看看,最好能找到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這座山之所以被劃為森林公園,是因為它有完整多樣的生态系統,甚至不乏攻擊性的獸類。
“拜托你。”他摸着肚子說,“我們還沒有找到哥哥,請你再堅持一下。”
顧承在森林裏迷了路,他的包留在荒廟裏,沒有任何可以同外界聯系的工具,只有朝山下跑,不顧灌木劃破他的臉,也不顧一路驚起多少鳥獸昆蟲,直到他撞到他的哥哥。
一開始他沒有認出來顧楚,幾米遠那個黑乎乎的影子他同他記憶中的哥哥完全不像,頭發哪裏有那麽長,肚子哪裏有這麽大。幾秒鐘的對峙,他驚悚的轉身就要逃跑,一個怪物!
好在顧楚反應的快,大叫了一聲:“承承!”
顧承剎住了腳步,那是他哥哥的聲音,沒錯,是哥哥。
“哥哥?”他走近了幾步,顧楚的臉從斑駁樹蔭間模糊可辨。
“哥哥!”他撲進他懷裏,所有壓抑的恐懼都被釋放,他放聲大哭起來。
天哪,顧楚腿軟的幾乎站不住,橫沖直撞的過來,起初他還以為是頭什麽野獸。是承承,是他的孩子,他找到他了。
突然襲來的腹痛讓他說不出來話,直直往地上跪去,顧承拉都拉不住。
“哥哥,哥哥!你怎麽了?!”他急切的拉他。
顧楚整個人都因為疼痛而抽搐起來,顧承這時才注意到他堅硬膨隆的腹部。
“你病了嗎?!”他焦急的問,“這是什麽病?爸爸呢?爸爸沒有跟你一起來嗎?!”
顧楚挨到一陣疼痛過去,才找回力氣說話:“他在,就在這山上……我沒有生病,寶貝,我很抱歉,對不起。”他握着他的小手不放,像個罪人一樣跪在地上,淚流滿面,“對不起,寶貝,對不起,對不起……”
顧承不明白,他低頭看着不停道歉的哥哥,看着那個大的過分的肚子以及他祈求的眼神,為什麽要道歉,為什麽這麽看着他,他明明舍身來救他,就好像救他的親生子一樣。
一剎那間似乎有道閃電在他的頭頂炸開,他突然有個荒謬的念頭,那大大的肚子裝的,是他的弟弟。
那一晚的經歷,很多年以後顧承依然清晰記得。
他的母親危在旦夕,肚子裏還有他唯一的兄弟。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把他攙扶起來,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運氣找到了附近的護林員小屋。
那間儲備充足的小屋有床和毯子,有火種,有水源,有電,有取暖器,還有一個很大的急救箱,正是這些東西拯救了他的弟弟。
母親到後來有些神志不清了,小屋的床上,地面,全部都是他身體裏流出的血,他叫他出去,叫他不要看,一陣又一陣的劇烈疼痛折磨的他不知所措,他不讓他碰他,咬牙沉默,整個人顫栗不止,卻仍在疼痛的間隙拼命說着對不起。
顧虔出來的時候很軟,一動不動,渾身都是血,他的母親冷靜的可怕,他渾身都是血和汗,卻像瘋了一樣用嘴吸掉顧虔臉上的血污,一直一直用拇指按壓他的心髒。
感謝他的父親請得起各種各樣的老師教他,他記起來自己學過基礎生命支持,急救箱裏有兩罐壓縮氧氣,這得以讓他幫助母親一起挽救弟弟的生命,使他在幾分鐘內恢複了呼吸和心跳。
顧虔能活下來,是那一晚上唯一一件值得人欣慰的事,他就像小天使掃去了一切陰霾,父親也很快找到了他們。
來了許多人,還有一個操着倫敦腔的英國醫生。回城的車上父親抱着母親流了眼淚,他求他不要離開他,眼睛裏面全是恐懼。母親那時眼神渙散,似睡非睡,臉龐慘敗浮腫不成人形,卻似乎還有話要講。
他當然知道他要說什麽,所以他掙脫了顧蘭生的懷抱,撲過去抱住了他。
“沒關系的,沒關系。”他說,“我愛你,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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