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前臺小姐那邊很快結束了和同事的通話。

放下電話後, 她歉意地擡起頭。

“實在抱歉,駱先生。按照我同事的說法, 應該是您陪同的這位小姐上次做檢查後一組數據出現儀器性的偏差,因為可能會影響到診斷結果,所以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希望她能夠重新去做一下血液常規檢查。”

“儀器偏差?”駱湛皺眉,聲音發冷,“醫療設備這種精密儀器出現偏差不是什麽小問題,你确定只需要重新做血常規檢查就夠了?”

作為家俊溪院長專人樓層的前臺,這位前臺小姐顯然是第一次遇見這麽“兇”還難纏的病人家屬。

她尴尬了好久也只能道歉:“很抱歉駱先生, 應該只是某個指标的檢驗儀器的臨時故障問題……這是我們的失誤,請您諒解。”

唐染攥着駱湛的衣角, 在黑暗裏輕拽了下。

駱湛下意識情緒一軟, 他朝女孩的方向低了低身,緩聲問:“怎麽了?”

那張清隽側顏上,男生的眼神也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 迅速從冷淡淩厲變得低深緩和。

被駱湛之前那冷冰冰的眼神兇得說話都快結巴了的前臺:“……?”

人和人之間的待遇差別就這麽大嗎?

唐染看不到駱湛的神情變化, 自然也就不知道前臺小姐此時的心理落差和看向她的複雜目光。

她只是拽着駱湛的袖口, 踮了踮腳輕聲說:“只是多紮一下, 沒關系的。”

駱湛皺着眉:“會疼。”

唐染莞爾:“駱駱, 你都二十了,原來還會怕紮針的疼嗎?”

駱湛想起上個月為了不耽誤去扮小姑娘的仿生機器人,和那些人在停車場的格鬥裏留下的到現在還沒完全好的傷, 不由垂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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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想看你疼。”

然後他擡手,摸摸唐染的頭, 似笑非笑地嘆了聲。

“……小白眼狼。”

“?”

唐染不明所以。

駱湛說:“既然你不怕,那我就帶你去重新做一次了。”

駱湛扶着小姑娘走到前臺, 視線轉回到前臺小姐身上時,那眼底的笑色也淡下來。

“我直接陪她下樓去做血常規就可以了嗎?”

前臺小姐憋屈地遞出一張表格,“麻煩您拿着這個過去,這裏最後需要家屬簽一下字。您是病人的家屬吧?”

這個熟悉的問題讓駱湛一停。

前臺小姐只覺得這位病人家屬不太好惹,見對方沒搭腔也就自己拿起預約登記的資料夾翻開。

順着駱湛他們這一條預約信息,她一邊嚴謹認真地讀着,一邊拿指尖橫着劃過去:“病人家屬關系是姐…………姐夫??”

駱湛:“。”

幾秒後,駱湛微眯起眼,低頭看向身旁的小姑娘。

小姑娘早在幾秒之前,已經心虛地扭開臉,現在只把一個後腦勺留給駱湛。

駱湛好氣又好笑。

“再有下次……”

等了幾秒,沒聽見動靜,小姑娘到底沒按捺住好奇心轉回頭:“再有下次,會怎麽樣?”

駱湛握起筆,沉默。

唐染又等了好一會兒。

簽字筆在紙上沙拉沙拉地劃過,是可以想見那字跡有多龍飛鳳舞的利落。

唐染正在想駱湛寫字會是什麽樣子的時候,她聽見那人低低地嗤出聲無奈的笑。

“下次再說。”

就算真有下次。

大概率是,下次他也拿她無可奈何。

“國內的眼角膜捐獻庫資源有限,排隊流程順序也都十分嚴苛,想在國內獲得捐獻是比較困難的。”

複診結束,家俊溪在送唐染和駱湛出來的路上,這樣說着。

對這個說法,駱湛和唐染反應不一。小姑娘顯然完全不意外,只有一點意料之中的失落。

至于她身旁的駱湛……

看着擰眉的男生,家俊溪眼神動了動,故意一副無所謂的口吻問:“你不會是在醞釀問一句,‘我的眼角膜能不能給她’這樣的話吧?”

“!”

唐染吓得直接僵住了。

所幸幾秒後,她聽見回神後的駱湛輕嗤了聲:“我又不是法盲,活體捐獻在國內是違法行為我會不了解嗎?”家俊溪最看不慣的就是駱小少爺這點桀骜不馴的脾性,他冷笑了聲:“難道是專門去查過?不違法的話,你就這樣做了?”

剛緩過來的唐染再次驚住。

這次駱湛終于忍不住了。

他低笑了聲,轉過頭去看向扶着自己手腕的唐染:“小姑娘,你膽子還能再小點嗎?他說一次你就吓一跳?”

“……”

和駱湛的理智淡定比起來,唐染覺得自己好像是有點容易受驚,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臉紅起來。

駱湛仍是逗她:“這麽相信我對你的好,覺得我都要到那種沒理智的地步了?”

“……”

紅上又抹一層嫣色。

家俊溪終于看不下去,黑着臉低咳起來。

等駱湛似笑非笑地轉回眼,就見家俊溪冷睨着他:“确實夠理智也夠清醒,我還以為你也屬于那種《天龍八部》看多了、總想學游坦之的小年輕呢。”

“……”

駱湛不搭腔,專心地扶着小姑娘走路。

唐染好奇地問:“駱駱,游坦之是誰?”

駱湛說:“《天龍八部》裏的一個虛構角色。他把自己的眼睛送給了一個失明的女人。”

唐染吓得不說話了。

沒被搭茬的家院長不爽地眯了眯眼,轉開臉哼了聲:“也是,現實裏怎麽可能真的有游坦之這種人,為了一個非親非故的小姑娘,誰做得到?”

“……”

駱湛視線一擡,“家院長,您弟子那件事,您還沒消氣呢。”

家俊溪淡定地答:“我單純是一看見你這副什麽事情都把握在手、沒受過挫的模樣,就覺得不爽而已。”

“那您這樣說也沒什麽用的。”

家俊溪沉默幾秒,扭頭看了一眼那個安靜地搭着駱湛手臂走路的小姑娘。

他遺憾地收回目光。

确實,小姑娘恐怕連駱湛到底對她懷着什麽樣的心思都是一知半解的,更別指望她現在開竅聽得到自己的挑撥離間了。

“不過,我不是做不到。”駱湛突然說。

家俊溪一頓,側頭瞥過去:“這會兒想起給自己找補了?晚了點。”

駱湛擡眸,似笑非笑:“我從來沒考慮過那種瘋子想法,是因為我知道她不會接受的。”

家俊溪頓了下:“你這屬于給自己找臺階下?”

駱湛輕嗤:“不信你問她。”

“……”

小姑娘沒等他說完,已經用力在點頭了。

駱湛低眼看着乖巧的女孩,忍不住笑,“如果我真那樣做了,她這麽容易心軟的……還不得再把眼睛哭到壞。”

家俊溪莫名有種被什麽東西噎了一下的感覺。

他不知道按照現在年輕人的說法,那東西叫無形的狗糧。

家俊溪只知道噎完以後自己有點氣哼哼的:“如果她願意,那你就真肯給嗎?”

這次不等駱湛說話,一直安安靜靜的小姑娘急了,拽着駱湛的手把他拉得停住,臉兒都微微漲紅了:“我不同意!”

“好了,知道你不同意。”

駱湛安撫地揉揉小姑娘的長發,然後他才皺着眉直身瞥了家俊溪一眼:“您是長輩,別逗一個不經逗的小姑娘。”

家俊溪冷笑:“不經逗還是不給別人逗?”

“一樣。”

等到了前臺,唐染跟着前臺小姐去前臺的高櫃後拿寄放的盲杖。

幾步外,駱湛站在家俊溪身旁。

“我會。”

“……”

突如其來的話讓家俊溪愣了下,他扭過頭去,對着年輕人那張清隽俊美的側顏,過了好幾秒他才反應過來――

駱湛是在回答他“如果她願意那你就真肯給嗎”的那個問題。

家俊溪沉默許久。

他面前的年輕人似笑非笑,半垂着眼,和幾年前在那場學術辯論上桀骜不馴的少年人沒什麽區別――除了看那個小姑娘的時候,永遠一副懶散又沒什麽正經的模樣。

但聽見他這樣說那個答案時,家俊溪就是能感覺得到――

他是認真的。

一個有點過的玩笑開到一個認真的人頭上,家俊溪自己都不覺得好笑。

他皺了皺眉,才竭力選了個不那麽嚴肅的帶點嘲弄的回答:“之前沒看出來,駱家的小少爺原來還有點做癡情種的潛質?”

“算不上,是我欠她。”

駱湛淡淡地答。

幾秒後,他側過視線。

“那麽不理智的舉動我不會做。但有件事,如果沒必要說出來,那就請家院長為我保密。”

家俊溪沒聽懂:“?”

“……”

駱湛想了想措辭。

他畢竟是個只有二十歲的年輕人,在做那個決定前他也猶豫過。

但最後還是做了。

就像此刻。

駱湛思索幾秒,釋然地笑了笑。

他用沒什麽修飾的語氣淡聲說:“這個月初我去簽了遺體器官捐獻協議,眼角膜捐獻意願那裏是定向的。”

家俊溪愣住。

“你……”

駱湛語氣仍是沒什麽起伏的,只懶洋洋地勾着點笑。

“希望沒必要。以前沒覺得自己多眷戀活着這件事,後來遇見她……簽協議那天我就在想,這份協議我不能讓它生效,不然小姑娘一個人在這個對她一點都不友善的世界上,再有人欺負她怎麽辦?我總不能從哪個棺材裏掀了蓋子跳出來幫她。”

家俊溪第一次聽一個這樣年紀的年輕人談生死的問題,雖然是笑着說的,但帶着一種不知道思考過多久的認真和底氣。

他越聽越是心情複雜,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但如果有一天,它真有必要了。”

“……”家俊溪下意識扭頭看過去。

駱湛插着褲袋,微眯起那雙淩厲漂亮的桃花眼,似乎在想象着那樣一天。

很久以後,桃花眼薄薄的眼角一垂,男生啞然無奈地笑。

“那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留給她的,最後一份禮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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