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
陸明燭走出殿門的時候發現不知何時已經收工了,晚風送來長安城裏佛寺的鐘聲,天色不僅黑了,還陰沉了下來,興許是如方才葉錦城說的,中原人的清明節,是該下點雨才應景的。那佛寺的梵音飄蕩在陰沉的天際下,仿佛也不那麽清越了。陸明燭聽着這聲音,動了動嘴角,帶點蔑視的笑容從他唇邊稍縱即逝。
他走了兩步,就覺得有冰涼的雨絲落在鼻尖上。
倒真的是下雨了。
陸明燭順手拉上了兜帽,還有些零零散散的人未曾下工,木料不能受潮,他大步往殿前廣場上跑過去,一面跑一面大聲招呼手下的人用油氈布将一堆堆木料掩蓋起來。這雨下得并不是很大,可他不管呆了幾年,也覺着中土的氣候摸不清,所以只好小心謹慎為上。師弟陸明燈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有點委屈道:“師兄,這邊都弄好了,別再不放人下工,大家要不高興了。”
他知道明燈年紀還輕,這清明的節日中土似乎都在休憩,賞春踏青或者打馬球的人比比皆是,陸明燈顯然是坐不住的。陸明燭知道自己在師弟們和工匠們眼裏不算個親善的監工,總是不把人扣到下工前最後一刻不放,連這樣需要灑掃或者踏春的節日也不例外。
看着工地上最後些人三三兩兩地散去,陸明燭才把目光收回來,天已經完全黑了,只有冰涼的雨絲持續不斷地從天地間飄落,工地上輪值守夜的弟子臨時的房舍已經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雖然不止一盞,可是看在眼裏卻覺得這些燈火分外孤獨。
陸明燭嘆了一口氣。
縱然知道從擔任大光明寺的監工以來自己的名聲在一起來承建的教中弟子裏就一落千丈,他也覺得不能放松。一年前楓華谷一戰中明教重創川西唐門與君山丐幫——以至于如今有了所謂楓華谷的紅楓似火皆是武林人鮮血染就的傳說——明教在中原的勢力更是比楓華谷的楓葉還要如火如荼,朝廷甚至下旨,讓他們在都城長安建造這樣宏偉壯麗的大光明寺——陸明燭思及此處,不由得擡頭往殿角看了一眼,已經快要到了宵禁的時候,城裏漸漸安靜下來了,春雨寂寥,無風無月,只有地上微幽的燈火隐隐勾勒出剛起的殿角的輪廓。陸明燭瞧着那盡顯明尊威嚴的殿角,不知怎麽熟悉的冷意又泛了上來,他微微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将兜帽又拉了拉,轉身快步往外走去。
他覺得不安。這種沒來由的不安是自大光明寺建築伊始他就覺察出來的。陸明燭的确是個直覺十分敏銳的人,一年前在楓華谷就是如此,身為小片戰場的指揮,他一直有着仿佛大漠沙狼一般的直覺,這種對于不安因素與生俱來的判定能力,是他最受上層賞識的緣由之一。
可這次他分外焦躁,緣由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他頭一次覺察到了不安,卻不知道這不安從何而來。長安的确是他們這些久居西域的人想也想不到的上京仙境,繁華得叫人眼花缭亂,他想起第一次進西市的時候,師弟師妹們都好奇地張大了嘴,無論年少年長,都興奮得像一窩剛出生沒多久的毛茸茸的沙狐崽子,只差滿街撒歡打滾。只有陸明燭,從到了長安第一天起就總覺得掩藏在這樣繁華下的可能只是一層一踏就碎的薄冰。這感覺不知從何而來,他找不到源頭,卻影響得他在監工大光明寺的過程中格外嚴苛,椽子上每架上一根木料,墨繩每彈一根墨線,榫頭上的每一筆彩繪,在他的監督下都格外地小心,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樣是為什麽,當初在楓華谷布防與出擊時他也沒這樣謹慎過。
直到葉錦城出現。
想到葉錦城,陸明燭嘴角才稍微帶出點笑意。那還是接近半年前的事情,那時候工程才剛剛開始,由于建築大光明寺是朝廷出資支持,分批的材料還未曾着落,除了唐門與丐幫是與明教結了死仇,遍布長安的各商會,也不乏一些大門派,都想與他們做這筆生意,更兼明教如今有着朝廷的支持,誰不想順路攀個交情。這事不歸陸明燭管,只是他每每聽當時負責的教中人說起這件事,都覺得十分頭痛,中原的人情世故着實複雜,讓他覺得倒不如上了戰場來得痛快,只是後來聽說這筆生意最後讓藏劍山莊得了去,他也并不奇怪,藏劍山莊素來善于經營,否則也不可能盤踞西湖這樣的風水寶地,家業又這樣龐大。
那日陸明燭在工地瞧着新起的圖紙,就見陸明燈一路小跑地沖他喊:“師兄!師兄!藏劍山莊的人來了,師兄去見見吧,他們讓師兄去驗材料呢。”
陸明燭就是那時遇見的葉錦城。他被師弟引着往角門外走,轉過牆就看見一個瘦高個子的年輕人帶着人站在那裏,正與教中其他人說話,陸明燈叫了聲葉公子,那年輕人聞聲一手搭在腰後重劍的劍柄上向他們轉過身來,腰身筆挺,眉英目華,瞧着陸明燭的神情卻有點疏離冷淡,只是微微一笑問了聲禮。
藏劍山莊的人他見過很多,卻從來沒見過像葉錦城這般,第一眼就叫人覺得這便是所謂君子如風。至于葉錦城開始表現出的疏離,他是明白的,雖然當下談生意不談恩仇,藏劍弟子總也不可能對當年明教法王奪走藏劍神兵的事情毫無芥蒂,陸明燭當時思及此處也每每感到幾分尴尬,可這事畢竟與他無幹,想想也就過了,後來相處一陣,葉錦城初見冷淡有禮,其實性子裏還是有些歡快跳脫的感覺,雖然有時候的零星表現讓他覺得有幾分奇怪,可也沒覺察到什麽別的。
更何況如今的關系進展到這一步,他也早就忘了那些所謂藏劍與明教之間的恩怨。
陸明燭一面想着這些一面往住處走,遠處的鐘聲已經響了起來,宵禁開始了。他想着,也不知葉錦城回去了沒有。
葉錦城并沒回住處,兩人分手之後他就出了內城,此時在城外。雨還在不住地飄落,曲江池周圍已經沒有了白天裏賞春踏青的人,湖水在冷風蕩滌下微微地蕩漾着,這還是早春,一波波的寒氣被湖水推着往他這邊吹來,葉錦城卻渾然不覺,他一手撐着青花紙傘,另一只手裏的燭影在一片雨絲朦胧的黑暗中散發着唯一一點鵝黃的暖光。他的表情在雨簾和夜色後面顯得很模糊。
他放下了傘,任憑冰涼的風吹着雨吹到臉上、頭發上。
“天越,我來看你了。”葉錦城的聲音十分低沉,也不知是在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周圍的雨絲和湖水聽,“本來我跟你說好過的,無論如何一定要回楓華谷看你,可我實在走不了,實在……走不了。你會原諒我的吧?”這幾句話他說得沙啞而且咬牙切齒,像是懷着什麽深仇大恨或者特別激烈的情緒。葉錦城把燭影放在地上,把傘支在燈籠上面,籠住最後一點火光,從腰間取下酒囊,裏面是冰冷的酒,卻仍然散發出清雅的桂花香氣。他跪下來,完全不管青翠的綠草間被水浸潤的泥漿沾濕了他金白交織暗紋的華麗衣擺。
葉錦城舉起酒囊來喝了一口,冰冷的酒帶着一點點的辛辣香氣,從喉管裏滑下去,他只覺得更冷了,于是又喝了一口。
“你脾氣那樣好,一定不會怪我的,我沒能守信,天越……要不是我這樣沒用,也許你現在還好好的。”盡管只喝了兩口酒,可葉錦城的話已經開始像是醉話,雖然語調似乎還十分清醒,可是人已經現出疲态來,他又嘆了一口氣,把織炎斷塵重重地插在地上,然後靠着它坐下來。“天越,我想你是不會怪我的,我無論到哪裏看你,你地下有知,心裏都是明白的吧……其實就算回了楓華谷,我也不知道該去哪裏找你……”
葉錦城的聲音越來越低下去,他眨了眨眼睛,卻沒哭出來,只是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擡手慢慢将酒囊裏的酒倒進泥土中,桂花的香氣跟帶點土腥的草香混合起來,讓他覺得一點說不出的酸澀。唐天越死了才不過一年多,他就發現自己已經再也哭不出來。
雖然哭不出來,可痛楚和恨意卻積在胸口慢慢沉澱,一層一層,最終結成磐石,壓得他整個心都沉在腔子裏,再也沒有了少年的躁動與不安分,只覺得越來越冷,越來越硬。
“天越,你最後都沒能回家……我知道你是想叫我把你帶回成都……”這些話壓到如今,唐天越死後的第二個清明,葉錦城才有勇氣自言自語地說了出來,他擡起手掩住臉,英氣濃長的眉尖因為悲傷而不自然地高高挑起,在掩住臉的修長手指後面微微顫抖着,“……你來不及說出口,可是我答應你了,卻沒做到……天越,原諒我吧,我找不到你在哪裏。”
唐天越不是唐家堡內堡弟子,是成都人。葉錦城聽他說過,小時候父母雙亡之後,窮得要過不下去,才投了唐家堡,因為不是內堡弟子,雖然能得到不多的錢糧,總算可以養活更年幼的弟妹,可相對來說,訓練也更為嚴苛,更不要提總是被派去做那些最不讨好的任務。有些唐門弟子有高深武功傍身,在不違反內堡規定的前提下,也可自己去揭那些身價不菲的懸賞榜,在不需要在暗與血中穿梭的時候,過得其實還算相當寬裕。可葉錦城記得唐天越從來不做這些事情。他曾經調侃唐天越,沒有一點所謂傳統意義上唐門弟子的樣子。
唐天越那時候只是無奈地笑了笑。
“我本來就不是內堡弟子。暗殺的任務,我不接,我要是死了,”他笑得有點尴尬,在葉錦城眼裏卻十分好看,“我家裏的人你來養活?”
葉錦城并不是沒有腹诽過他這種态度,那時葉錦城還十分年輕,除了大笑說“沒問題,我來養活!我把他們統統帶去藏劍山莊,讓他們從此曉得什麽叫富貴!”之外,他只是覺得莫名其妙臉紅了的唐天越尤其可愛,自己心裏也有點莫名其妙的躁動和雀躍,隔着一層不曾捅破的窗紙,年少的他還不懂什麽叫做一語成谶。
他還曾經覺着唐天越身為唐家堡弟子,卻沒有傳統內堡弟子的那份忠誠,因為唐天越這種明哲保身的态度,除了上層派出的非做不可的任務,簡直是小心翼翼,與危險二字沾邊的私活他從未接手過,更是總把自己若是死了家中弟妹無人養活之類的話挂在嘴邊,葉錦城曾經懷疑過這個有點沉默寡言的人是不是真的這樣怕死,年少輕狂的心,并不因為喜歡唐天越就沒有生出一絲絲的鄙夷或者嘲笑。
可後來他發現自己大錯特錯。錯得太徹底,錯得無可挽回,連為以前玩笑式的嘲諷道歉的機會都沒有。
雨絲還是那樣綿密而不緊不慢地飄落着,太綿密了,簡直要下進人的心裏去。夜晚的風轉了方向,從油紙傘沒遮住的另一側吹過來,擺在地上的燭影擋不住這樣的風,冷雨從上方的圓孔飄落進去,将最後一點暈黃的暖光也澆熄了。葉錦城把傾空了的酒囊扔到一邊,雙手掩住了臉。
“天越,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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