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上藥
見到陸謹沉忽然出現在膳廳,薛家人俱都一怔。
薛鏡寧下意識地将左手往袖子裏縮。
“賢婿來了!”薛忠回過神忙站起來,頓時一臉谄媚之色,“來人,馬上添副碗筷!”
李氏也喜上眉梢,起身陪笑道:“小侯爺,鏡寧說您公務繁忙,我們不知道您會過來吃午膳,因此沒有準備,招待不周的地方請小侯爺不要見怪啊。”
陸謹沉靜靜地看着薛忠與李氏奴顏婢膝的樣子,眼底的不屑漸濃。
他本就瞧不起薛氏一家,因着薛鏡寧,又添了一層厭惡,便越發瞧不起了。
“來,賢婿請來這邊坐。”薛忠派人加了椅子碗筷在自己旁邊的主位,招呼陸謹沉坐下。
陸謹沉輕諷一笑。
按道理,晚輩不可坐于主位,更何況是陪新媳回門的女婿,不過薛家自己放低自己,他也不準備給面子。
他走至主位坐下:“薛伯父實在太客氣了。”
氣氛登時一凝。
他與薛鏡寧已經成親,卻還稱呼薛忠為“伯父”,這是壓根沒承認薛鏡寧的意思啊!
薛忠臉上的笑容僵住,一時不知道怎麽接話,眼角的餘光責備地看向薛鏡寧。
此刻,陸謹沉的目光也悄然落在薛鏡寧身上,他也在期待,她會怎麽圓場。
薛鏡寧此刻微低着頭,倒不是覺得丢臉,也不是在畏懼和逃避,方才見到陸謹沉突然出現,之前心裏的那股火氣和委屈便又湧現了出來,所以她索性挪開了目光,專注地看着自己眼前的菜肴,不想理會他,也不想扮演“小侯夫人”的角色。
當然,此時她不用擡頭都能感受到,衆人明裏暗裏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可是,陸謹沉的承不承認,跟她有什麽關系呢?
在這樣安靜至極的氛圍裏,薛鏡寧淡然自若地拿起筷子,慢條斯理地吃起了碗裏的菜。
衆人:……
陸謹沉眼底閃過一絲詫異,淡淡地彎了彎唇角。
雖然薛鏡寧是小騙子,但是性子倒真的十分有趣。
“大家吃飯吧。”陸謹沉道。
他這一開口,等于主動給了一個臺階,薛忠自然不會再糾結方才的稱呼,忙笑道:“說得是,再不吃飯菜就要涼了,來來來,快些吃飯吧。”
薛楚莺睨了一眼悶頭吃飯的薛鏡寧,眼裏的嘲諷不禁漫溢出來,再看向陸謹沉時,卻是嬌滴滴的羞笑:“小侯爺,這一桌家常小菜不知你是否吃得慣?”
說着,忽然執起自己的筷子,夾了一塊魚肉,似要伸向陸謹沉碗裏:“小侯爺,您先嘗嘗這道蟠龍黃魚。”
陸謹沉幾不可聞地皺了皺眉,眼神一冷:“我不愛吃魚。”
薛楚莺的手頓時尴尬地停在空中,凝滞了一瞬,慢慢地收回來。
陸謹沉又道:“我也不必勞煩別人給我夾菜。”
說罷,瞥了一眼還在兀自吃飯,而且一個眼神也沒給他的薛鏡寧:“你不知道給我夾菜?”
既是費盡心機想要坐穩小侯夫人的位子,怎麽不知道好好表現表現?明知道自己的妹妹心急不純,她都不在意?還是說,他們一家人關系已經緊密到換個人頂替她的身份都可以?
陸謹沉的話一出,滿座皆頓了一瞬,全部看向薛鏡寧。
特別是薛楚莺,偷偷地咬牙切齒,說什麽“不必勞煩別人”,卻叫薛鏡寧給他夾菜,這是擺明了在打她臉,告訴他們薛鏡寧不是“別人”?
既然是這樣,剛剛怎麽不陪薛鏡寧一起回門?薛鏡寧怎麽還裝出一副落魄的樣子?害她還以為自己有了可趁之機……
薛忠倒是精神一振,之前還以為小侯爺看不上薛鏡寧,所以連陪她回門都懶得做面子,而現在這麽一看,小侯爺對她還是特別的,連語氣都是對自家人的親近。
衆人各有心思,偏生薛鏡寧毫無察覺,她甚至沒仔細聽他們方才的話,因此仍舊在慢條斯理地埋頭吃飯。
薛忠急了,忙道:“鏡寧!沒聽到小侯爺的話嗎?趕緊給你夫君夾菜啊。”
薛鏡寧擡首,眉頭輕輕地皺了起來,陸謹沉讓她夾菜?他自己不會夾嗎?再說了,她也不知道他愛吃什麽呀……
她疑惑地看過去,陸謹沉也正好看着她,一臉等着她夾菜的模樣。
“夾菜啊……”薛忠壓低了聲音,催促道。
好吧,只是夾菜而已,倒也不是什麽難為人的大事。
薛鏡寧果斷地伸出筷子,夾了一筷子東西放入陸謹沉的碗裏。
——卻又是一塊黃魚。
陸謹沉:“……”
她是故意的?
他不喜歡別的女人給他夾菜為真,不喜歡吃魚也為真。
他剛剛親口說了不愛吃魚,薛鏡寧難道沒聽到他的話?
她不是想讨好自己好坐穩小侯夫人之位嗎,就是這樣讨好的?
薛忠面色頓時尴尬,想開口替薛鏡寧解釋都不知如何說起,只好一個勁兒地瞪她。
薛鏡寧卻自覺已經完成任務,又開始吃起自己的飯來。
陸謹沉僵硬着沉默了一瞬,鬼使神差地夾起了她夾給自己的那塊黃魚,視死如歸地慢慢遞入口中……
薛家衆人:……說好的不愛吃魚呢?
飯畢,陸謹沉跟着薛鏡寧往惜風院走去。
薛鏡寧沉默不語,快步走在前面,似乎身邊沒他這個人。
陸謹沉眉心緊攏,不對勁,從他來薛府到現在,薛鏡寧一句話都沒對他說,一副對他愛理不理的樣子。
難道就因為他之前先離去了,沒跟她一塊兒回門?
他現在不是已經來了,她還跟他拿喬什麽?
而且,他還吃下了他并不愛吃的魚。
她還想怎麽樣?
“薛鏡寧,你怎麽回事?”陸謹沉越想越氣,在兩人走入惜風院時,忍不住一把抓住她的手,“我不就是來遲了,你還不理我了?”
“疼——”這一下正好抓在薛鏡寧的左手傷處,她猝不及防,忍不住叫疼。
“怎麽了?”陸謹沉沒來由地心口一緊,立刻捋開她的袖子。
看到她紅腫的手背,他頓了一瞬,厲聲道:“誰幹的?”
薛鏡寧一聲不吭,甚至想縮回自己的手。
陸謹沉不敢碰她受傷的地方,卻不允許她若無其事地縮回去,便扣住她的手腕,再次沉聲問道:“誰把你的手弄成這個樣子的?”
明明早上出來的時候,還好端端的。
“薛家的?”見她不說話,陸謹沉開始猜,“薛忠?李氏?你那個妹妹?或者是你那個弟——”
“是你。”薛鏡寧終于忍不住打斷他的話。
“……我?”
想起早上的事,心底那股委屈又漫了出來,薛鏡寧竭力保持着語氣的平靜,解釋道:“今天早上你下馬車的時候,我拉住你想問一問你要去哪兒,你急着離開,什麽也沒說便甩開了我的手,就是在那時候,手撞在了馬車上。”
說完之後,兩人之間陷入了窒息的沉默。
好一會兒,陸謹沉才道:“那你吃飯的時候怎麽不說?——上藥了嗎?”
他垂目看向她的手背,又紅又腫,有些地方還滲出了血絲,一看就是沒上藥。
“雪扇!”他皺着眉頭喊她的丫頭。
“姑爺,雪扇在!”雪扇連忙奔上前。
平時姑爺和小姐在一塊時,她總是隔得遠遠的聽候吩咐,剛剛看到小姐的手似乎受傷了,她簡直要吓死,小姐之前怎麽都不說呢,竟一個人熬着……
“惜風院有跌打損傷膏嗎?給我拿過來。”陸謹沉牽起薛鏡寧的另一只手,“走,我給你上藥。”
薛鏡寧抿着唇,心裏複雜萬分地跟着他走去廳堂。
雪扇很快拿來了膏藥,陸謹沉讓她退下,親自給薛鏡寧上藥。
“疼就告訴我。”他低聲說着,帶着被竭力壓制的愧疚。
薛鏡寧沒說話,但還是點了點頭。
陸謹沉的大掌輕輕托住薛鏡寧的左手,另一只手用木勺沾取了一些膏藥塗抹到她的手背上。
他微側着頭,一邊神情專注地塗藥,一邊艱難地開口:“咳咳,我、我當時不是故意的,我急着走沒注意到甩開了你的手,更不知道弄傷了你。”
薛鏡寧心頭漸軟。
陸謹沉又道:“你看,你剛剛故意給我夾我不愛吃的魚,我不也吃了?勉強算給你……給你道歉了,兩相抵消,怎麽樣?”
薛鏡寧輕聲道:“我不知道你不愛吃魚。”
“我剛剛吃飯的時候明明說了,你連我說話都沒在聽。算了,不跟你計較了——那你也別跟我計較了?”
其實,以她的身份地位,在他面前沒有什麽計較的資格,陸謹沉也不怕她跟自己“計較”。就算她告到太公那裏,也不過被太公說一頓而已。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此時他心頭萦繞了一股揮散不去的歉疚和淡淡心疼,似乎一定非得要她親口原諒才能消散不可。
薛鏡寧失笑:“我也沒說要跟你計較……”
可以肯定的是,能讓他甩開她慌忙離去的人一定比她重要,不過此時她已經不想再去追問什麽。
他能拉下面子向自己示好,已經很出乎意料了。
她總是很容易對他心軟。
他是自己的骁哥哥啊……
得了薛鏡寧的話,陸謹沉覺得好受多了,不過,看着她紅腫不堪的手背,他心頭還是像被人拿着細針戳刺似的。
“你要在家住幾天?”他問。
按照铎都的習俗,新娘子回門最少應住七天,薛鏡寧也只想待七天,便道:“七天。”
這時間不長不短,陸謹沉看着她的傷處,道:“我陪你。”
薛鏡寧本來沒想過讓他陪自己在娘家住,但是陸謹沉主動提出來,她心裏還是偷偷湧起了歡喜,因此也沒拒絕。
陸謹沉讓人回侯府拿衣物來,便在薛府住下了。
不過,他總是很忙,早上給薛鏡寧換藥之後就會出去,中午回來一趟給她換藥,又會急忙出去,直到晚上才會回來。
晚上換藥之後,兩人依舊和在侯府時一樣,雖睡在一張床,卻隔着一臂的距離。
薛家倒是從陸謹沉的舉動裏看到了希望,陸謹沉出去時,薛忠便會來薛鏡寧這裏,千叮咛萬囑咐她好好抓住陸謹沉的心,以後多為他們薛家考慮。
薛鏡寧在心裏冷笑。
她又不是傻子,她的父親、她的繼母,包括她的“弟弟”“妹妹”……他們對她如何,她一清二楚。
但是,她不想讓這些不快樂的事影響自己的生活,所以她不會去仇恨,也不會去報複。
不過,這不代表她一無所知,更不代表她會傻乎乎地去貢獻自己。
當初,她想嫁給陸謹沉,那是因為她自己想嫁,不是為了薛家能起來。如今,她想和陸謹沉好好過日子,也只是因為她喜歡陸謹沉。
一切與薛家無關,更不是為薛家而做。
于是,每次她都三言兩語打發了薛忠。
薛忠遭了幾次冷遇,便沒再頻繁地來找她,轉而想去直接讨好陸謹沉,可惜陸謹沉白天幾乎不回來,也從不在他們薛家吃飯。
這七天匆匆而過,薛鏡寧的手背的傷也好了很多,兩人一道回了侯府。
回去之後,各處請了安,陸謹沉便又出去了,薛鏡寧回了忘情軒,拿出自己帶的書看了一會兒,便到了中午時分。
因陸謹沉不在,侯夫人那邊也沒派人說一起去膳廳吃飯,于是薛鏡寧便自個兒在忘情軒的小花廳吃了。
之後在院子裏消了一會兒食,便去睡午覺了。
夏日的午後,院子裏安安靜靜,薛鏡寧很快就沉沉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屋外的動靜吵醒了她。
初醒的她腦子一片混沌,好一會兒才聽明白,外頭是丫鬟婆子們在竊竊私語。
聲音不大,傳入她耳朵裏斷斷續續的,聽得不大真切。
“三小姐……立威……”
“一個丫鬟而已,她敢跟三小姐争?況且……小侯爺……哪有不站在妹妹一邊的道理?”
“是了……本來就是攀龍附鳳……小侯爺……厭惡至極……”
“三小姐……替咱們小侯爺出氣。”
“怪就怪雪扇名字沒取好,給了……這個由頭。”
薛鏡寧揉着額角,迷糊中聽到了雪扇的名字,頓時清醒了不少,連忙起身。
打開門,哄聚在一起的丫鬟婆子立刻收了聲,一個個假裝尊敬地立着身子,眼裏卻透着濃濃的不屑。
薛鏡寧知道侯府的丫鬟婆子就沒有一個真心把她當成小侯夫人的,不過她也懶得跟她們計較,只問:“雪扇呢?”
衆人鴉雀無聲,一個婆子道:“回小夫人,在落仙閣。”
落仙閣是侯府三小姐陸謹扇的住處,雪扇怎麽會去那兒?
那個去了姐姐陸謹蘭婆家住一陣子的陸謹扇回來了?
來不及多想,薛鏡寧連忙趕去了落仙閣。
到了落仙閣,正見雪扇跪在地上哭:“三小姐說得是,雪扇……不,雪蟬知道了。雪蟬以後一定銘記于心,再不敢沖撞三小姐……”
薛鏡寧定睛一看,雪扇的兩邊臉都腫了起來,一看就是被人扇了巴掌。
“怎麽回事?”她沖了上去,不着痕跡地攔在了雪扇面前。
作者:陸謹沉:“我不愛吃魚。”
薛鏡寧遞魚。
陸謹沉:“真香。”
老早就開始自我打臉的小侯爺【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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