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段清燕跟在唐家管事的身後, 雲裏霧裏地上了唐家主宅的三樓。

管事停在一處房間的門外,上前, 對站在門口的人問:“裏面都準備好了嗎?”

“沒有,還在換裝。”那人說完,眺向管事身後的段清燕,眼神微妙地問,“她就是那個幸運兒?”

“是啊。”

“她叫什麽來着?”

“姓段,段清燕。”

“挺好的名字,聽着就有福氣。”那人半是玩笑地對段清燕說,“選對了主子, 站對了隊伍,以後你是要一飛沖天的路子了啊。”

段清燕:“……?”

見段清燕臉上的迷茫不像作假, 那人意外轉回去:“你還沒告訴她讓她來幹什麽的?”

“老太太那邊催得急, 我還沒來得及說。”

“這樣。你叫段清燕是吧?從今天開始,你以前在家裏的工作都不用做了。”

段清燕吓了一跳:“我、我是被辭退了嗎?”

“辭退?”那人笑起來,“不是, 你以後就陪在唐染小姐身旁, 負責給她逗樂哄她開心就夠了――這能做到吧?”

段清燕愣住。

“唐染小姐在裏面化妝換裝, 還要準備今晚她作主角的生日宴, 你進去陪她說說話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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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傻着幹什麽, 進去啊!”

“噢,噢噢,好。”段清燕呆愣地進了被拉開的房門。

等段清燕進門, 門外這人立刻将房門關上。

她面上笑意淡去,回頭問管事:“手機給她拿走了吧。”

“嗯, 我監督着她放下了。”

“那就好。老太太特地囑咐,不讓唐染小姐和外面有任何聯系的方法――這種事可不能出了岔子。”

“明白。”

段清燕進們以後, 在外間被攔下了。唐家專門的造型師團隊在裏間忙活着給唐染換裝化妝,不讓她進去。

這樣等了大半下午,等造型師團隊基本離開後,段清燕這才得空被放進裏間。

一進去,按捺了整下午的段清燕就忍不住低呼着跑過去:“小染,真是你回來了?我可想死你了!”

“哎――你等等!”等在房間裏随時做補妝準備的人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把把段清燕攔住,皺着眉不悅地說,“怎麽這麽沒規矩?”

“……”

坐在鏡子前一直鮮有反應的女孩頓了頓。

須臾後,女孩擡眸,望着鏡子裏的人影,輕聲開口:“這是我的朋友,請放她過來吧。”

造型師僵了下,似乎想說什麽,最後還是為難地放下手臂,囑咐道:“唐染小姐剛做好的造型,不要引得她亂了妝發。”

段清燕諾諾點頭:“知道了。”

那人也算識趣,說完以後就主動離開裏間,到外面去了。

段清燕這才不那麽拘束,激動地跑到唐染身旁,鄉音都壓不住了:“小染,他們說唐家這是要給你辦生日宴,這是真的假的咧!”

“可能是吧。”

“還有人說這以後就是你的房間了?我剛剛在外面看了,裏面可真大啊,一個房間都頂得上一套普通房子了,你以後是不是就能一直住在主宅這邊啦?”

“嗯。”

段清燕又激動地說了好多,這才注意到唐染情緒不高。

她愣了兩秒,放輕聲音問:“小染,你怎麽好像不太高興啊?唐家是準備補償你了吧,你不喜歡嗎?”

唐染沉默了會兒,轉過來:“我沒有不高興。只是,有人跟我說過,這世界上任何人都不會無緣無故對你好的。”

“啊?”段清燕擔心地問,“你是說,唐家有什麽目的嗎?”

唐染不語。

她轉回頭,看着鏡子裏那個衣裙妝發精致得讓她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女孩,輕嘆了聲:“怎麽會沒有呢。”

段清燕吓了一跳,警惕地四處看看,搜索無果後她才苦惱地轉回來:“我突然想起來,進來前我的手機被管事拿走了,說明天才能還給我。”

唐染不意外:“我的也一樣。”

“他們、他們是想把你關在家裏嗎,這到底是想做什麽啊?”“不知道。”唐染搖了搖頭。遲疑了下,她又說,“但我猜,是和駱家有關的。”

“哎?和駱家有關?”

“嗯。”唐染微蹙起眉,低着頭思索什麽,沒再解釋。

段清燕擔憂地轉了一圈,突然跑回來問:“要不然,要不然我偷偷跑出去,去找駱湛吧!他一定有辦法幫你出去的!”

聽見那個名字,唐染心跳驀地亂了一拍。她本能伸出手去,一把拉住了段清燕:“別!”

段清燕茫然低頭:“為什麽?”

“奶奶……那個人既然是要正式給我辦生日宴,不避諱任何外人,那一定做好駱湛會來的準備了。”

“額,所以?”

“我擔心駱駱來了,反而稱了唐家的意。說不定,還會牽累到他。”

段清燕迷茫地撓了撓頭:“這麽複雜嗎?那怎麽辦,要不我帶你偷溜出去?”

“……”

唐染看了看窗外:“快到晚上了。”

“嗯?啊,是哎,晚上怎麽了?”

“他們很快會來接我去辦生日宴的酒店了。”唐染苦笑了下,“而且我的眼睛還沒有恢複好,在光線太亮或者太暗的地方都看不清東西――就算想跑也做不到。”

段清燕跟着發愁:“那我們只能幹等着啦?”

唐染想了想,仰起頭對段清燕說:“今晚我大概沒什麽機會自由行動了。如果你能找到空檔,就幫我給駱駱打個電話。”

“嗯?”

段清燕茫然幾秒,眼睛一亮:“我懂了,是告訴他你所在的具體位置,然後讓他來救你嗎?”

“不是。”

“?”

“你告訴他我沒事,今晚不要來。”

“啊?為什麽啊!”

“他身上的傷還沒好。”女孩聲音低落下去。“不管唐家想做什麽……都不要、不要再牽累到他了。”

“……”

是夜。

唐家旗下的一間星級酒店被提前清了場,宴廳專門拿來布置唐染的生日宴。随着時間推移,接到邀請函的貴賓們逐漸到場,宴廳裏也漸漸充盈起來。

穿着燕尾服的侍者端着淡金色的托盤,在客人間穿梭往來,像是游走在叢間的蝴蝶。

無數客人們的交談聲都會在他們耳邊流水一般淌過去――

“看這意思,唐家是真準備叫那個私生女認祖歸宗了?”

“肯定是吧,都給她正式辦成人禮了,不是承認是什麽?如果我是林曼玫,看着外面小三生的孩子被光明正大地領回來,大概氣都要氣死了。”

“那杭老太精明一輩子,到頭來是不是老糊塗了?她瞞那個私生女的存在瞞了這麽多年,結果現在正在駱家拒婚的空檔,她竟然把這件事抖摟出來了,是怕唐家還剩些好名聲?”

“誰知道她怎麽想的――服務生,等一下,給我一杯香槟。”

最後開口的人叫住身旁端着托盤走過的侍者,拿到杯子時她的目光随意地掃過對方。

一兩秒後,香槟杯停在她唇前,女人似乎愣住了。

旁邊的人察覺:“怎麽了?”

“我……”女人驀地回過神,驚愕擡頭,“剛剛那個侍者看着特別眼熟,我好像在哪兒見過啊。”

“不會吧?一個服務生,你怎麽會見過?”

“真的。”女人扭頭,但已經看不到對方蹤跡了。

“哦,我懂了,是不是長得特別帥,你想跟人家要電話號碼吧?這套搭讪說辭可太老套了。”

“哈哈,讨厭,去你的。”

“……”

客人們的言笑遠不可聞。

已經走到角落的年輕人放下手裏的托盤,他微側過身,露出一張五官線條無可挑剔的清隽側臉。

修長的食指輕抵在微型耳機上,青年壓低聲音:“我看過了,她不在宴廳主廳。”

“咦,怎麽會?”

“你再确定一下酒店其他地方,哪裏還有可能。”

“我看看……”

微型耳機裏的聲音還未結束,兩個年輕的女孩向這個角落走過來。

駱湛眼簾微垂,側回身朝向牆面,讓面孔避開對方視野所及的區域。

兩個女孩停在自助長桌旁。其中一個拿起桌上的點心,咬了一口後笑了起來。

“這私生女也太慘了。唐珞淺從小到大多少人捧着,肯定都站在她那邊。更何況圈裏但凡身世正派的,最讨厭就是這種外面小三的孩子,不整她才怪。”

“可是聽說那個唐染眼睛不太好哎,他們偷偷給她往飲料裏兌酒也就算了,還把人絆倒了……會不會有點過分了啊?”

“小三的孩子,活該倒――”

一道陰翳突然被投在身前長桌雪白的餐布上。

手裏還叉着小點心的女孩一愣,下意識擡頭。然後她看到一張清隽俊美的臉。

只可惜那冷冰冰的、滿溢着暴躁情緒的眼眸破壞了這張臉無暇的美感――

“人在哪兒。”少年人聲音沙啞沉冷。

女孩被吓得點心掉到桌上:“什……什麽人?”

“唐、染。”

駱湛一把扯掉了白襯衫前的領結,攥緊的白皙指背上繃起淡藍色的血管。

忍耐和理智繃在懸崖前的最後一根發絲般細弱的弦上,少年人聲音字字如顫――

“她現在在哪兒!”

唐染是人生裏的第一次,度過這樣一個忙碌卻空乏的生日。

她被唐世新領着,和那些從未見過面的長輩們問好,然後被祝福,還會接到禮物。

禮物曾經是她在生日裏最期待的東西。她期待的不是它的價值本身,而是禮物所寄寓的那份祝福――有人在乎你,在乎你的生日在乎你的感受,感到被愛是永遠幸福的、令人向往的。

只是在今晚唐染才發現,原來這世上只有來自極少一部分人的禮物才寄寓着她所期望的那些東西。

絕大多數并不是――那些應該工于心計和城府的大人們,遞來禮物時甚至連眼底的譏诮和輕視都遮掩不住。

或者是不屑遮掩吧。

畢竟在如今駱家和唐家以外的人眼裏,她仍然只是個上不了臺面的私生女而已。

唐染微垂下眼。

和那些陌生的長輩們問候過後,唐世新讓人送她到了宴廳旁邊的側廳。

這邊的面積稍小些,還有供客人坐下休息的沙發區。側廳裏人也少了許多,唐染在這裏才覺得勉強能呼吸了。

只是……

唐染擡頭,看向側廳的另一個方向。

宴廳的燈火非常明亮,幾處水晶吊燈近乎刺目,讓她原本就恢複不足的眼睛視物變得更困難了些。

所以此時即便唐染努力去看了,仍只能看見那邊站着幾道身影:性別都看得模糊,更別提長相面容和那些人的神色目光了。

只是雖然看不清,唐染卻能感覺到他們在讨論自己――帶着惡意、還會傳回幾聲嘲弄笑聲的那種。

“小姐,”宴廳的侍者端着托盤走到唐染身旁,躬身,“這是您要的果汁。”

唐染回神,擡手去接:“謝謝。”

水晶玻璃的杯體在燈下晃出虛影,唐染握了個空,調整了一兩次才接到杯子。盡管看不分明,但侍者似乎愣住了。

唐染猶豫了下:“抱歉,我眼睛看不太清,所以沒有接到。”

侍者一愣。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唐染手裏的杯子。想起剛剛拐進側廳前被那幾個年輕人拉住然後兌進去的酒精飲品,侍者張口想說什麽,卻聽見身後傳來兩聲譏诮的笑。

“既然是個半瞎子,那還辦這種場合做什麽?”

“就是,空折騰得我被我爸拎着耳朵叫回來,還以為什麽事,結果是參加這麽個生日宴。”

“唐珞淺成人禮那會兒都沒這麽隆重吧,一個小三生的孩子……呵呵,真是可笑。”

“……”

那些刺耳的話傳過來,唐染不必擡頭也知道是那個角落裏的人走過來了。

她攥着高腳杯的手指繃得微顫。

指腹間的杯壁冰涼,冷得她心裏發抖,但她知道自己此時沒有什麽人可以依靠,只能靠自己。

所以她絕不能露出一丁點怯意,更不能表露一點在乎――否則那些人只會變本加厲。

唐染指尖輕顫着,匆忙地擡起杯子抿了一口果汁,想平複心裏的惶然和不安。

然而。

“咳――咳咳……”

一口辛辣刺激的液體嗆下去,唐染猝不及防地咳嗽起來。臉色很快就漲得發紅。

在她身旁不遠處,惡意的笑聲紮堆地響起。

“哎呦,看把人家小姑娘嗆得,多慘啊。你們也太壞了。”

“切,小三的孩子就應得這個待遇。”

“這還咳嗽得沒完了,裝的吧?壞了喲,小心被這個半瞎子賴上負責,那還了得嗎?”

“……”

唐染艱難平複咳嗽,拽住侍者:“這個、這是什麽?”

侍者羞愧低頭:“抱、抱歉唐小姐,裏面可能加了一點,酒精飲料……”

唐染一愣,慌忙起身。

――她的角膜移植手術和拆線過去的時間還不夠久,酒精這類刺激性的東西是家俊溪院長嚴禁她碰的。

唐染顧不得和那些人計較,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還是心理作用,這猛一起身她就頭暈得厲害。

眼前本就看不清楚的場景和人變得更加模糊。

她必須要,盡快離開這裏。

“哎,唐染小姐是吧?別急着走啊,畢竟是你的生日宴,我們可是客人,再陪我們喝兩杯呗。”

“就是啊,哈哈哈……”

“嘿,這小妞還不理人啊?”

“別愣着,攔啊,怎麽能這麽輕易放她走?”

唐染臉色蒼白,咬緊了唇竭力想要繞開那些模糊的惡鬼一樣的人影。

只是她小腿前突然被什麽東西一攔――

本就眼前眩暈模糊的女孩毫無防備地踉跄了下,摔到地上。

後面一陣哄笑。

唐染摔得太狠,過去好幾秒她才回過神。等想爬起來時,唐染卻驚覺眼前竟然有些發黑。

“會再次失明”的恐懼一瞬間籠上女孩的心頭。

伴着委屈和磕碰得火辣辣的膝蓋前不知道流沒流血的疼,驚慌無措的情緒一下子湧了上來。

唐染攥緊衣裙,眼睫和唇都輕顫起來:“駱駱……”

她下意識地喊了聲。

聲音哀哀的,像只被陷阱折了翼的雛鳥。

恰逢側廳裏尴尬而寂靜。

旁人站在各處看着這邊,或冷眼或猶豫或嘲笑或同情,只是終究沒一個人上前來。

聽見女孩的聲音,那幾個作惡的年輕人面面相觑:

“她喊的什麽?”

“好像是,落落?”

“我怎麽覺着更像是駱家的駱?你們知道不,前段時間錢家那個二世祖說駱家小少爺新出了個外號,就叫駱駱呢。”

“哈?誰敢那麽喊那位小少爺?”

“你們說,她不會是認識駱家那個小少爺吧?”

“少想那些天方夜譚了,人家駱小少爺前段時間剛為拒唐家的婚受了一頓家法呢。”

“就是。而且那位小少爺不是出了名的怪癖,最喜歡美人眼了嗎――他連唐珞淺都看不上,難道還能看上這個半瞎子啊?”

側廳話聲未落,通向正廳的月洞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騷亂的響動。

站在廳門內外的安保人員同時向正廳裏跑去,所有客人不知狀況地呆在原地,惶然四顧。

直到一聲模糊的低呼――

“進側廳了,攔他啊!”

随着話聲,一道穿着侍者服裝的清瘦身影狼狽地跑了進來。

那人在側廳的月洞門下停住。那雙漆黑的眸子帶着罕見的焦急和不淡定四下一掃,然後在這個角落裏驀地滞住。

側廳裏衆人愣住。

“駱――那是駱湛??”

在原地僵了足足四五秒,駱湛才猛回過神。

他想都沒想就朝着那個摔在地上的女孩跑過去,隔着幾步便踉跄了下。等到跟前,駱湛已經慌得直接跪到地上――

面前的女孩緊阖着眼,滿臉淚痕,表情裏滿是驚慌和害怕。

“駱……駱駱……我看不到你了……”

駱湛心頭猛地一墜。

巨大的空白之後,像是要撕裂開的疼。

駱湛張了張口,聲帶卻顫得沒說出話。他手足無措地僵在哭得滿臉淚水的女孩面前,好半晌才一點點剝回理智。

他跪在女孩面前,伸出手慢慢抱住她的肩,然後俯下身去虔誠而顫栗地吻女孩微顫的眼睫。

“別哭。”

少年人聲音發啞,疼得幾乎也要帶上哭腔。

“別哭啊……染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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