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晏恣回到昭蘭宮的偏殿,便把自己關在了房間裏好半天沒出來。

沒過一會兒,晏洛便小心翼翼地敲着門,送進來了一個小瓷瓶,裏面青綠色的藥膏,說是霍将軍特意送來為她的眼睛消腫的。

晏恣這才發現剛才那一頓哭,她的眼睛腫得像個核桃似的。

不過,當她是三歲的小孩子嗎?送點東西就和好了。

她拿冷水随便敷了敷眼睛便又生龍活虎了起來,那個小瓷瓶被她丢到了門外。

一連好幾天,霍言祁都會遣人送些貼心的小玩意兒過來,有時候是糕餅,有時候是解悶的小玩意兒,晏恣自然是一個都不要,統統賞給了下人。

那天和燕伯弘頂嘴之後,晏恣便聽替她調理身子的秦大夫說,燕伯弘當天就病倒了,罷了一天的早朝,接下來兩天也一直在服湯劑。

她心緒不寧,正琢磨着要不要去探望一下,燕伯弘卻先來了,只字不提那日的争吵,還帶來了一堆的賞賜。

看着燕伯弘瘦削的臉龐,晏恣愧疚萬分,滿腹的不快頓時飛到了九霄雲外。

“在這裏很悶嗎?悶的話來找朕說說話,朕一個人也很寂寞。”燕伯弘開玩笑道。

“有點,”晏恣老實地道,“我可以出宮去嗎?去看看我的那些朋友,我很惦念他們。”

燕伯弘凝視着她,良久才嘆了一口氣道:“你的身份還沒有正式定下來,進出總有不便。禮部已經再準備造冊事宜,可朕也有點私心,想讓你留在宮裏多陪些日子,等到正式冊封後,朕給你造個大大的公主府,你再搬出宮去好不好?”

話剛說完,他便咳嗽了起來,喉中還帶了喘息聲。

晏恣慌亂地去拍他的後背,又手忙腳亂地倒了杯茶水往他嘴裏喂。

燕伯弘連喝了兩口,這才把胸腔中的咳嗽壓了下去,搖頭苦笑道:“朕也老了,不中用了。”

“哪有,爹你才剛過不惑之年吧?正是身強體壯的時候,依我看,我們鎮上那幾個年輕小夥一起上都不是你的對手。”晏恣拍馬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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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也是事實,燕伯弘早年戎馬天下,登基之後也并未松懈,身體算得上健碩。若不是這幾天病着,又故意要在晏恣面前示弱,怎麽也不會說出這種感慨的話來。

他微笑着摸了摸晏恣的頭,感慨着道:“小恣,這些日子朕常常夢見你變成了一個娃娃,你小時候一定很可愛,要是我們沒有分開這麽多年就好了……”

晏恣心裏感動,脫口而出:“爹你別難過了,我也常常夢到你,現在我們在一起了,我以後可以都陪着爹爹,哪兒都不去。”

“那可說好了,不許再動不動就提不喜歡這裏。”燕伯弘高興了起來,沖着外面叫了一聲,“來人啊,今天朕在這裏用膳,小恣陪着朕一起吃。”

話已經出口,晏恣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只能在心裏暗暗叫苦,皇宮再大再好,剛來的新鮮一去便有些索然無味,這麽多雙眼睛盯着,還有這麽多沒見過的後宮嫔妃、皇親國戚,一個個都好像緊箍咒套在她頭上,單想到一個大殿下燕成璋就讓她心底發寒。

燕伯弘卻明顯精神好了很多,連咳嗽聲聽不見了,午膳的時候一邊聽晏恣說話,一邊用了一大碗白米飯,把榮公公喜得,臨走的時候頗有深意地對晏恣道:“姑娘,未時過後陛下都會用些茶點。”

這是讓她全天候陪吃陪喝陪聊的意思麽?

晏恣哭笑不得。

一連過了兩日,燕伯弘的病大有好轉,晏恣卻精神萎靡了起來。

去見晏若昀,卻被告知毓蘭殿依然是不許進出,除非陛下手谕。

勉強讓燕伯弘同意去見了吳嬸,吳嬸抱着她只會哭,問當年的事情,她卻一直搖頭,只會翻來覆去地重複一句話:小恣,別怨你娘。

吳嬸被隔在皇宮的西邊,就在內庭和外宮的交界之處,從裏面出來,晏恣不想回去,直接爬上了路邊的一座亭子,坐在上面看着宮門發呆。

青舟和晏洛想喊又不敢喊,想拉也拉不着,急得在下面團團轉。

天高雲淡,一群大雁鳴叫着掠過。

遠處的宮廷深處,各種各樣的金黃、火紅和翠綠交疊在一起,景致誘人。

而另一邊,青灰色的宮牆門禁,一道又一道,隔絕着那個自由的天地。

有人陸陸續續地從亭子邊路過,都擡起頭來好奇地看着她,隐隐約約的嘟囔聲飄進了晏恣的耳朵裏。

“這是誰啊?”

“沒規矩。”

“快去禀告總管和淑妃娘娘。”

青舟漲紅了臉一路朝他們解釋。

晏恣忽然便覺得心灰意冷。

這裏有太多的秘密,太多的束縛,連爬個牆頭都不許,這也太沒意思了。

誰要來管便來,她就坐在這裏了,正愁找不到出氣筒呢。

耳邊風聲掠過,晏恣側身一瞧,在心裏冷笑了一聲:這個罪魁禍首當出氣筒簡直太好不過了。

“你怎麽了?”霍言祁幾步走到她身旁,憂心忡忡地看着她。

“南衙禁軍這是倒了不成?怎麽成天就見霍将軍你在這皇宮前晃悠?”晏恣嘲諷着道。

“陛下令我這幾日暫兼北衙禁軍護衛內宮一職。”霍言祁解釋道。

“也是,自己的功勞不能被別人搶走了,”晏恣翹起腿來,漫不經心地道,“對了,這次你官升幾級?我爹賞賜了你什麽寶貝?”

霍言祁的呼吸粗重了起來,半晌才道:“小恣,你別冤枉我。”

“我怎麽敢啊,”晏恣假惺惺地道,“你是手握重兵的将軍,我只是一個身世不明不白的野丫頭,到現在還被關在皇宮見不得光,就算我日後成了什麽勞什子的公主,還不是得仰仗你的鼻息過日子,哪天你要是偷偷摸摸給我一刀,我也沒地方……”

“小恣!”霍言祁厲聲叫道。

“怎麽?在你霍将軍面前我連說話的自由都沒了?”晏恣掃了他一眼,作勢捂上嘴巴,“你早說啊,

霍言祁定定地看着她,眼中跳動着懾人的火花,晏恣看得心頭撲通亂跳,佯作鎮定地別開臉去。

“小恣,不管你信不信,我一開始并不知道你的身份,只是情不自禁地被你吸引,真心想和你結交,不……比結交……更親近……”霍言祁壓低了聲音,帶着無法抑制的痛苦,“查出你母親的事情時,我的确隐瞞了你,這是皇室秘聞,在沒有百分百的把握前,我無法向你透露,更怕你會有過激的反應,反而會給你和你母親帶來危險。可就算将你們的下落禀告給陛下,我心裏是有百分百把握能護得你周全的。”

“惺惺作态,”晏恣冷笑一聲,“周全的結果就是我的家散了,我娘不是我親娘了,我被困在這裏動不了了,可真是謝謝你的周全了。”

霍言祁終于控制不住自己,擡起手來,一把抓着了晏恣的手臂。

“你要幹什麽!”晏恣大怒,用力掙紮了起來,腳下一滑,差點從亭子頂上摔下來,看得底下的青舟和晏洛連聲驚呼。

“你就是在怪我對不對?”他的十指如鈎,仿如一頭困獸,“可是你仔細想想,這麽多人在找你的母親,你以為你們能逃得了多久?這次是我和大殿下找到了你,下一次呢?可能是轶勒人,更可能是前朝的餘孽,你們永遠都不會有安寧的日子,更可能有殺身之禍!”

晏恣又氣又惱:“你少吓唬人,這十六年我們不是平平安安地過來了?”

“更何況,陛下這些年來心心念念的都是你的母親,而你的母親一直在京畿落腳,心裏未必沒有陛下,他們倆的死結若是能夠打開,難道不是一樁美事?陛下是你的親父,你們父女團聚,你能承歡膝下,難道不是一樁美事?你成為公主,雖然失去了一些自由,卻能得到很多便利,就好比當年的盛陽公主,雖然長在深宮,可是扶貧濟困、赈災愛民,這麽多年了,她封地的百姓都還念着她的美名,這難道不也是一樁美事嗎?”

霍言祁的話咄咄逼人,字字如刀,一句句地在晏恣耳邊炸響。

原來他不是不會說話,而是不願說話。

晏恣聽得有些頭昏腦漲,卻下意識地不甘示弱:“狡辯。”

霍言祁的眼神可怕,直直地瞪着她,聲音都有些顫抖:“你……真的不能原諒我?”

“不能。”晏恣飛快地答道,“我要下去了,你撒手,不然叫我爹來看看,他最看重的霍将軍非禮我。”

霍言祁怔怔地看着她,驟然之間,那冷峻的臉一下子灰敗了下來。

“小恣。”他仿佛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吐出了她的名字,又停頓了良久,才喃喃地道,“這可能就是對我那一念私心的懲罰。”

晏恣不明所以,正想揪住他口中的“私心”好好嘲笑一番,卻見霍言祁彎腰躬身,一下子把她橫抱了起來,躍下亭頂。

青舟和晏洛急忙迎上來剛想去扶晏恣,霍言祁卻冷冷地道:“你們都呆在這裏,我和小恣有事相商。”

青舟愣了愣:“将軍……這……這不合規矩……”

霍言祁的目光森冷地掃過她的臉龐,她立刻噤聲,眼巴巴地看向晏恣。

晏恣氣樂了:“霍言祁你瘋了不成!”

霍言祁凝視着她,低聲道:“我沒瘋,我把你想要的還給你。”

霍言祁一路拉着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正清門,門口守值的侍衛看着情形不對,硬着頭皮上前盤查,他扔出一塊腰牌,只說是奉了陛下口谕出宮辦事。

從正清門到宮門還有一段長長的距離,晏恣被他拉得一路飛奔,到了後來都快喘不過氣來。

到了宮門外,晏恣一眼便看到了雪骓,雪骓也好像認得她似的,沖着她打了兩個響鼻,目光落在了她的手上。

可惜今天沒帶什麽糖。

晏恣的念頭剛起,身子便騰空而起,落在了雪骓的背上,還沒等她回過神來,她的身後一沉,霍言祁躍了上來。

雪骓飛奔了起來,耳畔風聲呼呼而過,晏恣感覺到了身後那寬闊的胸膛,還有炙熱的溫度。

她有點暈眩,只是下意識地抓緊了霍言祁的衣袖。

霍言祁的馬技精湛,一路疾馳,穿大街走小巷,從皇宮到城門口只用了小半個時辰。

出了城門,霍言祁便勒住了缰繩,扶着她的腰躍下馬來。

兩個人四目相對,晏恣的眼中一片茫然。

“小恣,你走吧,趁着我還沒有後悔,山高水遠,想走多遠就走多遠。”霍言祁擡手撫過她的臉頰,他的指尖輕顫,帶着無盡的眷戀。

晏恣傻了:“你……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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