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段清燕驚訝于這位神秘客人的身份時, 走在她們三個前面的中年男人步伐未停,一直走到主位的杭老太太身旁。

他俯身下去, 神色恭謹平靜:“杭女士,家裏修習過茶藝的都帶來了。”

“……”

聽見那個稱呼,段清燕愣了下,下意識地擡頭看過去。等視線落上, 她才想起點唐家其他傭人聊起過的八卦來。

唐家這位管家姓邱, 叫邱翊, 在唐家已經有二三十年了。

傳言裏他并不是什麽正統家政禮儀培訓出身,二三十年前只是個厮混街頭逞兇玩命的混混小子。後來一次鬥毆, 他被人打成重傷, 差點死在路邊,被那時候恰巧路過的杭薇, 也就是年輕時的杭老太太叫人帶回去救治, 這才撿回一條命。

杭薇很早就嫁進唐家,年輕喪夫,在群狼環伺裏獨身撐起唐家家業, 手段心計堪稱狠毒。

沒人知道當初她為什麽會救一個無關的亡命混混。他們只知道從那以後, 和唐家有過嫌隙的人提起邱翊, 都咬牙切齒地說他是杭薇身邊最忠實的一條狗。

也是那時開始, 邱翊不随任何人稱呼杭薇, 只喊她“杭女士”。

杭薇從當初人人想欺負淩弱的年輕的唐家寡母,到如今誰提起來也只敢稱一聲“杭老太太”而連唐字都不敢加的大家之主,邱翊對她的稱呼數十年如一日, 從未變過。

杭老太太顯然也已經習以為常。

她未動聲色地擡眼,目光緩緩掃過段清燕三人。

被那視線從身上刮過去的時候,段清燕盡管立刻低下頭去,但還是沒忍住心裏本能地一哆嗦——

杭老太太在唐家內外積威數十年,那眼神裏的氣勢果真不是說着玩的。

段清燕很有自知之明,不愛做夢,對攀高枝沒啥興趣。而且她也聽說過這杭老太太是個怎樣心狠手毒連自己親孫女都不當人的主兒,所以她這會兒只拼命在心裏念叨着“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茶室裏寂靜幾秒,段清燕聽見老太太聲量不高地說:“叫她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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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清燕偷偷擡眼,然後就看見杭老太太隔空指在自己身上的手。

段清燕:“……?”

她今天這是撞了哪路邪神了?

杭老太太發話,唐家除了邱翊就沒有敢不聽的。

段清燕心裏再怎麽不情願,也只能硬着頭皮,深吸一口氣自覺地往前走。

到了茶海旁茶藝師的專屬位置上,段清燕緊張地繃着眼神,循着前幾年修習茶藝練就的本能去觀察面前圓潤的古樸木質的盒子盛着的茶葉,分辨種類,鑒別成色質量。

段清燕還在審視的時候,杭老太太朝坐在她對面的藍景謙開口。

“藍先生突然上門,家裏沒有準備。茶藝師如今不在宅內,只有這兩三個修習過茶藝的雜事傭人可用。如果她們有做得失禮的地方,那也只能請藍先生包容了。”

這話的語氣并不算客氣,段清燕聽得心裏發緊,她偷眼看向另一側。

那個輪廓清俊的男人卻似乎毫不意外,只聲音清冷地接話:“我在茶道的第一門課就是在唐家上的。那時候行事粗陋不識禮數,該多謝您的包容。”

杭老太太:“是嗎?我已經不記得了。”

藍景謙淡淡一笑,眉眼間透着點說不出的冷意:“我記憶尤深。”

“人活在世,有時候記性不能那麽好,往事絆足,路是走不遠的。一些舊事耿耿于懷,對人對己也都不利——藍先生說呢?”

“您是長輩,您說得對。”藍景謙淡聲,又擡眼,“但晚輩總有晚輩的看法。”

杭老太太面色微沉:“比如呢。”

藍景謙沒說話。

那雙眸子裏平靜之下終于有情緒暗湧起來,不知道在他心底要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但在面上卻不顯幾分。

直到須臾後,藍景謙像是很短暫地笑了下:“晚輩覺着,抹掉過往等于抹殺一個人。如果不是往事歷歷,那晚輩也難有今天成就,恐怕更會像您當年所說——不配與您同坐而談。”

“……!”

段清燕正根據茶葉種類挑選沖泡器具,聽見這句手上一抖。她手裏用來分裝茶葉的茶荷撞到茶壺上,碰出清脆的瓷聲。

杭老太太冷眼望過來。

段清燕連忙低聲道歉,低回頭去,心裏叫苦連天——

如果說剛剛只是暗潮湧動,那藍景謙這最後一句話顯然是扯掉遮布,把氣氛推到臨界點上了。

所幸杭老太太此時的重心顯然不在其他事情上,警告地瞥過段清燕一眼後,她就望回到藍景謙身上。

對視幾秒,杭老太太竟然還露出點冷淡的笑容來:“所以藍先生今天來,是斥責我當初不識珠玉、看輕了你,專程打我的臉來了?”

随着杭老太太聲音冷下來,茶室裏的氣氛瞬間冰點。

段清燕心裏哆嗦,手上卻早有準備地繃緊了。她心底默念着第一道工序的“燙壺”,拿竹子質地的長杆圓筒接上燒好的山泉水,緩澆在壺身上。

順着壺身滾下的泠泠水聲裏,茶海後男人的聲音清越響起:“剛被您趕出國那幾年,我确實有這樣的想法。”

杭老太太不為所動:“現在呢,沒有了?”

“不常有,但偶爾還是會想起來。”

“那今天藍先生是想到自己該如何做的答案,這才突然上門的?”杭老太太語氣不客氣地問。

藍景謙淡聲說:“答案我早便想通了。您是世語的母親,自然也是我的長輩。長輩苛待,晚輩受得住便受,受不住便躲開——總不能等您到花甲之年,我再回來搞出些自損名聲的報複。”

“……”

這話盡管說得仍不客氣,但唐老太太的面色總算稍稍緩和了些。

段清燕在旁邊燙壺溫杯後,用茶荷取了茶葉後置入壺中,以滾燙的山泉水高沖,茶葉随交談聲翻滾散開,熱氣蒸騰。

到這時候,段清燕才覺着那飄起來的水汽勉強有點溫度了。

将茶沫刮去後,段清燕小心地把泡好的茶水低斟進茶杯內,一一遞到杭老太太和藍景謙面前。

“謝謝。”

藍景謙聲音低和。

段清燕受寵若驚地看了對方一眼。然後她就發現,藍景謙并沒有品茶,而是将茶杯提到一旁擱置下了。

……這好像不是要和氣談話的節奏。

段清燕心底剛生出這點預感,就聽見藍景謙開口了:“我雖然不屑做報複的事情,但也不是能以德報怨的人。所以當初得出那個答案的時候,我就已經決定再不邁唐家的門,更不會與唐家有瓜葛往來。”

杭老太太已經将茶杯提到面前,聞言眼皮一跳。

她動作停住,皺眉擡眼:“那你今天為什麽要來?”

藍景謙:“我來向您打聽一個人。”

“……”

杭老太太似乎想到什麽,眼神在那一瞬間便陰沉下來,但她終究一個多餘的字都沒說,垂下眼簾——

“誰。”

藍景謙眼底平靜的情緒終于被撕破,一點沉冷掙紮出來:

“唐家是不是有一個小女孩,叫唐染?”

“——!”

段清燕毫無防備,收杯的手驀地一抖,茶荷從手裏脫落,沒置完的茶葉灑了一片。

茶荷擊在茶海上的聲音也叫回了瞬間僵滞的杭老太太的心神,她臉色驟沉,手裏茶杯重重一擱,砰的一聲,滾燙的茶水四濺出來。

“邱翊!”

老太太的聲音在這短短幾秒內竟然已經沉啞下來。

段清燕還沒來得及反應,就感覺自己右胳膊一緊,幾秒後巨大的拉力和麻木的疼從胳膊上傳回來——

靜侍在角落裏的邱翊不知何時上前,不由分說地鉗住她的手臂,就把懵住的段清燕直接拉向茶室外。

十幾秒後。

茶室的門重重關合。

段清燕被拖出去好幾米,吓得臉色煞白——這一瞬間她無比相信傭人們說的,管家邱翊年輕的時候就是個逞兇玩命的街頭混混。

她懷疑自己聽了什麽不該聽的,要被滅口了。

就在段清燕想象着自己會被帶到怎樣的一個小黑屋套上麻袋,牙關打顫連出聲呼救都做不到的時候,邱翊将她拉過長廊拐角,毫無征兆地松開了手。

“——!”

沒了拉力支撐,段清燕腿一軟,幾乎差點癱坐到地上去。

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居高臨下,沒表情地睨着她。

段清燕覺得這人眼神冷得像是在看一塊石頭,或者一截枯木。總是絕對不是一個人,更沒半點一個中年男人看到一個吓得花容失色的年輕女人時會有的動容憐憫。

段清燕懷疑對方在考慮怎麽弄死她,一時哆嗦得更厲害:“邱邱邱管家……我剛剛什麽也沒聽到、我我我不會說出去的……”

邱翊沒說話,冷眼望着她,似乎在判斷她這承諾的可靠性。

半晌,确認了段清燕不是做戲,确實吓得一副要送進醫院的模樣,邱翊耷拉下眼皮。

“記住你說的話。”中年男人的聲音波瀾不起,平靜卻叫人心驚,“如果我聽到了什麽不該有的風聲,那就把你腦子裏在想的恐怖變成事實。”

“……!”

在段清燕已經吓得漫上眼淚而模糊了的視線裏,邱翊沒再多說一個字,轉身離去。

一直等到走廊上腳步聲消失許久。

段清燕猛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劇烈地咳嗽起來,嗆得眼淚都流下。她一邊扶着牆弓着身拼命呼吸,一邊用力地拍着胸口給自己順氣。

在這種難受得撕心裂肺的咳嗽裏,段清燕才覺得自己活過來了。

而“複活”之後,段清燕蹦進腦袋裏的第一個想法就是,那位被無數財經刊物捧得炙手可熱的控制領域新貴,竟然是來唐家找唐染的。

她是不是該趁杭老太太還沒發現自己是給偏宅那邊送餐的傭人,冒着“生命危險”把這件事告訴唐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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