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何似爬起來,雙手拽着紗布兩端,咬牙,閉眼,然後用力拉緊,“啊......!”痛苦的嘶吼脫口而出。
這大概是她這輩子聽過最難聽的聲音,明明想放開嗓子大喊,出口的時候卻只敢讓自己聽見。
劇痛過去,何似倒在地上急速喘息。
躺了幾分鐘,力氣勉強恢複一點,何似掙紮着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那個小孩身邊蹲下。
何似朝他伸出雙手,努力擠出他熟悉的那個笑容,用生疏的當地語言說:“別怕。”
小孩認得何似的笑,只猶豫短暫幾秒就接受了她的示好。
小孩從車底爬出來,同何似沒有距離地對視。
何似突然腦子一片空白,她要去戰場中心,不可能帶着這個小孩,可是不帶他,他活不過今天。
矛盾讓何似的笑容逐漸消失。
經歷了太多戰争,小孩早就對人情冷暖有了自己的衡量,他對何似的矛盾視若無睹,指指她腿上的傷口,随後指着另外一處不斷點頭,翻譯過來就是“那裏可以治你腿上的傷。”
何似驚喜,理由和他不同,“對了!醫院!戰地醫院在那個方向!去那裏你就安全了!”
顧不得傷有多疼,何似拉起小孩就跑。
小孩在本地出生長大,早已經将這裏的地形牢記于心,熟練地帶着何似在不知名的小巷子裏穿梭。
沒一會兒,兩人就看到了戰地醫院的标志。
來不及興奮,兩人同時加快腳步。
他們都知道,有那個紅色的十字保護,活下來的幾率就能增加,這或許就是戰争裏為數不多的仁慈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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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咻!”熟悉的炮彈尾哨聲由遠及近。
何似大驚失色地回頭,不遠處的空中,她已經能看到炮彈的輪廓。
“趴下!”何似大喊,動作先于意識将那個小孩護在自己身下。
炮彈爆炸,巨大的沖擊波将周圍的東西震飛,上千塊碎片和利箭一樣朝四面八方飛速射出,将毀傷範圍內的一切生物屠殺。
何似離得遠,依舊沒能躲過。
數不清的碎片劃破衣服,刺入血肉,那種痛無法言喻。
榴彈,殺死欣姐愛人的兇手。
它靠着爆破後的強烈沖擊波和數千塊碎片毀傷目标,常被用于毀壞面積較大的目标,如雷達陣地、坦克裝甲車輛、機場設施、還有......集群有生力量!!![注1]
無疑,戰地醫院是這附近人口最密集的地方。
何似因為痛苦而緊閉着的眼睛驟然睜開,漆黑的瞳孔被恐懼擠壓成小小一團。
靠着殘存的意志,何似爬起來,踉跄地朝已經被濃煙和尖叫包圍的醫院跑去。
“欣姐,你不能死,七七等你,你不能死......”何似語無倫次,無措的眼神聚焦不到一處。
被何似保護完好的小孩見她要去醫院,死死抱着她的腰不放手。
從住所到這裏,何似已經花光了身上所有的力氣,醫院被炸毀的那一刻,她的精神寄托也随之一并被毀滅,現在,一個小小的孩子就能輕易地将她壓倒在地。
何似趴在地上,對着漫天濃煙無助地大喊,“欣姐,我還欠你一條命,你不能死,不能死啊!”
回應何似的是第二顆榴彈無情地轟炸,緊接着是第三顆。
“欣姐!”響徹天際的喊聲裏藏滿何似的悲傷。
何似抓着身下的土地,手指深深嵌入其中,血從指甲縫裏滲出來,和這片被人性的殘忍荼毒過的土地混在一起。
無情的戰場不能給予何似安慰,而是再一次冷酷地打擊。
“我的玉墜呢?!”何似不知道從哪兒找回了力氣,猛地掙脫開束縛,拉開衣領尋找葉以疏送她的玉墜。
脖子裏空空如也。
何似站起來,腳步不受控地朝回走,數米之後折回來,走了沒幾步又再次返回。
如此反複數次,何似終于因為承受不了心裏的煎熬抱住自己蹲了下來。
玉墜比不上欣姐的命,這是何似的第一反應,過後,她用經過三顆榴彈轟炸後的醫院再無生還希望的理由說服自己,欣姐已經屍骨無存。
可是,這能成為她放棄欣姐去找一枚玉墜的理由?
一個狠心的女人留給她的死物,難道還比不上贈給她第三次生命的欣姐?
激烈的矛盾擊垮了何似薄弱的心理防線,掙紮過後,她終于還是決定忘恩負義一回。
何似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踏上了來時的路。
被何似救回來的小孩站在熱風裏看着她,笑容不再燦爛。
那個姐姐眼裏藏着數不清的悲傷和絕望,這樣的眼神他見過很多次,因為太難過,他不得不努力學習如何用笑容掩飾。
此刻,他失敗了。
那雙眼睛,比他以往見過的任何一雙都缺少生的渴望。
————————
何似原路返回,在第一次看見藥店的那個位置找到了遺失的玉墜。
昔日翠綠的玉墜,此刻布滿塵埃。
何似欣喜若狂,失而複得的驚喜讓她忘記了要去觀察周圍環境的變化,于是,當危險襲來,何似只是呆呆地看着,腦子一片空白。
炮彈從頭頂飛過,尖銳的尾哨聲逐漸低沉,而後戛然而止。
當你終于開始醒悟,這十幾秒的延遲爆炸是在給你逃生的機會,一切卻又被驟然奪走,那種突然而至的興奮還未體會就已經逝去的感覺往往才最致命。
戰場上,炮彈落地沒有馬上爆炸,不如直接将某一處夷為平地。
後來的何似常常在想,為什麽電影可以倒帶,她的人生卻不能重來?為什麽重要的畫面會被無限慢放,她的時間卻一刻不做停留?
如果老天能再多給她一秒,她的耳朵或許就還能聽清那個人情到濃時的低聲耳語,“阿似,喜歡你。”
阿似,對不起。
————
“轟!”
“......”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過後是極致的寂靜。
沒有火光,只有滾滾濃煙和刺鼻硫磺。
何似躺在廢墟裏,腦子裏嗡嗡作響,她感受不到痛,也感受不到周圍的一切,她好像聽見了空氣流動的聲音,又好像和這個世界斷絕了一切聲音交流。
有什麽東西從耳朵裏流出來,緩慢、溫熱,離開耳朵後快滑落。
何似動動嘴,叫出來一個名字。
這個人沒有回應她,這個聲音也沒有被誰聽見,何似自己都沒有聽見。
何似終于笑了,在和死亡擦肩而過之後,笑得幹淨純粹,一如當初年少。
何似吹幹淨玉墜上的塵土,手慢慢落下,将玉墜貼于唇邊。
透亮的綠,鮮豔的紅,刺目的白,三種不同的顏色,三種不同的心情。
将自己流放了六年之後,何似到底還是對那段無疾而終的感情妥協了。
“小葉子,真該讓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有多狼狽,看看你做了多少壞事,看看即使這樣我在從死神手裏逃亡成功後,想的第一件事不是當年如何狼狽地離開,而是你不經意的每一個好。”
“小葉子,我想......回去你身邊。”
這些話出口,用了什麽樣的心情,聲音裏藏着什麽樣情緒,除了滾滾而過的濃煙沒人知道。
何似僅僅是将它們說出來,聽不進耳朵,所以放不進心裏。
那麽,她的妥協也該到底為止了?
以後......祖國那麽那麽大,不刻意,就不用再見了吧。
何似将玉墜放進胸前的口袋,将斜跨的簡易相機包一點一點拉到跟前,打開。
何似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所有力氣都用在保持頭腦清醒,這一個小小的相機她拿不起來。
“哎......”何似笑着嘆氣,裏面藏了多少無奈。
再次嘗試失敗,何似放棄掙紮,換了種方式尋找可能。
何似垂下手,費力地側過身體,每動一下,身上的傷就會被扯動,疼入神經深處。
汗水濕透了何似的衣服,淩亂的發絲貼在臉上狼狽不堪。
在一具被燒焦的屍體上,何似找到了合适的拍攝位置。
她将相機架在屍體上,單手握住,無法動彈的身體側躺在廢墟裏,眨眨眼,明豔的笑容正對鏡頭。
咔擦!
一生一次的驚心動魄在這一刻被定格,于死亡線上游走多年的何似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将自己以一串二進制數據保存進相機,然後,以最亮眼的笑容被世人知曉,被如今還在惦念,過後只剩懷念的那個人知曉。
拍完這張照片,何似身上最後的力氣耗盡。
相機從手中跌落,同從何似身體裏流出來的血液一起躺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感受片刻的安寧。
“啪啪啪!”子彈急速穿膛而出的聲音帶來了死亡的味道。
最後的掃蕩,誰都逃不過。
手在地上推了一把,何似變側躺為仰躺,用雙眼保存她對人間最後的記憶。
何似的眼裏住過四季美景,也看過人間百态,它們歷經歲月的豔陽晴空,也在暴風雨裏飽受摧殘,卻沒有将那份難得純真遺失在時光裏。
26歲的何似依然擁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映着硝煙彌漫的天空,用雲淡風輕的姿态迎接生命最後一刻。
“師傅啊,這次我又要食言了,家真的要回不去了。”
“欣姐,你對我的好,我都記得,下輩子再還你。”
“七七比我小時候厲害多了,就算沒有我們在,她也不會讓自己吃虧。”
一個人的喃喃自語,如同與這世界最後的告別。
“一個活口不留!”粗啞的聲音和他們手裏槍聲一樣難聽,何似聽不見,心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往事從心頭掠過,何似仿佛看到了自己過去這一生的跑馬燈,她的人生,除了等待就是失望,幸福......全部與她有關。
“小葉子,我想回去二十二年前,回去沒有你之前。”
“砰!”刺耳的槍聲響起,子彈穿膛而出,被空氣摩擦後帶着刺鼻的硫磺味道鑽進血肉。
扭轉,深入,然後消失不見。
何似望着天空在笑,笑裏是痛到麻木的釋然和對往事的追憶。
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何似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在哪裏寫過這樣一句話——願我們不被現實所擾,以白首之約,共此生。
到底在哪裏寫過?
寫給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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