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午飯

少年怯懦的點點頭,露在外的尖下巴抵住被子,他的視線壓得極地,直盯着邊角上粗糙的線頭。

言哥兒,也就是季言,本以為自己嫁個傻子,卻沒想到今早發生了這樣的變故,比起現在鳳眼淩厲的林立軒,他更願意見到昨天那個嘴裏噙着傻笑,眼睛亮堂堂孩子一般的丈夫。

對他來說,和個傻子在一起要比跟陌生人要好得多。

同是碧溪村的人,季言和林立軒并不熟悉,以前因為林立軒書讀得好,林家總覺得自己家跟別人家是不一樣的,後來林立軒考取了秀才,更覺自家高人一等,跟村裏人的關系一直不太好。

林立軒變傻了,村裏人表面上是同情,暗地裏全是幸災樂禍。

你兒子是文曲星下凡?還要考狀元?

做夢吧!人都傻成豬了。

少年黑寶石似的眼睛氤氲着薄霧,他心中害怕莫名,充滿了對未來的茫然。

林立軒将胸前的頭發攬到腦後,他還沒習慣這悠長的頭發,由于營養跟不上,頭發發質不好,他恨不得用剪刀一把剃光,好得個輕松。

他見少年滿臉害怕不敢直視他,心中難得沒有閃過不喜,要是他手下職員敢在他面前露出這樣膽怯的神情,他定是二話不說将人批一頓,他讨厭不夠自信勇敢的人。可少年巴掌大的小臉、縮成一團的身姿跟個被遺棄的奶貓似的,林立軒心中生出一股憐意,他的口氣不由自主放緩了,“身上還疼嗎?”

對方拚命搖搖頭,蒼白的臉上飛上了一抹紅,他這搖頭的動作幅度較大,牽動身上還在隐隐作痛的傷口,嘴角一抽,輕吸一口氣。

林立軒笑了,“你小心些別亂動,好好歇着吧。”說完往前走了走,腳下一個踉跄絆了一下,幸好沒摔倒,他低頭一看,原來是個圓木筆筒,筆筒表面上刻着一叢竹子,由于太過破舊,原本的圖案模糊不清了,只能勉強辨別出竹葉的輪廓,還有個紅色的泥印,也是看不清了,只留下點點淡紅。

被他這一絆,筆筒在地上滾了一圈,發出清脆的響聲,原本膽怯不敢擡頭的季言被這突如其來的響聲一驚,擡起頭來看了過去。

清俊的男人正狼狽的半蹲半站着,見到他這副模樣,少年忐忑不安的心稍微定了定,覺得跟對方的距離近了些。他知道林立軒長得好看,哪怕是昨天傻子的笑容、滑稽的動作也不招人讨厭。但他卻不曾想到脫了傻病,清醒了的林立軒是這般的……如仙人一般,原諒沒讀過書的季言不知道該用什麽詞來形容,他就覺得眼前的林立軒跟村裏所有人都不一樣,說不出來哪裏不一樣,但就是不一樣,對了,他讀過書,他還是個秀才,他是他們村裏第一個考上秀才的呢。

林立軒不知道他心中的一番亂想,只想着以後要收拾好這個房間,畢竟是未來生活的地方,總不能像個雜貨攤似的物品東一點西一點的擺放。

還把人給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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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鍋架好,用旺火燒,再蓋上蓋子,趙立娘火急火燎的從房間裏出來,又火急火燎的在廚房燒水,她的心神全然不定,一時覺得極其滿足,一時又空虛極了,飄飄忽忽如踩在棉花雲上似的。

忙活的簡直不能停下來,鍋裏的水還沒有翻滾,她的心卻和又燙又熱的開水一樣翻滾起來。

我的兒子,好了。

他清醒過來了。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雙手合十,喃喃的在心中念叨,從木架上扯過三炷香,點燃了叩首拜了三拜,恭恭敬敬的插-進香爐裏,土牆上貼的觀世音菩薩圖被熏的有些發黑了,卷了一大片,但依舊無礙信徒對她的虔誠。

腳邊的一個銅盆裏還留有未燒完的錢紙,是她今天一大早起來燒給林老頭的,趙立娘又拿過一沓黃色的紙錢,吹亮盆中的殘焰,借着火光,竄出來的明黃火焰瞬間席卷她手中的紙錢。

“老頭子,你泉下有知,咱們的孩子好了……你要是還在該多好啊,咱們一家三口……不……現在是四個人,和和美美過日子……”

雖有些感傷,但生者的日子還得過下去,自從林老頭去世後一直渾渾噩噩混着過的趙立娘開始覺得有盼頭了。

她的孩子好了,以後肯定是能做大官了,就和老頭子在世時兩人暢想中的那樣,未來兩人會是官老爺的爹娘,在村裏定是人人豔羨,只要想到這一點,此時吃再多的苦都能受得住。

她拍拍手掌,在衣服上揩了揩,黃色的粉末從她手中掉落,去廚房看着去。

林立軒從木盆裏拿起沾濕了水的泛黃毛巾,擰幹,把毛巾疊好,伸出去遞給還窩在被子裏的少年。

少年有些驚慌的往後退,林立軒撲哧一聲笑出來,見少年戰戰兢兢如林裏驚慌失措奔逃的鳥獸一樣,心下使壞,對他說道:“要不要我幫你擦一擦身子?”

少年驚慌更甚,他光着身子只能躲在被窩裏,昨天的衣服被撕碎了好幾道口子,又混上了莫名的東西,已經不能穿了,他臉漲得通紅,終于還是鼓起勇氣說:“我自己……我自己來就好……”

林立軒也不逗他,把毛巾遞給少年,又将木盆端到床邊,用一張小木凳墊高,“你的衣服放在哪裏?我去給你拿。”

少年抿唇,眼中閃過欣喜,纖細的手臂指了指牆角的一個木箱,林立軒估摸着應該是他的“嫁妝”。

箱子有些年頭了,表面滄桑嶙峋,林立軒掀開箱蓋,寬大的箱子中就裝着幾件破衣裳,他心中一陣無言,在他眼裏,這幾件打滿補丁的衣裳還沒這箱子值錢……

林立軒知道他穿到了一個貧苦人家家庭,而在現代多年的他實在想不到在古代能有多窮?

現在他知道了。

待房間裏的兩人打理好自己,趙立娘就喊着他們來吃午飯了,沒錯,他們起來時已經是日上三竿,梳洗整理過就該吃午飯了,農家的飯點一般是極早的。

言哥兒坐在木凳上一陣扭捏,幸好趙立娘是個沒婆婆經驗的,再加上她今天心情好,要不換個嚴厲的,準得把他這樣的懶媳婦修理一頓,新婚第二天,起得晚就算了,還讓婆婆做飯,被村裏其他人知道了,定要數落他做人媳婦不稱職,害的娘家面子也無光。

林家的飯桌是個沒林立軒膝蓋高的小方桌,這種高度,吃飯的時候也必須放低了身子。

不大不小的飯桌上就放了兩盤菜,一疊炒青菜,一疊林立軒也說不出是什麽的東西。上輩子他是得胃癌死的,死之前吃東西對他來說就是一種折磨,每一次吞咽都能叫他感受到巨大的痛苦,更可怕的是最後完全喪失了吃東西的欲望,每天只能靠針管輸入流食,重新換了一副好身體,最讓林立軒開心的就是他終于能擁有好胃口,燃起對美食的欲望。

這輩子他一定要對自己的胃好好的。

然而,當他捧起那一碗飯,卻是怎麽也下不了口。這時的米飯可沒有現代的大米脫殼脫的幹淨,并不怎麽白,吃起來也不香,飯粒一粒一粒脹得巨大,比他以前吃的米飯要大上一倍,零零散散沒有一點嚼勁,也不香甜,味如嚼蠟。

在這個家裏,吃這樣的白米飯還只是林立軒一個人的特權,對面的母親,身旁的言哥兒碗裏裝的是幹巴巴的糙米,林立軒嘗了一口,口感粗的簡直讓他覺得自己回到了當初生病的時候,跟吞玻璃渣似的,也不知道旁邊這兩人是怎麽吃下去的。

青菜也不好吃,與其說是炒的倒不如說是煮的,找不到一丁點油的痕跡,新鮮倒是很新鮮,顏色蔥綠,一看就知道是新摘下來的,菜根嚼着夾帶略微苦澀。

另外一旁長條條糾結在一起林立軒說不出來的東西,他不去夾着吃,另外兩個人也不吃那道菜,莫非也是他專享的?林立軒苦笑,這種專享他可不想要……這種專享原主小時候就有了,他吃米飯魚肉,父母吃糙米糠菜,林父林母對他是疼到骨子裏去的,家裏吃的穿的用的,他都是用林家能提供的最好的東西……也難怪培養出原主那心比天高的脾氣。

林立軒勉強吃着飯,心下卻計較着要好好賺錢了……

居然是油渣!林立軒強忍着不讓自己吐出來,胡亂的吃一大口飯吞下去,這也能算是好東西??他可吃不下去。

他夾了一塊放進身邊少年的碗裏,他倒是受寵若驚的擡頭瞟了他一眼,又去看趙立娘,趙立娘眼眸一斂,少年手慢腳亂的把菜還回林立軒碗裏。

望着這塊油渣,林立軒可真是欲哭無淚,莫非這一盤全都要他吃下去?

一頓飯下來,林立軒吃的沒滋沒味,另外兩個人卻吃的心滿意足,尤其是對季言來說,這是他這輩子難得吃過的一次飽飯。

雖然吃的也是青菜,但林家這青菜是放了鹹肉炒的,他沒吃到肉,但嘗到了不少肉味,也心滿意足,要知道在他們村裏,一個月能嘗到一次肉味,就是不錯的家庭了。

以前在季家,家裏的飯菜都是定時定量,去晚了可能分不到,活該又得餓一頓,季家是大家子,他們是不煮飯的,每餐都是一鍋粥,煮粥前,季老太數好了要放多少米,絕不多一兩,也不少一兩,粥煮好了,季老太拿着大湯勺一個一個分發,稠的、米粒多的部分撈給男人們,剩下的米湯加一點點稀飯就是女人和雙兒的。

飯吃得少活幹的卻不少,季言也是要跟着下地的,平日裏還要上山挖野菜、去田裏除草、在家裏要幫着挑水、洗衣服……活根本幹不完,還得餓着肚子幹活,長這麽大,他都還不知道吃飽了是個什麽感覺,以前只要是有吃的,能吃的,那就一股腦的吃下去,免得挨餓。

到了林家,可能是趙立娘習慣了,雖是多了季言一個雙兒,但卻是按照林老頭在世時一個成年男人的飯量煮的,季言忍不住的多吃了,他覺得自己吃的有平時的兩倍多,他在心中暗暗慶幸,幸好趙立娘沒有嫌棄他。

現在唯一麻煩的就是,他出嫁前,母親叮囑他說要聽婆婆的話,只要聽從婆婆的話別被趕回來就好了。因為要嫁的人是個傻子,也沒告訴他要怎麽和新婚丈夫相處,所以……現在丈夫不傻了,他要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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