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偏宅玄關前的房門, 在唐珞淺的視野裏慢慢無聲地合上。
直到房間內的最後一絲光被掩藏。
夜色和陰影将呆在原地的唐珞淺的身影完全吞沒。
譚雲昶在原地等了片刻,壓低聲音開口:“唐小姐, 跟我來吧。”譚雲昶說完,轉身順着來時的礫石小路往回走。
僵着的唐珞淺魂不守舍,讓她發懵的打擊之下,她只有憑着本能, 跟着譚雲昶的話轉身朝後走。
兩人前後走在礫石小路上, 路旁的灌木叢掃過褲腳, 發出細微的聲響。
這樣走出去好長一段路,走在後面的唐珞淺的身影陡然停住。像是到此刻才回過神, 她驚恐而憤怒地睜大了眼:“那個小瞎子的機器人!難道一直是駱湛假扮的嗎!?”
譚雲昶回過頭, 感慨地說:“唐小姐的反射弧可真是夠長的啊。”他看了眼到偏宅已經被他關合的房門的距離,視線又落回來, “不過這樣也好, 至少裏面就不會聽見了。”
“駱湛今晚叫我過來,難道就是為了讓我看這個?!”
“不然你覺得呢。”譚雲昶聳聳肩。“大概他是發現唐小姐在死纏爛打這方面頗具唐家人的遺傳秉性——不管說多少遍、怎麽保持距離,你都對駱湛像一個物品一樣屬于你這件事抱有不切實的妄想, 所以也只能通過這種方法告訴你, 他對你的感情可能性完全是0了吧。”
唐珞淺憤怒地抽起一口氣, 似乎想說什麽。只是直到憋得臉色都發紅了, 她也一直沒能找到什麽有力的反駁言辭。
這樣僵持數秒, 唐珞淺狠狠咬住後牙:“駱湛這麽做,就不怕我把這件事揭出來?”
譚雲昶攤手:“你能這麽做,他最歡迎了。”
“他歡迎?如果我揭出來, 那駱湛就別妄想還能再進唐家偏宅一步!”
譚雲昶噗嗤一聲笑了起來,他插上褲袋吊兒郎當地睨着氣憤的唐珞淺:“唐小姐,你真喜歡駱湛嗎?”
“我、我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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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你完全不了解駱湛是個什麽樣的人啊?你竟然覺得,駱家這位小少爺是那種循規蹈矩、會因為你唐家一個禁令就乖乖和唐染鵲橋相望的?”
唐珞淺臉色微變。
譚雲昶笑眯眯地俯身湊近,聲音壓低:“我不妨告訴你,唐小姐,駱湛說不定就在等這麽一個機會呢——對他來說最大的障礙是對唐染的顧慮,你如果能幫他戳破這層窗戶紙,小姑娘被照顧這麽久再一心軟答應了——那駱湛恐怕第一時間就帶着唐染遠走高飛了。”
唐珞淺眼神驚慌了下,但仍嘴硬:“他,他休想能把唐染帶……”
“噓,”譚雲昶說,“墨菲定理,唐小姐聽說過嗎?”
“——!”
唐珞淺臉色頓變,咬住嘴唇不說話了。
安靜良久。
譚雲昶瞥了表情變換的唐珞淺幾眼後,主動開口:“駱湛還有兩句話,讓我帶給你。”
唐珞淺表情難看地擡眼:“什麽話?”
譚雲昶說:“第一句是,以後他不希望再聽到任何一次,你當面對唐染說‘小瞎子’這種侮辱性的詞。”
唐珞淺咬牙:“她本來就是!”
譚雲昶一頓,嬉皮笑臉,眼神卻冷:“我也誠心勸唐小姐,換任何一個稍有點血性的男人,都沒法忍受自己的女朋友被言辭侮辱。雖然駱湛一向自诩不是什麽不打女人的紳士,但他骨子裏到底有駱家的教養在——換個脾氣暴躁野生野長的,從你這兒聽這麽多次,早該揮拳上來了。”
“……”
譚雲昶的眼神這一兩秒裏兇得很,叫唐珞淺不自覺縮了縮視線。
只是等她回過神咬牙想瞪回去的時候,卻發現譚雲昶早就恢複平常那副油滑模樣。
唐珞淺氣不過,表情僵了好幾秒才恨恨地問:“第二句呢。”
“第二句嘛,”譚雲昶嬉笑,“駱湛說請唐小姐認清你們之間可能性為0這件事以後,認真地思考一下——你到底是真的喜歡他,還是喜歡駱家的小少爺?”
唐珞淺下意識皺眉:“他不就是駱家小少爺嗎?”
“nonono,那可不一樣。”譚雲昶搖了搖手指。
唐珞淺不滿:“哪不一樣。”
“駱家再大的家業再盛的光環,留不住駱湛啊。真到了那一天,唐小姐你确定你想要的是這個什麽都放不進眼裏、同窗四年卻連名字模樣都完全記不得的小少爺?”
唐珞淺一時語塞,思緒急轉之後才捉到了譚雲昶話裏的漏洞:“你也說他是小少爺——如果真脫離了駱家,那他還能是小少爺嗎?”
譚雲昶噗嗤一聲笑出來。
“你笑什麽!”
“我笑唐小姐還真是天真。我不知道你們這些不了解他不接近他的人是怎麽想的,但我們玩笑稱呼駱湛是小少爺,不因為他家世,只因為他的才高氣傲和那副什麽事都不放在眼裏的臭德行。”
“……”
“就算離了駱家,他駱湛還是那個恃才傲物的駱湛,也就還是我們口中那個叫人牙根癢癢的小少爺。”
唐珞淺沉默許久,眼神複雜地擡頭:“在你口中駱湛被貶成這樣,他自己也知道嗎?”
譚雲昶笑了:“哎喲那可是我的祖宗啊,沒他的首肯我哪敢說這些話——而且唐小姐,什麽是真的心氣高,那就是即便明知道自己這副德行,但依舊能擺出一副‘大爺就是不改’的可恨嘴臉來。”
“既然他真這樣,那又這麽會為唐染——”唐珞淺說到一半似乎是氣極了,白着臉恨恨地扭開頭,沒說下去。
譚雲昶一頓。
須臾後,他輕嘆聲:“是啊,駱小少爺本來可以做一輩子什麽人什麽事都不入眼的小少爺——除非他遇見唐染。”
唐珞淺恨極回頭:“她就那麽好嗎!?”
“唐染當然好。”譚雲昶煞有介事地點頭,“但重要的是,除了能讓很多人包括駱湛心動的好以外,他們之間有更深的羁絆。”
唐珞淺将信将疑:“什麽?”
“唐染的眼睛,是為駱湛失明。”
“……!!”
唐珞淺眼神都僵滞。
譚雲昶搖頭而笑:“你不是喊唐染小瞎子嗎?每有人提起一次、每多見唐染吃苦一分,都就像是往駱湛的心口裏狠狠地捅上一刀。”
譚雲昶輕眯起眼,低聲說出的話近乎殘忍。
“駱小少爺那顆心,早就為小姑娘碎得稀巴爛了——所以誰都不用指望這輩子他還有半點分得給其他任何人。”
“除了唐染,誰都一樣。”
“……”
異體的角膜移植手術一般必須在48小時內完成,這樣才能夠最高限度地保證移植的成功率。
藍景謙在得到國際眼角膜庫的移植名額後,第一時間聯系了家俊溪,開始忙中有序地準備移植手術前的必要檢查和用藥準備。
為了确保手術前充分适應,駱湛和藍景謙提前2天就将唐染送去m市家俊溪的眼科醫院辦理了住院。
“……除了這些生理性質的問題以外,角膜移植手術比較複雜,病患又往往對手術結果抱有焦慮性質的期望,所以術前許多人的心理問題不小。”
院長辦公室裏,家俊溪耐心地給對面沙發上的兩個男人講解。
“術前,病患在心理上的焦慮和緊張非常容易影響手術。我建議你們提前讓唐染住院,也是考慮到這方面的問題。”
藍景謙表情沉凝:“我們應該怎麽做?”
駱湛沒說話,但同樣緊盯着家俊溪。
家俊溪撓了撓額角:“醫院有專門的工作人員能給她做一些專業的心理疏導,但是更多的情感方面,還是需求陪同家屬來提供援助,然後就是……”
家俊溪從手中的文件夾裏擡頭看向兩人,原本要說的話又噎了回去。
然後他哭笑不得地擺了擺手。
“得,我看就不能靠你們倆——你們倆怎麽看起來比人家小姑娘自己還要緊張?”
駱湛冷着臉,沒表情也沒說話。
藍景謙不羞于承認,同樣是緊張到常沒表情:“這有什麽不正常的嗎?”
“那倒不是,”家俊溪撇嘴,“就是前所未見,看來我還得再适應你兩天。”
藍景謙沒理他:“還有什麽別的注意事項嗎?”
家俊溪:“用藥和檢查方面護士會每天提醒,其餘剛剛也都說過了。”
藍景謙聞言,毫不猶豫地起身:“那我回病房照顧小染了。”
家俊溪一噎。不等他說話,藍景謙的背影已經消失在辦公室門外了。
“……我就沒見他這麽緊張過。”
家俊溪好笑又無奈地搖着頭,目光落回沙發旁,然後他奇怪地咦了一聲:
“駱湛,你不走?難得啊,你竟然比景謙都鎮定些,他算是虛長你這十幾歲了。”
沙發前,駱湛擡眸。
幾秒後,他以某種平靜得詭異、仿佛魂游天外的語調開口:“我更緊張。”
家俊溪疑惑問:“那你怎麽不急着回去看看?”
“聽你說完手術可能導致的最壞情況,擔心自己給染染找了個庸醫,”駱湛慢慢低回視線,沒表情地捏着指節,“吓得腿僵,暫時站不起來。”
家俊溪:“……”
家俊溪氣笑了:“再技能娴熟的醫生就算做再小的手術,最壞情況也一定都會事先說明,這是進手術前的必備流程!”
“嗯。”駱湛仍木着臉。
家俊溪嫌棄地搖頭:“你倆可真是一個比一個有出息。”
從來沒在言辭上吃過虧的小少爺此時卻一句都未反駁,沒聽見似的,俨然還沒從方才的驚吓裏回過魂兒。
家俊溪無奈地搖了搖頭,收回目光。
病房內。
藍景謙拉過單人病房的木質上軌道推拉門,走進病房內。
坐在病床邊的小姑娘安安靜靜地閉着眼,原本一動不動。直到此時聽見腳步聲,她朝門的方向仰了仰頭,猶豫地開口:“請問是?”
“是我,小染。”藍景謙輕聲應,“剛剛護士來給你上過藥了?”
“嗯。”
“今天感覺怎麽樣,醫院環境還适應嗎?”
唐染認真地想了想,點頭:“挺好的。護士姐姐們也都很溫柔,對我很好。”
“那就好。”藍景謙久違地露出點笑容。
病房裏安靜下來。
藍景謙正思考着該如何緩解女孩的心理情況,就聽見坐在床邊的唐染突然出聲問:“今天晚上,我就該手術了是嗎?”
聽見時間和手術,藍景謙心裏不自覺先慌了下。
回過神,他苦笑:“對,今晚7點。”
唐染默然低頭。
藍景謙問:“小染是有什麽事不放心嗎?”
唐染想了想,輕輕點頭。
“那,方便告訴叔叔是什麽事情嗎?”藍景謙問。
唐染猶豫幾秒,輕聲開口:“我問過護士姐姐了,她們說任何手術都是有風險的。因為在無影燈下,誰都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
藍景謙沒聽完就皺起眉,有些不滿哪個護士對一個未成年的孩子這樣不懂人情不慮心理承受能力地直言。
“小染,不要胡思亂想。”藍景謙語氣堅定——即便再有驚慌或者不安,在他的女兒面前,他作為父親也會完全藏起來。“你的手術一定不會有任何問題,相信叔叔、也相信醫生,好不好?”
“嗯。”唐染點了點頭。“但是,我想以防萬一。”
藍景謙想都沒想:“沒有萬一。”
“……”女孩頓了頓,垂在床邊的手慢慢攥起病床上的被單,她低下頭去。
藍景謙看得心口脹澀,聲音連忙放緩和了:“對不起小染,是叔叔的語氣太兇了——你說吧,你是擔心什麽、還是想要什麽呢?”
更久的沉默後,唐染好像終于鼓足勇氣,開口:“我想問叔叔一個問題。希望叔叔能沒有隐瞞地回答我。”
藍景謙一怔:“什麽問題?”
唐染慢慢擡頭。
“叔叔你……到底是我的什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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