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聽完傭人的話, 駱湛皺起眉。

他側過頭,看了一眼長廊斜對面, 琉璃制品的藝術鏡裏模糊淺映着他的身影——寬松的理療服v字領口下,半邊鎖骨型線淩厲地敞露着,但繞過另一側的頸下肩周,白色的繃帶紮眼地從他肩頸處向領口內延伸, 在胸膛和後背上纏過一圈又一圈。

既然唐染專程回了k市, 那一定是聽到了消息。如果被小姑娘看到現在這個模樣的他……

駱湛眉頭郁結蹙起。

在駱湛遲疑不定的時候, 走廊裏面的駱清塘已經走出來。

“唐家?是你爺爺想要你婚娶的那個唐家?”

駱湛擡了擡眼,沒說話。

駱清塘:“來找你的唐家小小姐就是那個被你寧可承家法也要拒婚的?你既然不喜歡她, 怎麽還要單獨囑咐等她來的事情, 怕她來找你算賬嗎?”

“這和你們沒什麽關系吧。”駱湛冷淡地接了話。而後他轉向傭人:“你領她去小廳,我待會下去。”

“是, 少爺。”

等傭人走後, 駱湛轉回眼,沒什麽表情地插起褲袋:“做人要一以貫之,這也是你教我的。我想做父母也一樣。既然開始選擇放養, 那就到最後也別管, 這樣我們的相處模式大概能更加父慈子孝一點——爸你覺得呢。”

駱清塘淡定開口:“我和你媽媽都不會約束你, 也不會幹預你的選擇。不過作為不太稱職的父母, 我想我們至少擁有知情權?”

駱湛皺起眉, 眼皮一掀:“你想做什麽。”

駱清塘思索兩秒,示意樓梯:“我陪你一起下去,見見那位唐家的小小姐?”

駱湛定睛看駱清塘。期間駱清塘那張和他四五分相似的面龐上沒有發生絲毫變化, 沉穩如常。

盯了幾秒,駱湛輕嘆聲,眼簾一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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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湛:“我有拒絕的餘地嗎?”

駱清塘:“我無所謂。”

駱湛不信任地擡眼。

駱清塘:“但是你媽媽如果聽說了、而你又不讓她見到,那她大概會想盡辦法達到目的。”

駱湛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臉色都黑了點。

駱清塘倒是處之淡定,語調慢悠悠地轉向駱湛:“她這方面折騰人的能力,你知道的。”

駱湛:“……”

駱湛嘆氣,轉身往長廊另一頭走去。

駱清塘意外地問:“你也不見了?”

“見。”

“那你這是要做什麽去?”

“換衣服。”

“?”

駱清塘愣在樓梯口,看着小兒子修長挺拔的背影,過了好一會兒才意外地回過神。

駱清塘自言自語地犯起疑惑:“他什麽時候開始在乎別人的眼光或觀感了?”

一邊奇怪,駱清塘一邊回過頭,目光順着樓梯,落向一樓小廳的大致方向。

唐家,茶廳。

杭老太太緊握着拐杖,震驚擡眼:“你說唐染進了駱家的家門?他們就直接讓她進去了?”

唐世新低着頭說:“是這樣。”

“駱家欺人太甚!那老爺子不是家法處置了駱湛,說最近一個月都對外謝客、連你也不肯再見了嗎?”

唐世新遲疑許久,斟酌着開口:“駱家如今确實對外謝客半月有餘,至于小染,她可能是例外。”

“她例外?憑什麽?”

“駱家,或者說駱湛……可能對小染的感情有些不同。”

“你這話什麽意思?”

“我懷疑,駱湛可能已經記起當年的事情了。”

“這不可能!”

杭老太太臉色大變,攥着拐杖的手驀地收緊,手背上褶皺的皮膚如同枯槁的樹皮,用力握到拐杖發顫她都沒有察覺。

唐世新嘆聲:“就算沒有記起來,他對小染的感情也不一般。”

“你是說他是因為唐染,所以才拒絕珞淺?”杭老太太擰起眉頭,“你有什麽證據?”

唐世新:“之前唐染住在偏宅時,有幾次外出,家裏的傭人都在院外主道上見過駱湛的蹤影。”

“什麽?……這種事情你為什麽不早說!”

唐世新表情晦暗:“媽,我只是覺得小輩之間的感情,還是該他們自己來考慮選擇。”

“胡說!”

杭老太太毫不猶豫地打斷唐世新的話。她坐在位上,表情陰晴不定地思索着什麽。

茶廳內寂靜半晌,老太太慢慢籲出一口濁氣:“如果真是你說的那樣,那駱家之前來談婚約,提出的條件就不奇怪了。”

唐世新一愣:“媽你是說,駱家是為了唐染才故意答應?那他們就不怕反悔後——”話沒說完,唐世新自己想到什麽,住了口。

杭老太太冷笑了聲:“不知道是那老爺子還是那年輕小子的主意,這一招苦肉計用得可真是夠狠毒的啊。”

唐世新沉默許久,皺着眉開口:“那天我在旁,駱老爺子家法處置駱湛沒半點留手。雖然不像外面傳言血流滿地那樣誇張,但畢竟棍棒落得結實,我看多是些血藏在內的硬傷,駱湛也确實是昏過去被擡下去的……如果真是苦肉計,那駱老爺子未免也太狠心。”

“你只看見那老頭狠心了?”杭老太太擡擡皺着好幾層似的眼皮。

唐世新一愣:“您是說,駱湛?”

“我看比起那個最疼小孫子的駱老爺子,這一計更可能是駱湛自己的主意。”老太太冷哼了聲。

“這……”唐世新冷汗都下來了,“不可能吧。他就、就為了小染?”

杭老太太斜眼看他:“這不是你的結論嗎?”

唐世新語塞。

杭老太太慢慢眯起眼,從眼睛縫裏時不時露出點精光似的。

她越是思索表情越沉凝。在唐世新擔憂老太太不知道何時要發多大火氣的時候,卻突然聽見杭老太太笑起來了。

唐世新吓了一跳:“媽,您這是笑什麽?”

杭老太太收斂笑意:“我本來還在猜他到底是為了什麽人,寧肯被家法處置,死都不娶珞淺……原來竟然是因為唐染。”

唐世新不解:“這有什麽值得高興的嗎?”

杭老太太沒回答,而是說:“到這一步,強求他娶珞淺是不可能的了。”

唐世新點頭,神色沉重:“我更擔心,駱家會直接借這一次駱湛被家法懲治得重傷,直接斷了和我們的往來。”

“他們确實會。”

“那該怎麽辦?這些年不知道多少人惦記我們唐家這個和駱家結盟的位置,駱家如果硬要壯士斷腕,他們受損傷未必多重,但我們這邊會受到的影響波動恐怕就太大了!”

“所以啊,”杭老太太眯起眼,“我該說,還好是唐染才對。”

唐世新愣住:“還好是唐染?”

“她畢竟姓唐。”

唐世新:“可是藍景謙那邊的事情他們恐怕也已經知道了。只怕駱家更樂意拉攏藍景謙,而幫唐染撇開唐家……”

“這是他們想撇就撇得開的嗎?”杭老太太冷笑一聲,站起身來。“唐染身體裏流着的一半都是唐家的血,這一點他們永遠無法否認!”

唐世新:“可唐染從小到大始終沒有真正被承認是唐家的孩子,所以就算她能嫁給駱湛,我們恐怕也——”

“她還沒成年呢。”

“?”

“藍景謙不是要去了她的醫學出生證明,想要給她改生日嗎?”

唐世新下意識點頭。

杭老太太:“不要他改,我們先來改。”

“……?”

杭老太太慢慢笑起來,眼神發冷。

“唐染18歲的成人禮生日宴,唐家來辦——就讓所有人都見證她在我唐家認祖歸宗,做名正言順的唐家女兒。”

唐世新終于反應過來,震在原地:“您是想,把唐染和唐家綁定在一起?”

“沒錯。駱湛不是鐘情唐染,為了她連家法都可以捱、半條命都能不要嗎?”

杭老太太冷笑着往外走。

“那就讓所有人都看着,只要他和唐染好一天,就一天不能動唐家一根毫毛——等他們成婚,那在外人眼裏,駱家和唐家也就永遠是最牢不可破的盟友關系!”

“……”

唐世新看着老太太背影遠去,僵在原地,久久失語。

唐染坐立不安地等在駱家的偏廳裏。

領她進來的傭人給她送上茶飲後就關門出去了,只放她獨自在這偏廳裏等着,一分一秒過得像一年半載那樣漫長。

在唐染起身踱了幾步,攥緊手指決意要出門去看看時,她的耳朵非常敏感地捕捉到隐約的腳步聲。

唐染驀地停住,擡眸看向偏廳的房門。

在她心底默數三個數後,偏廳的房門被推開,露出來扶在門上的手指白皙且根根分明。

緊随其後,熟悉的修長身影邁入房內。

唐染屏住的呼吸在看到那人時驀地一松,她急抽了口氣,憋了許久的臉漲得微紅起來:“……駱駱!”

不遠的距離內,小姑娘幾乎跑起來奔向駱湛。

駱湛驚得心裏一跳——

失去的那段記憶不計,他從認識唐染至今,因為女孩眼睛的緣故還一次沒見她着急忙慌地快走過,更別提跑了。

此時一見小姑娘跑起來,駱湛心跳差點吓停。

他完全本能反應地跨步上前,一把把小姑娘攔腰抱住,順手撈了起來。

落了駱湛幾步,跟在後面的駱清塘和和畢晴顏剛進門。

還沒分辨清楚那聲“駱駱”到底是不是喊他們想象中的稱呼,他們就愕然地停下來。

門內,一個身形嬌小的小姑娘紅撲撲着臉兒,小蘋果似的,也不知道吓得還是急得。

此時她正垂着細白的手臂,茫然又乖巧地被他們小兒子環過腰前,整“只”提在他身前的半空裏。

小姑娘的腳尖離地都有十公分了。

房間內的四個人回過神。

唐染茫然又艱難地在空中轉了轉腦袋:“駱駱?”

駱清塘和畢晴顏:“——?”

“……咳。”

到此時,駱湛才發現自己有點反應過激了。他沒去看門旁兩位受驚不輕的長輩的表情,先把小姑娘放回地面。

“別亂跑。”駱湛停頓了下,微皺起眉,認真補充,“你眼睛手術剛拆線才多久?不怕摔着嗎,再磕到碰到怎麽辦?”

唐染被訓得低下頭,聽了幾秒才想起自己的來意,又連忙仰起臉:“你的傷,我聽說駱爺爺打你了,真的嗎?他下手重不重,為什麽店長說你流了很多血……”

小姑娘越說聲音越低,眼角也一點點紅起來。

她小心又着急地在駱湛身上掃視着——然而直到此刻,她才注意到駱湛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高領毛衣和深咖色長褲。

青年從頭到腳遮得嚴嚴實實,除了那張禍害臉,半點都沒露在外面。

這沒讓唐染有半點緩和。

她反而眼睛更紅起來,着急地擡手去摸駱湛的毛衣衣角,試圖掀起來看下面的傷勢。

駱湛額角一跳,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小姑娘的手爪兒。

唐染紅着眼角,緊繃着精致豔麗的小臉,嚴肅得透着點兇:“駱駱,你松手,讓我看看。”

——如果不是眼圈發紅,那氣勢上就更完美了。

駱湛也極少見唐染這樣一面,怔了兩秒才回過神。

反應過來後,他安撫地握着小姑娘的手壓回去:“我不是說過了,讓你少聽譚雲昶扯,他說話什麽時候有準數了麽。我只是做了個苦肉計的戲給唐世新看,沒受傷。”

“……”

小姑娘沉默兩秒,眼角徹底憋紅了,眼底汪汪地蓄上潋滟的水色。

“你、你要是沒事,你今天就不會穿,穿這樣出來了!”

駱湛嘆了聲氣,伸手揉揉小姑娘頭:“長那麽乖,要是再好騙點就好了。”

唐染眼淚蓄得更足。

駱湛心疼得直皺眉:“不許哭,聽到了麽。我最讨厭看小姑娘哭了,很醜的。”

唐染努力憋着,低下頭去固執地要掀駱湛的毛衣衣角:“傷得有多、多厲害……我要看。”

駱湛再次按住唐染的手。

他保證——

現在小姑娘的眼淚還只是蓄着,但如果真讓她見了他身上那些自己照鏡子看起來都非常可怖的傷處,那絕對下一秒就要“洩洪”了。

還得是閘門沖斷、攔都攔不下來的那種。

“不能看。”想到那一幕,駱湛眉頭擰緊起來。

唐染繃着臉紅着眼擡頭:“為什麽?”

“……”

駱湛沉默幾秒,突然想到什麽。

小姑娘的拳頭被他包回掌心,駱湛握着她的手壓到身側,順勢轉身。

“因為有別人在,所以現在不能看。”

“?”

唐染面前只容得下駱湛一道身影的視野被讓開。偏廳門口,“看戲”夫婦和她目光相撞。

空氣凝滞幾秒。

唐染的眼睛并未恢複到正常,此時偏廳光又不夠明亮,她看了會兒就茫然地歪過頭:“駱駱,他們是誰?”

駱湛:“這是我爸和我媽。”

“——?!”

唐染毫無防備,呆立當地。

“不用拘束,你喊一聲就好。”

“喊、喊什麽。”小姑娘吓得魂都飄走了似的。

駱湛剛要開口,又停下來。

他壓不住做壞的心思,啞着聲笑着提醒:“就說,爸爸媽媽好吧。”

“爸爸媽媽……”

好字沒出口,唐染回過神,呆呆仰臉:“?”

駱湛再忍不住,低下眼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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