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竈臺後傳來的打顫聲越來越清晰。
“小恣,”霍言祁困難地從口中擠出兩個字來,一步步地朝着竈臺走去:“你……聽我說。”
“別過來,”晏恣喃喃地叫了起來,“我……我是在做夢,一定是在做夢,這不可能,言祁他……怎麽可能是騙我的……”
霍言祁咬緊牙關,半晌才道:“不是,我沒有騙你,你相信我,我不會害你。”
“不會害我?”晏恣慘然一笑,“霍言祁,你這幾個月來費心要找的人,是不是我娘?”
“是……可是……”霍言祁想要辯解卻被晏恣打斷。
“我娘是不是就是你們口中的前朝餘孽盛陽公主?”
“你拿走的金絲楠木梳妝臺,是不是為了找人?”
“你那日來我家裏拜訪,是不是在試探我娘的身份?”
“霍言祁,你耍着我玩對不對!”
最後一句,晏恣一字一句吐出,聲音已近嘶啞。
霍言祁無言以對,所有解釋的話在此時此刻都顯得如此蒼白。
自從那日裕王府賞菊之後,晏恣那一腳倒挂金鈎俨如一道靈光,撕開了所有的迷霧。
和燕允彧相似的嘴唇。
前朝皇族的洛安山莊。
和畫中人相似的蹴鞠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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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一切都和燕伯宏所說的皇家秘聞串聯了起來,加上這些日子來的查探,直指那盛陽公主就是晏若昀,而晏恣的身世可疑。
一邊是燕伯宏的君父之情,知遇之恩,一邊是晏恣的生死之交,全心信任,中間擺着自己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這些日子以來,他輾轉反側,一直想找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費盡心機想要把晏恣護于羽翼之下,卻功虧一篑被燕成璋驟然毀于一旦,讓晏恣在這樣猝不及防之下便直面那□□裸的真相。
現在,再多解釋也只是枉然,霍言祁的心一橫,大步朝前走去:“小恣,你母親的事情,十分複雜,我一時也說不清楚,她現在在我那裏很好,只要你跟着我走,所有的真相就會大白,我保證,她不會受到什麽傷害……”
他的聲音頓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前方,只見晏恣蜷縮在角落時,身上的外袍被刮破破爛爛的,臉上手臂上都是青紅交錯的擦痕。
他又驚又痛,一個箭步竄了上去抱緊了她:“你怎麽弄成這幅模樣?這幾天你躲在哪裏?”
晏恣縮在他懷裏瑟瑟發抖,那雙曾經清澈的雙眸茫然一片:“我……我躲在山上……一直等着……等着逃走去找你……救我娘……”
“小恣,都是我的錯,我也一直在山上找你,兩天兩頁都沒合眼,”霍言祁的心瞬間被抽緊了,無盡地痛悔淩遲着他的心:“是我太大意了,要是我能早一步……”
他彎腰想将晏恣抱起,晏恣卻忽然驚醒,用盡全身的力氣推開了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來,眼神漸漸清晰。
“你這是要把我抓去換你的功名利祿嗎?霍将軍。”她冷笑了一聲。
那笑聲仿如一把尖刀,直刺霍言祁的心口。
“在你眼中,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嗎?”他的語聲苦澀。
晏恣輕笑了起來,喃喃地道:“我一直以為不是……原來是我的眼睛瞎了。”
她盯着霍言祁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霍言祁,我恨你!”
說着,她推開霍言祁,一步步地朝外走去。
有什麽東西輕飄飄地從她身上落了下來,霍言祁順手一抄接了過來,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鮮紅的血字,就好像一把火灼燒着他的五髒六腑。
走投無路下的血書,承載着晏恣多少的信任和期盼,而現在,這一切被他親手砸得粉碎。
霍言祁閉上眼睛,輕吐出一口濁氣,再睜開時,眼中已經是一片毅然。
他不再說話,只是大步跟在晏恣身後,跟着她一路穿過園子,走過游廊,轉瞬間便到了山莊的前廳。
曲寧正在廳前來回踱步,見到晏恣不由得張大了嘴巴,驚疑不定地看着這兩個人。
旁邊的晏洛和晏安有些害怕,嗫嚅着緊跟了幾步,手足無措地看向霍言祁。
大門外有幾個兵士守着,一見晏恣便拔刀湧了過來。
晏恣卻眼神呆滞,看都沒看那明晃晃的刀尖,直愣愣地朝前走去。
“退下!”霍言祁厲聲喝道。
晏恣充耳不聞,一路前行,踉踉跄跄地離開了洛安山莊。
路上黑漆漆的,她跌倒了又再爬起來,只是憑着本能想要離開這裏。
她引來了一頭狼。
她害了自己的母親。
這兩個念頭在她腦海裏反反複複地閃現,無盡的愧疚和自責啃噬着她的心。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又餓又累,眼中的景物開始迷糊了起來。
“小恣,跟我回去。”
“相信我,你母親會沒事的,你更不會有事,我不會讓你有事。”
那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後誘惑着她。
聽起來是那麽誠懇,那麽堅定。
她捂住了頭,不,她一點兒都不想聽。
騙子,全是騙子!
巨大的暈眩席卷而來,将她整個人吞噬。
-
醒過來的時候晏恣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大床上,床幔厚重而華麗,身上已經被擦洗過了,塗抹了藥膏。
原來的破衣服已經換成了一套貢緞的中衣,空氣中若有似無地飄散着好聞的氣息……
頭昏沉沉的,好像墜了鉛似的沉重,喉嚨幹得好像火燒過似的,她半支起身子,掙紮着想要起來。
“醒了,姑娘醒了。”
“你快去回禀,然後請秦大夫過來。”
“是。”
“姑娘餓了嗎?先嘗點薄粥。”
……
晏恣一陣眼花,看着眼前四五個女子在她床前手忙腳亂的,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你們……是誰?”
她不是應該被抓起來了嗎?就算不是在牢房也該是關在什麽不見天日的地方,怎麽會在這種地方?
一名女子将她扶了起來,另一個則坐在床邊用勺子喂她用粥。
“姑娘,我叫青舟,都是特意撥過來在跟前伺候的,有什麽事情盡管吩咐。”臉圓的那個輕言細語道。
晏恣餓得狠了,破罐子破摔,也顧不得這些人是誰,幾口便把粥喝得精光,咂了咂嘴,肚子又不捧場地叽咕叫了幾聲。
“姑娘你這是餓過頭了,秦大夫說了,不能讓你敞開了肚子吃,你且忍忍。”青舟掩着嘴笑道。
晏恣盯着她,冷哼了一聲道:“你們讓霍言祁過來,不用他假仁假義,我要和我娘呆在一起!”
青舟愣了一下:“姑娘是指……霍将軍嗎?”
“你們不去叫他我自己去!”晏恣擡手一掀被子跳下床來,卻一陣頭暈目眩差點跌倒。
青舟趕緊扶住她一疊聲地叫道:“姑娘你別急,有話慢慢說,可別把自己氣着了,那就是奴婢們的罪過了。”
旁邊幾個一下子跪了下來,滿臉惶恐地請晏恣息怒。
青舟連拉帶拽地把她扶到了床上,門外請來的秦大夫到了,把脈問診,用了藥點了安神香,說是讓她務必再好好睡上一覺發個汗。
要折騰也得讓自己有了精神再說,晏恣咬着牙重新躺了下來,強迫自己睡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感覺有人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她努力想要睜開眼睛,整個人卻被靥住了似的動彈不了。
那人在她床邊坐了下來,她感受到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放在了她的額頭上。
大手輕柔地從額頭往下,一點點地撫過她的鼻尖,停在在了她的臉頰。
她感到了一陣暖意,忍不住便往那雙大手處蹭了蹭。
“十六年……十六年了……”
有人在她耳邊低喃。
那聲音沉穩厚重,卻帶着無盡的痛苦和悲傷。
晏恣無端端地感到一陣心疼,掙紮着想要開口安慰他。
她用力地蹬了幾下腿,驟然之間渾身一輕,壓在她身上的大石一下子消失不見,她滿頭大汗地睜開了眼睛。
入目之處,是一個身穿玄衣的中年男子,眉目威嚴,神态清貴,眼神中卻流露出無盡的慈愛。
晏恣的心撲撲亂跳了幾下,小時候她經常做夢,夢裏自己的父親就是用這種眼神看着她,一遍遍地對她道歉:“小恣,爹來晚了。”
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讓自己從幻想中清醒過來:“你是誰?”
那人正是梁元帝燕伯弘。
霍言祁連夜将晏恣送進宮中,燕伯弘只看了一眼她的嘴唇,便在心裏認定了她是自己的女兒。
趁着她睡着的時候,太醫院院正、宗人府府令等相關人等都已經被宣進宮,當場滴血驗證,雙血相溶。
現在,唯一的疑點便在晏若昀身上,燕伯弘翻遍了當時內侍的侍寝記錄,也沒有找到和晏恣相當的那一條。
晏若昀現在就在這昭蘭宮中,可他卻不願去見,更不願去逼問當年的真相,見了問了,只怕更是心碎神傷。
可能只有眼前這鮮活的女兒,能稍稍撫慰一下他幾被真相撕裂的痛苦。
“我……我是你的父親。”燕伯弘清了清嗓子,終于開口道。
晏恣愣住了,揉了揉眼睛,黑漆漆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轉,同情地道:“伯父你是不是受什麽刺激了?你女兒過世了?別難過,我小時候也是這樣,見着個好看的叔叔便叫他爹爹。”
燕伯弘心裏一陣劇痛,一口氣差點接不上來,良久才道:“你仔細瞧瞧,你和我是不是有幾分相似?尤其是你的嘴唇……”
他習慣抿緊的嘴角松懈了下來,嘴角的弧度和晏恣的一模一樣,都微微翹起。
晏恣的心口開始不聽話地亂跳了起來,眼前的男子溫雅慈愛,完全符合她腦中對父親無數次的幻想,不,甚至還要高上一籌!
她欣喜若狂,卻又疑雲叢生:“那……是你把我從霍言祁手裏救下來的嗎?”
燕伯弘怔了怔,笑而不語,只是輕撫着她的頭發道:“放心,以後都不會有人欺負你了。”
晏恣直愣愣地看着他,眼中漸漸浮起一層水光,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會是認錯人吧?千萬別讓我又……空歡喜一場。”
燕伯弘心中大恸,顫聲道:“你……一直盼着我來嗎?那為何不讓你娘來……找我……”
“娘不許我問你……你為什麽不早點來找我們,娘雖然不說,可我知道,她心裏一直惦記着你……”晏恣終于揪着燕伯弘的衣袖,哽咽聲越來越清晰,到了最後撲到他身上嚎啕大哭了起來。
燕伯弘既是愧疚又是高興,他登基為帝二十餘載,積威日重,除了幾名老臣還能聊聊從前的過往,就連兩個兒子見了他也噤若寒蟬,何時有人會這樣黏着他撒嬌哭訴。
他輕拍着晏恣的後背,低低地哄着她,滿心歡喜得就好像回到了從前。
這一頓哭,晏恣把這些年來的思念和委屈全都倒了出來,直哭了近一盞茶的功夫,這才漸漸停了下來。
她不好意思地拭去眼角的淚水,抽噎着問:“你救了我……有沒有救出我娘?我們趕緊一起逃走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逃走?”燕伯弘哂然一笑道,“從今往後,這大梁便是你的家,你的天下,你還用得着說逃走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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