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農歷的臘月三十, 除夕夜。

傭人們大多已經領了年假和豐厚的紅包回家去了,一貫人影不絕的駱家在新年來之前的這夜總是格外冷清。

駱家主樓, 餐廳。

沉重而花紋繁複的實木雙開門被餐廳兩旁的傭人拉開,帶回一身夜風涼意的青年大步走了進來。

管家林易往主位旁邁出一步,躬身低聲說:“老先生,小少爺回來了。”

主位上, 駱老爺子擡眼:“嗯。”

駱湛停在駱老爺子左手邊的高背椅旁。身上的深藍色長大衣被他随手脫下, 一旁跟進來的傭人接過, 另一名傭人遞上來淨手的熱毛巾。

駱湛一邊擦手,一邊瞥向自己對面的空席——沒有餐具, 高背椅也收在長桌下。

駱湛耷拉下眼, 坐到高背椅柔軟的真皮墊上:“我哥今天也回不來?”

林易微笑:“大少爺說今晚在外地還有工作要處理,明早才能趕回來。”

駱湛嘴角輕扯了下:“爺爺, 我看這屬于缺乏家庭管教。越是扔在外面久了心就越野, 建議您趁早拎他回來接管公司——綁上才安定。”

“他回不來,難道不是你這個臭小子搞出來的事情?”駱敬遠冷着臉說。

駱湛擦完修長的手,神态懶散地扔下熱毛巾, 一張禍害臉上興致缺缺:“他自己找借口不回家, 跟我有什麽關系?”

“跟你沒關系的話, 怎麽有人跟我說, 他是和你打了一個賭所以才會一年到頭都不見人影的?”

“很明顯, 栽贓污蔑。”駱湛想都沒想,懶聲答了。

駱老爺子冷哼一聲,沒有再搭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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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湛拿起被擦拭雪亮的金屬餐刀, 刀柄輕敲了下桌旁挂着的餐桌鈴。清脆的生相互,餐廳側門打開,兩名傭人推着餐車進來。

其中一位走到駱湛身旁,手裏以細白絲絹托着一瓶醒好的紅酒,作勢要給駱湛斟上。

駱湛眼皮撩起,手裏刀柄一擡,刀背攔住了紅酒瓶修長的瓶身。

“少爺?”斟酒的傭人不解地低頭。

“我晚上可能有點事,需要出去一趟。”駱湛語氣輕淡。

主位上,駱敬遠微皺起眉:“今天還要出去?”

“可能。”

“家裏不是有值班的司機?”

“私事,我自己開車。”

“……”

見駱老爺子明顯露出不悅,林易笑着躬身,和聲勸:“少爺,畢竟是除夕夜,您陪老先生喝一杯……”

“林管家沒聽過那句話嗎?”駱湛懶洋洋地撩起眼簾。

“?”

駱湛淡聲:“司機一滴酒,親人兩行淚。”

林易:“……”

主位上,駱敬遠氣得笑了聲:“你還真是遵紀守法好公民啊。”

駱湛沒擡眼:“您教得好。”

一席話間,駱湛面前已經擺好餐盤,布上了刀叉匙碟。

駱湛拿起餐刀,然後手停在半空:“……這是什麽?”

林易将前菜介紹一遍。

駱湛皺眉:“我才一個月沒在家裏吃飯,家裏的廚師就換成喂兔子的了?”

正面無表情咀嚼的駱老爺子面部一僵。

林易忍住笑,輕咳了聲,補充說:“家裏上個月新來了一位高級營養師,這是他研究搭配的養生餐品。”

不等駱湛開口,主位上老爺子哼哼了聲:“愛吃不吃,不吃滾蛋。回你的實驗室、喝你的機器人營養液去。”

一聽這話,林易頓時頭大。

家裏誰不知道小少爺脾性,老爺子這話對其他任何人都有威懾力,唯獨對駱湛只能起反作用……

林易已經做好迎接爺孫倆除夕夜暴風雨的準備,卻等了好久都沒見動靜。他意外地擡頭一看:駱小少爺盡管皺着眉,但難得竟然一句沒反駁,開始用餐了。

林易下意識扭頭,看向駱老爺子同樣若有所思的臉。

晚餐結束,駱湛去了駱敬遠的書房。

他到書房外時,正見林易從書房裏走出來。

“我爺爺今晚沒別的事情吧?”駱湛問。

林易微笑說:“老先生一直在等你呢。”

“等我?”

“少爺今晚表現反常,肯定是有事要商量——老先生怎麽會連這都看不出來?”

“嗯。”駱湛被戳穿也不以為意,“我确實有事要求他。”

“……”

林管家愣住。

等他回過頭去看時,青年修長背影已經頭也不回地進了書房。

林管家在原地站了幾秒才喃喃着轉回頭:“他竟然還有用得上‘求’字的時候……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二十分鐘後。

老爺子震驚的聲音在書房裏響起來:“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倚在沙發裏的青年仍舊是那副憊懶聲調:“藍景謙,就是染染的生身父親。”

駱敬遠已經從位置上直起身,驚滞半晌才沉聲問:“你确定?”

“百分之百。”

“……”

老爺子慢慢放松身體,倚回寬厚柔軟的座椅裏,些微渾濁的眼睛裏露出思緒翻飛的精光。

“既然這樣,”半晌後,駱敬遠開口,甚至露出一點極淡的笑意,“那你和唐珞淺的婚約,确實不必考慮了。”

駱湛嫌棄地瞥他:“爺爺,你都這麽大年紀了,不要這樣,一股子銅臭味。”

駱老爺子氣沒了笑:“我還不是為了你們這些臭小子的以後考慮?”

駱湛冷淡地說:“你少惦記我,就是最大的為我考慮了。”

駱敬遠氣哼哼地瞪他。

駱湛沉默幾秒,修長的十指慢慢扣起:“不過,現在有個更重要的問題。”

“什麽問題?”老爺子斜眼看過去。

駱湛向前傾身,手肘撐到膝前。他輕眯起眼,一字一句地說:“染染的複明手術。”

“……”駱老爺子一頓,表情微妙起來。

駱湛說:“matthew的國際人脈要厲害許多,。過他那邊的關系網,最晚在新年6月前,就能從國際眼角膜捐贈庫裏獲得準确名額。”

駱老爺子拿起面前的紅茶杯,淡聲說:“唐家那邊不會同意的。如果他們願意,那唐染的眼睛或許早該開始治療了。”

駱湛眼神陰了下去。

駱老爺子等了半天沒見動靜,意外地擡頭:“你就不好奇為什麽?”

“我已經猜到了。”

“嗯?”

駱湛十指慢慢扣緊,冷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輕繃起來。

過去好幾秒,他才啞着聲說:“他們不知道我已經了解真相,怕唐染認出我就是當年被她救了的人,所以才不肯給她治療。”

駱老爺子表情沉寂了片刻,他放下紅茶杯,輕嘆了聲:“杭薇那個女人心狠手辣,不會輕易松口的。”

“我知道。”

“那你們準備怎麽辦?”

駱湛沉默。

等了片刻,駱老爺子正了正身,主動開口:“今年秋天那會兒,我已經叫林易去查唐世語的痕跡了。”

駱湛一怔,從沉思裏擡眸:“唐世語?”

“嗯,就是唐染的母親。”駱老爺子表情不自在了幾秒,“那時候不是知道你這小子多半要一條路走到黑,我總得提前做點準備。”

“查到了嗎?”

“已經有了線索。但這些年她沒安分過,換了幾次名字,還滿世界跑,沒個定所。”駱老爺子皺皺眉,不滿地說,“沒錯是當初那個瘋丫頭的性格。”

駱湛輕皺起眉:“那就是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找到她。”

“嗯。”

“唐染的手術不能一直等那個女人出現。”駱湛一頓,改口,“只要拿到捐贈名額,我不想她再多等一天。”

駱敬遠無奈地睖了孫子一眼:“她都已經等了這麽些年,還差這幾天嗎?”

“……”

“我看,你是不想把她推到風口浪尖上吧?”

駱敬遠氣哼哼地收回視線。

“不管是什麽官司,如果同時把藍景謙、唐家甚至駱家牽扯進去,那不鬧得滿城風雨才怪——我看你根本是擔心小姑娘受不住輿論壓力,所以才不肯考慮!”

老人話說完,書房裏安靜了足足有一分鐘。

一分鐘後,駱小少爺一點點懶下神色,仰回沙發裏,擺出一副油鹽不進的不正經模樣:“您明鑒。”

駱老爺子氣哼哼:“說吧。”

“說什麽。”

“少裝無辜。你如果不是有事,那難道是專門趕着除夕夜找我來談心?”

“好吧,既然您都問了……”

駱湛起身,主動換去離着老爺子更近的位置。

他俯低了身,說:“我思來想去,最簡單有效、又能叫唐家那個老太婆松口的辦法只有一個。”

“別賣關子。”駱老爺子支了支眼皮,沒好氣地說。

駱湛嘴角輕勾:“我裝不知道,由您出面口頭敲定婚約,哄唐世新簽字後,我來拒絕婚約。”

駱老爺子沉默幾秒:“好……”

駱湛:“您同意就好。”

“——好你個頭!”

駱老爺子炸了,差點把桌子掀到駱湛臉上,咬牙切齒地開口:

“你的馊主意,就是拿我這張老臉和駱家這百年的名聲,去換你的小姑娘是吧,啊?!”

駱湛離得太近,慘遭老爺子的唾沫星子洗臉。

他嫌棄地抹了一把,往旁邊挪開幾步:“我還沒說完呢。”

“你還想說什麽?我就是太慣着你了我!你怎麽不幹脆把我挂出去游街示衆呢,啊?”駱老爺子暴跳如雷,“真鬧到那一步,別說我的老臉沒處擱去——誰還敢跟駱家做生意?駱家在圈子裏還怎麽立足!”

駱湛淡淡一嗤,漫不經心地說:“毀約又不是生意場上沒發生過的事情,有什麽好大驚小怪?只要給唐家一個足夠的交代,誰還能說駱家的閑話。”

“……”

駱老爺子惱怒的眼神微頓了下。須臾後,他慢慢按捺下自己的情緒,坐回身,沉冷着聲音問:

“駱家和唐家之間,拒婚可不是小事,你能給他們什麽交代?”

駱湛垂在沙發上的十指起伏着輕扣一遍,他沒個正經地笑:“分他們幾家子公司?”

“——!”

駱老爺子拿起紅茶杯就要往駱湛臉上扔。

駱湛作勢躲開:“玩笑,玩笑而已。爺爺您可別氣壞了身子,我還指望您厚着臉皮上門騙人呢。”

“我看你就是想氣死我,好随心所欲地可勁兒把駱家往末路上敗!”

駱敬遠氣得将杯子遞到嘴邊,把一口涼透的紅茶灌下去,這才稍稍澆滅了心裏的火氣。

他冷冰冰地看向駱湛:“你到底有沒有靠譜的交代?”

“有啊。”

“那就說!”

“……”

駱湛輕狹起眼。

幾秒後,他側仰在沙發裏,扶着真皮靠背的手一擡,食指指向這正書房的東向牆壁。

駱老爺子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

古樸厚重的供桌上,駱家那柄年代悠久的家法棍,正安定地平擱在打磨光滑的兵闌上。

駱老爺子一愣。

幾秒後,他目光震驚地扭回頭:“你這個瘋小子,你不會是想……”

駱湛垂手,滿不在乎地笑。

“唐家想要多重的交代,我給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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