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你要善待阿遠

鐘恺凡找到桌上的水果刀,輕輕劃開快遞盒子,拆開一看,是雙毛茸茸的灰紫色手套。

宋阿姨伸出那只沒有打針的手,語氣輕快:“來,恺凡,幫我戴上!”

鐘恺凡拆開包裝,小心翼翼地将手套戴在宋阿姨手上,看見她的五指動了動,像個頑皮的孩子。他忽然間明白了什麽,只有宋阿姨這麽可愛的人,才會教出阿遠這樣的兒子。

“給我拍個小視頻發給阿遠。”宋阿姨開心地說道,臉上沒有半分生病的壓抑。

鐘恺凡立刻掏出手機,點開相機,調到錄像模式,給宋阿姨錄了起來。

他沒有着急發送,等過幾天,阿遠稍微閑暇一點再給他看,免得他知道了心裏又要難受。

恺凡陪阿姨說了好一會兒話,護士敲門進來了,來檢查輸液是否完成。

鐘恺凡起身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護士給阿姨拔針,心情緩和了不少。

見時間不早了,鐘恺凡不忍心繼續打擾,臨走前他聽見宋阿姨懇切地說:“恺凡,你能不能……”

話說到一半兒,她竟然有點哽咽。

鐘恺凡耐心地守在一旁,目光溫和而清澈,等待着阿姨的下一句話。

待護士出去了,屋子裏一片寂靜。

也不知為何,剛剛情緒尚佳的宋阿姨此刻竟然有點失控,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發顫,“我知道阿遠性取向這個事,說實話,我不會逼他怎麽樣,畢竟是自己的孩子,他要是過得開心,我這個做母親的又能說什麽呢。”講到這裏,她忽然頓了頓,有意識地避開死亡這個話題,只是說:“但是社會接不接受就是另外一方面了,他是公衆人物,我雖然不太懂他每天在做什麽,但是知道他很忙,要接受大衆的評判,如果有一天……”

宋阿姨看着恺凡,握緊了恺凡的手腕,力氣加重了幾分,眉眼間閃爍着哀婉的懇切,一字一頓地說:“如果有一天人們因此而讨厭阿遠,恺凡,你要善待阿遠,行不行?”

這話仿佛一道溫柔而有力的重擊,準确無誤地砸向鐘恺凡的心髒。他一點一點察覺到,宋阿姨這是把阿遠托付給自己了,聲音如此懇切而篤定,這是一個母親卑微的請求。

鐘恺凡含淚點頭道:“宋阿姨,您放心,我一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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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從病房出來,外面的天已經全黑了,遠處零星亮着幾盞路燈,憑借着微弱的燈光,堅守着無盡的黑夜。鐘恺凡單手撐在鋁合金窗上,克制已久的情緒,如同山洪呼嘯,一瞬間決堤,毫無保留地朝自己襲來。他該怎麽形容此刻的悲怆,好像黑暗中走了許久,終于有個人握住自己的雙手,告訴你:孩子,你別怕。

可怕的不是被辜負,而是誤以為自己被辜負。

滾燙的愛意朝自己湧來,糾纏在心間多年的委屈終于得到釋懷,淚珠滾落到鋁合金窗的縫隙中,染着幾粒塵埃,圓潤緩慢地滾動着,最後化為一灘淚花,像塵埃中決裂盛開的玫瑰。

肖正沉默地站在恺凡身後,靜靜地等待他從情緒中走出來。

他不清楚剛才病房裏發生了什麽,印象裏自從鐘燦去世以後,他從來沒有看見恺凡這樣痛哭過,背脊發顫,手背上青筋直冒,好像要把這些年壓抑的情緒都宣洩出來。

是恨嗎?好像是;是愛嗎?好像也是。

經年扭轉,愛恨交織在一起,讓人分辨不出兩者之間的差別,只能含淚忍痛吞下,慢慢地、慢慢地放在心間消化,用生命中的愛與力量去化解。

良久,待恺凡一點點從情緒中抽離出來,肖正才靠近了他:“我剛剛了解到宋女士的主治醫師,他現在還在開會,可能需要再等一會兒才能見到。”

鐘恺凡收回手,用紙巾胡亂擦着眼淚,沉默了半響才說:“好,我去找他了解一下情況。如果有必要,

看看是否需要聯系轉院。”

肖正說:“其實林遠對他媽媽的病情很重視,已經請了好的專家來看病,就是沒等到匹配的腎源。”

鐘恺凡的神志恢複了一些,他以前就是這個行業的,太了解等待合适的腎源是一件多麽難的事情。但是現在還有機會,阿遠不是孤軍作戰,他還有自己。恺凡絕不會放任不管的。

這天晚上,鐘恺凡一直待到十二點多才離開上海。其餘事情他都交由肖正去打理,他現在需要利用自己以前在醫學圈的人脈,盡量找到合适的腎源,讓阿姨早點脫離透析的痛苦。

他本來還想在醫院陪阿姨過春節,想了想還是決定放棄。他現在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不急這麽一時半兒,更何況除去了解阿姨的病情,病人的尊嚴也需要重視。

如果善意變成一種施舍,是失去了善意的初衷。

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恺凡還是派了一個可靠的高級護理過來,這樣就可以随時向自己彙報阿姨的情況,也免得阿遠擔心。

除夕那天,他給師妹姚希文打了電話:“最近怎麽樣?”

一聽到他的聲音,姚希文控制不住地開始吐槽:“你還知道跟我聯系?鐘師兄,不是我說你,你是不是太忘恩負義了點?你自己跑回家繼承家業,有沒有想過廖主任培養你一場有多不容易?還有醫院裏這麽多的同門、師兄、師弟,你就這麽狠心撇下了……”

姚希文最起碼吐槽了五分鐘之久。

鐘恺凡耐心地聽着,當初決定畢業後回家,的确頂着巨大的壓力,但他也沒有辦法。鐘燦去世,他爸爸年紀大了,身體狀況大不如從前,總要有人能承擔家裏的責任。好在大部分損失都在自己的學業方面,但是他夠理解廖主任的心痛。

“我家裏出了點事,希文,我必須要向大家道歉。”

聽見他這麽說,姚希文的情緒才緩和了一點,開門見山地說:“說吧,求我什麽事兒。”

鐘恺凡輕笑出聲:“你怎麽知道我要求你辦事?”

“自我們認識起,你就從來沒有因為私事找過我,哪一次不是公事公辦?連我媽炖的骨頭湯都打動不了你,鐘恺凡,你可真是鐵石心腸!”姚希文咬牙說道。

“這次真是私事。”

“什麽事?”

“我一個朋友的母親得了尿毒症,三期,透析好幾年了,一直沒等到匹配的腎源。”

姚希文冷笑:“不是普通朋友吧?”她知道鐘恺凡這人最怕麻煩,從來都懶得應付人際交往,什麽人能讓他撇下醫學事業、不辭辛苦地找腎源?

“……”

“怎麽,不說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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