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駱湛有點不信剛剛自己耳朵聽到的,

就算面前這個閉着眼仰着臉兒還冷得有點微抖地“看”他的女孩真知道他的名字,也不該有人敢這麽喊他:不管在駱家還是在k大,駱小少爺脾氣是出了名地不好,沒哪個敢頭一回見面就這麽逆着毛摸他的雷區。

在駱湛眼神逐漸冰冷不善的時候,一聲懶洋洋的語調熟悉的回應,随着女孩手裏手機屏幕亮起而傳出來:

“在了。”

“……”

駱湛停了兩秒,視線下移。盯着那個熟悉的交互界面,他輕眯起眼。

駱湛想起來了。

“駱駱”也是他們團隊開發過的ai助手的名字——int之前試驗開發語音助手app時,給這個ai程序命名的那個隊員為此差點“死”在駱小少爺手裏。

所以小姑娘剛剛不是在喊他,而是在喊她手機裏那個采集了他的聲源作拟聲合成的ai助手。

但駱湛記得更清楚的是,這個程序他根本沒有開放商用授權。

駱湛皺起眉,“這是譚雲昶給你下載到手機裏的?”

“……嗯。”

唐染應得很輕。

她聽得出來那人的語氣裏好像有很不虞的情緒,而如果她之前的猜測沒錯,那這人應該就是int背後開發團隊的leader。

他現在是,對她用這個app不滿嗎?

一想到“駱駱”可能被收回,唐染不安地抿住唇,下意識地把手機護回懷裏。

駱湛再是個冷漠沒人性的脾氣,這會兒也做不出跟一個盲人小姑娘搶手機的事情。

他皺着眉把那個縮得更緊的小姑娘盯了幾秒後,輕啧了聲,撇開眼。

“說吧,去哪兒。”

保住“駱駱”,唐染偷偷松了口氣。

她伸手去摸被自己護住手機而暫時放開的盲杖,語氣小心,“青岩路公交站。”

俯身把盲杖遞進女孩手裏的駱湛身影微僵了下,“……哪兒?”

唐染耐心重複:“青岩路,公交站。”

“……”

長這麽大還沒坐過一回公交車的駱湛面無表情。

幾秒後。

“打車不行麽?”

“不,不行。”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臉兒微白,在這件事上格外堅持。

“?”

她咬了咬唇,輕聲說:“那我自己回去吧。謝謝你。”

“……”

駱湛感覺到一種莫名的躁意蹿上來,像是血管裏灌了岩漿一路帶着火燒進心口。

偏偏沒法發作,更無處着落。

他壓着躁意,一把按住女孩的盲杖,冷冰冰地笑:“怕我拐賣你?”

“……”

女孩沒有解釋,只閉着眼站在那兒。

不知道是冷得還是吓得,小臉蒼白,唇色透着淡淡的嫣。被雨絲打濕的烏黑的發粘在她唇角,勾勒着本就極漂亮的五官,已經能看出一點将來會長成的明豔模樣的影子來。

駱湛心底那點煩躁又增幾分。

在原地站了片刻,他垂手摸向褲袋,然後在摸空時想起來——從實驗室走之前,他被譚雲昶煩得頭昏,接完電話後手機就被他随手扔到了桌上。

所以根本沒帶。

駱湛沉默。

須臾後他垂眸,看向握着盲杖等他的小姑娘。

“那個語音助手關聯的導航地圖,譚雲昶給你下了麽。”

“……?”

唐染微呆,朝駱湛的方向仰了仰臉兒。

在微妙的安靜裏,唐染終于讀懂了駱湛的前因後果。

女孩嘴角輕彎起來。

她低頭,點了點手機,輕聲喚:“駱駱。”

“在了。”

“青岩路公交站怎麽走?”

“聽我指揮。”

導航就用着駱湛的聲音,冷淡懶散還大爺,但聽話。

駱湛:“…………”

從今天起,譚雲昶在他這兒的棺材板釘實了。

以前駱湛被問起“人生裏最恥辱的事情是什麽”時,從來輕嗤一聲懶得回答——駱家小少爺的人生裏一路綠燈,怎麽可能有恥辱這種東西?

現在有了。

被一個盲人小姑娘領路,一路和她交流的ai助手叫“駱駱”……這些也就算了。

但連坐公交車的錢都是小姑娘給他付的。

原因也簡單。

等車的時候,唐染吸取經驗,預先問駱湛:“你帶零錢了嗎?”

駱湛從外套口袋裏摸出錢夾,掃了一眼,“……50的算嗎?”

閉着眼的小姑娘彎了彎嘴角。

過了幾秒,她不知道從裙子哪個暗線的口袋裏摸出兩枚涼冰冰的硬幣,拉過駱湛的手,放進他掌心。

駱湛本能要躲開女孩的手,但對着那雙微阖着的眼和帶一點輕顫的睫毛,他還是頓住了。

兩枚硬幣在他手心安靜地躺下來。

“每次一枚就夠了,不要多投,”女孩輕聲叮囑他,“另一枚給你回來時用。”

“……”

駱湛心情複雜。

小少爺這還是第一次被人報銷路費,總價兩元。

站在公交站的車棚下,駱湛收起硬幣也收起傘。

等了半天不見936路的影子,他餘光瞥着的女孩卻已經把單薄的身體縮得緊緊的了。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姑娘,家長是不給飯吃麽?

看小姑娘冷得壓着顫,駱湛皺眉脫下外套。

拎在手裏遲疑兩秒,他把外衣往女孩那垂着微卷長發的小腦袋上一蓋。

“!”

眼前一黑的感覺唐染是不會有的,但是突然被套了麻袋似的觸感猶在。

她正心裏微慌,就聽被頭頂柔軟的布料隔在外面的那個世界裏,男生的聲調懶散而冷淡——

“衣服披上。旁邊阿姨已經指責我虐待女兒了。”

唐染微呆:這人聲音聽起來總是懶洋洋冷冰冰的,還帶着點少年感,但是站在她旁邊看起來會像她爸爸嗎?

百思不得其解,唐染只能慢吞吞地把頭頂的外套扒拉下來,然後穿了進去。

琥珀雪松的淡香染上她被外套揉得微亂的長發。

外套壓下女孩的裙擺,衣服下沿遮住微微起伏的臀線,蓋過腿根。袖子對她來說有點長,這樣垂着的時候,手指尖都看不見。

果然像個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兒。

“……”

停了幾秒,駱湛慢慢收回眼。

“叮啷”一聲,硬幣落進投幣箱裏,發出清脆的聲響。

車門關上。

這一站上來的只有唐染和駱湛兩個人,但車上的座位已經都坐滿了。

公車司機注意到唐染手裏的盲杖,開車之前回頭往車裏看了一眼才轉回來,對駱湛說:“中間有愛心專座,讓占了的人讓讓位置吧。”

“……”

駱湛自然不知道公交上的愛心專座是個什麽設定,但不妨礙他視線轉過一圈,就看到車裏那些顏色明顯不同于其他多數椅子的乘客座椅。

他敲了敲女孩兒的盲杖,然後隔着自己被她穿在身上的外套扶住她纖細的手腕,“跟我過來。”

唐染聽話地點點頭。

駱湛領着她,停在第一張愛心專座前。

坐在上面的是個流裏流氣的年輕人,染着奶奶灰的頭發,還有顆藍鑽的鼻釘。他戴着耳機翹着二郎腿,絲毫沒有占了愛心專座的不安,反而把公交車坐得像單人專列。

駱湛懶着眉眼停下來,屈起食指叩了叩那個年輕人臉旁邊的車窗。

年輕人皺眉,一邊回頭一邊拽下耳機,“有事?”

駱湛懶得搭理對方挑釁的口吻,只側了側身,讓出被自己扶着手腕的女孩兒,“勞駕,讓個座。”

如果讓k大少年班的同學聽見這句,那大概不少人要吓得嗆了水——

認識這麽些年,他們什麽時候聽過駱小少爺說一句“勞駕”了?

但這年輕人顯然不覺得自己受了什麽“殊榮”,他掃了唐染一眼,在女孩好看的眉眼上停滞幾秒後,年輕人反而桀戾地冷笑了聲。

“這小瞎子是你女朋友啊?這麽照顧?我要是不讓——你能怎麽的?”

“……”

唐染到此時哪裏還會聽不懂發生什麽了。她遲疑地擡手反扯了扯駱湛的衣角,“只有兩站路,我站一會兒就到了。”

駱湛沒動作,任小姑娘攥着自己衣角,他眼神微冷地望着年輕人,“是不是和你有關系麽。”

年輕人肆意地打量唐染,轉回來後笑得惡心,“要是給我自己的馬子我就讓了,給別人的,我當然不——”

“讓”字未出口,就被“砰”的一聲悶響和緊随其後的痛哼蓋了過去。

唐染什麽都看不到,只聽見周圍幾聲陌生人的驚呼,随後有細微的議論聲響起來。

她慌得攥緊那人的衣角,下意識地張口:“駱駱……”

駱湛額角一跳,差點破了功。

他微咬牙當沒聽見,回眼看向被自己單手掼在窗玻璃上掙紮不得的年輕人。

駱湛微微躬身,聲音壓到最低最冷——

“你睜大眼睛看看,這一行是什麽字?”

【老幼病殘孕愛心專座】一行字被駱湛戳在手指下。

駱湛:“我看你坐這裏不合适——老幼病孕你不行,殘我倒是可以幫幫你,試試?”

年輕人掙了半天紋絲不動的時候就知道自己遇上硬茬了,他也是欺軟怕硬的性格,此時被摁在窗前,哭喪着臉連連道歉。

等被駱湛放開後,他起身便快速溜去後排。

圍觀人看了全程,唐染卻只能依靠耳聽分辨。

等身旁安靜下來,被她牽着衣角的少年人轉過身,語氣已經恢複了慣常的懶散。

“好了,坐吧。”

他把她牽去座位前。

唐染不安地坐下,“那個人怎麽了嗎?”

“沒事,”駱湛一擡眸,瞥向後車,冷意蘊在眼底,“他就是對自己占了愛心座椅愧疚萬分,所以對着橫幅磕了個頭。”

唐染沉默數秒,接受了這個回答。

“好的。”

駱湛最後把唐染送到她住的公寓樓下。

小姑娘在樓下的防盜門前停住,沒有按密碼,而是猶豫了幾秒,轉向身後。

“謝謝你送我回來。”

駱湛原本也沒準備送她上去,但小姑娘明顯的“你可以走了”的意思頓時讓他心底壓下去的那點莫名的躁意再次浮現。

他微皺起眉。

“打車怕我拐走你,到了自己家樓下還這麽不放心,我聽起來很像壞蛋?”

“打車不是因為……”

“既然這麽怕,那以後就不要一個人出門。”駱湛冷淡打斷。

心底的躁意被他歸結為沒睡好的原因。駱湛擰着眉,單手撐住傘,轉身往後走。

唐染怔在原地,過了兩秒才回過神,有點焦急地開口:“外套——”

“扔了吧。”

冷冰冰的聲音沒停頓地傳回來。

走出很遠,駱湛身影停下來。

他皺着眉回過頭,想起還沒讓這個他不知道叫什麽的女孩删掉那個名字丢人的ai語音助手。

只是看着那道單薄纖細的背影,駱湛又垂回眼。

……算了。

反正今後也不會再見。

駱湛眉眼憊懶地轉過身,走進漫天的雨幕裏。

唐染回到家裏時,照顧她的楊益蘭已經回來了。

聽見開門聲音,年近花甲的楊益蘭連忙跑出來。到玄關看清楚唐染,她長松了口氣。

“你可吓死我了,小染。外面雨下這麽大——你怎麽也沒接電話?”

唐染慢半拍地醒神。

她摸到手機,“可能在外面,沒有聽到。”

“行了行了,沒事就好,不過外面還下着雨呢,你又不敢坐小型車,是怎麽回來的?”楊益蘭走近些,才注意到女孩身上的外套,“咦,你這是穿着誰的衣服?”

唐染慢慢脫下外套,“有人送我回來的,衣服也是那個人的。”

“唉,和你說過多少遍,不要輕信外面的人,你這麽漂亮一個小姑娘,又看不到,萬一被人拐走了怎麽辦?”

“……”

唐染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手機。

“駱駱”就在裏面。那人的聲音和它那麽像。和他說話的時候,就像和一個更“活”的駱駱在交談。

所以才沒忍住……

女孩慢慢彎下眼角,“我知道了,阿婆,以後不會了。”

“你啊,就知道這麽說。”

楊益蘭接過唐染手裏的衣服,走向盥洗室。

“好了。小染,你去沖澡準備吃飯吧?明天還要早起,等唐家的人來接你呢。”

唐染意外地問:“會很早?”

“嗯,主家打過電話來了。”楊益蘭回憶着說:“好像是駱家那位老爺子要過壽了。唐家一心想把你姐姐嫁進去,哪會放過這個獻好的機會?肯定是要帶小輩一起過去送賀禮賀詞的。”

唐染閉着眼,神色安靜,“那種場合他們一般不會帶我去。”

楊益蘭:“是啊,以往都這樣——誰知道這回他們怎麽突然想起你來了?不管怎麽說,還是提前準備吧。”

“好。”

“……”

進了盥洗室,楊益蘭拿了只盆接好水,把手裏的外套泡進去。

衣服入水,領口外翻。

一條像落款一樣的花式刺繡暗紋露了出來。

楊益蘭愣了下,不确定地擡手拎起衣領看。

那是一串外文字母,像是設計師的簽名。一些國際上的著名設計師都喜歡在自己的服裝作品上留下這樣的印跡。

而眼前這個,楊益蘭恰好有印象——

很像瑞典一位設計名家的手筆。

楊益蘭之所以會知道,只因為唐家的大小姐唐珞淺經常把這個設計師挂在嘴邊。

而唐珞淺會喜歡的原因也很簡單:傳言裏駱家那位小少爺只穿某幾位設計師經手設計的服飾,其中占額最多的便是這位的作品。

——可唐珞淺都要“排隊”幾個月才能等到名額的設計大家的作品,怎麽會是送唐染回來的路人的衣服?

楊益蘭對着那刺繡暗紋愣了許久,才搖搖頭,重新把衣服浸進水裏。

她自言自語地咕哝。

“那位是唐珞淺的未婚夫,又不是小染的,瞎想什麽呢……八成記錯了,簽名不都長得差不多。”

盡管這樣說,楊益蘭還是将那件外套小心洗好,挂去家裏的陽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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