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

葉錦城被輕微的窸窣聲驚醒了,他睜開眼睛就看見床畔金屬的光借着微幽的月色一閃,驚得他忽地坐起來,還沒叫出聲,一只暖暖的帶着點汗意的手捂住了他的嘴,耳邊傳來唐天越的聲音,雖然比他年紀大,卻也還帶着稚嫩:“噓,不要叫,我帶你去看今天師父他們說的千機匣哦。”

在發現是唐天越的時候他瞬間就放松了下來,又聽說要去看白天裏就好奇的千機匣,趕緊在唐天越的催促下穿上衣服,兩個孩子一前一後趁着夜色潛出房門,鬼鬼祟祟地往唐天越師父的屋子那邊摸去。

“我師父很厲害的,這次做出來的千機匣,連堡主都說好呢,”十二歲的唐天越一面走一面把手攏在嘴邊小聲道,“你輕一點哦,把師父吵醒了,我可就死定了。”

葉錦城拼命點頭,他是跟着師父葉思游來的川西唐門,藏劍山莊鑄造技藝名滿江湖,川西唐家堡雖然不以此為最大營生,可自古以來巴蜀的鑄造技藝就是名滿天下,自有獨特之處,師父葉思游就是為了來唐門交流鑄造技藝,才帶着他順路來唐門長長見識。

風吹得唐家堡豐茂的竹林沙沙地響,兩人輕手輕腳摸進唐天越師父的屋子後面,唐天越在身上不知什麽地方摸了一把,耐心地折騰了好久,葉錦城披着單薄的黃色外衫,在有點寒涼的夜風中凍得哆哆嗦嗦,好在唐天越捅了一會兒,終于将鎖頭捅開了,兩人趕緊閃進屋子裏。

“哇……這個……”葉錦城一進屋子就忍不住發出小小的驚呼聲,借着從窗棂透進來的月光,屋子一面的架子上架着的千機匣顯然還沒有上內弦,可微微泛着幽藍色的弩身已經可見不是凡品,葉錦城一步步走近,伸手摸了摸,只覺得入手如玄冰一般寒涼入骨,那流光百轉的鋼藍色更是讓他瞪大了眼睛。

“天越,這個顏色……”

唐天越湊過來,帶着幾分得意小聲道:“這個啊,這個是空青鍛打之後才有的顏色!”見葉錦城露出不解的神色,唐天越連忙道:“就是我們這裏才有的一種礦石,明日得了空帶你去看——”葉錦城懵懵懂懂地點頭,白皙的小手輕輕撫摸着冰涼的弩身。

唐天越接着道:“這個百煉鋼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出來的,師父為了淬這把弩,開始用的是嘉陵江的水,但是弩身塗了空青,師父說嘉陵江水是大金之元精,水性太烈,後來試了許多次,最後還特地去涪津渡取來涪江水,調了好久才得到好配比……雖說是百煉成鋼,可是這個弩身,淬過足足一百二十次,那水還不能重複用,不能打上來存放太久成了死水,只能一趟趟地調配,總之……”小唐門說着說着有點得意,他那時候還比葉錦城高,順手揉了一把葉錦城的馬尾道:“……總之,就算是你們藏劍山莊,也鑄不出這樣的東西!”

“什麽啊!”葉錦城不服氣地一把拂開唐天越的手,“沒有什麽東西是我們藏劍山莊做不出來的!”

唐天越只是笑嘻嘻地,也不反駁他,葉錦城覺得落了下風,臉都憋紅了。

“總之……總之我以後一定會做出比這個更好的千機匣來!不賣給你!”

唐天越一改平日沉默寡言,嘻嘻哈哈地看着他笑,葉錦城覺得尴尬,紅着臉憋了好久不知道為什麽也噗嗤一聲笑了,兩人正笑得開心,卻聽見正屋那邊有了響動,吓得趕緊靜下來,一前一後手拉着手跑出屋子。

林間的月光溶溶,風吹過竹葉,沙沙地響,搖曳着一片皎潔的碎影,竹林間漸漸飄起紛飛的白雪,一片片飄落在葉錦城的頭發上。劍廬附近的風都是熾熱的,周圍山丘上的白雪被熱氣溶得滴答滴答地落下來,葉錦城茫然地看見自己站在劍廬邊的鍛造臺旁,他看見自己臉上挂着兩行眼淚,比被融化的雪流得還連綿不斷。鑄造用的工具淩亂地散落在一邊,剛剛淬過最後一道火的孔雀羽泛着冰冷卻又熾熱的殺氣,被寂寞地晾在一側,葉錦城看了它一眼,用血跡斑斑的雙手掩住臉。

“我說過的……唐天越……我說過一定會做出比你師父做得更好的千機匣來……不管你出多少錢,也不賣給你……”

“你這孩子!發什麽瘋!快跟為師回去!”葉思游從劍廬外面闖進來,平日裏清俊總是帶點落寞的臉上,是擔心太久而最終勃然大怒的表情,“回去!”

“我不回去。”

“你這孩子!”葉思游怒吼着,一只手倒提着織炎斷塵大罵,“你這是瘋了嗎!再不回去休息,我可要不客氣了!”

“我不回去!我之前跟他說好的!我跟他說好的——”

“師父!松手!師父!您松手……呃!”葉錦城掙紮着醒過來,才發現眼前什麽都沒有,沒有竹林,沒有飛雪,沒有劍廬,也沒有師父。

沒有唐天越。

葉錦城醒了。面前的篝火在冷風的微拂下噼噼啪啪地燃燒,火光照着他半睜半合的細長的眼。那眼底什麽波瀾也沒有。

距離那晚上他與陸明燭分別已經一月有餘,這是大光明寺工程中的最後一筆大生意,葉錦城不敢耽擱,果然那晚之後第二天就動身了。更因為之前所顧慮的梅子雨,他與幾位同門師兄弟日夜兼程往巴陵縣趕去交割,好在整個事情還算相當順利,如今已經是押着材料往回走了一多半的路程。他們押送着大批材料十分不便,而且此事又十分重要,故而一路都是小心謹慎,每日若是不能趕到大的市鎮歇息,便寧可在前一站停留,以免出現纰漏。

而今晚會露宿荒郊野嶺,則完全是個意外。

“我先前說走小路,你偏不聽,如今可好。”葉錦城這邊才醒,旁邊的師兄葉梅芳也給凍醒了,一見葉錦城直勾勾地盯着火,不禁皺起眉頭抱怨他。

這日早晨出發前,葉梅芳說是要走小路,可葉錦城不同意,說是小路不安全,還是走官道。而官道路長,只怕不能在日落西山前趕到下一個市鎮。雖然葉梅芳算得他同輩的師兄,可究竟帶隊的是葉錦城,争執了幾句便也沒再勉強,誰知緊趕慢趕,卻還是真的趕不上。

“師兄莫怪,是我想得太容易了。”葉錦城低頭道歉,葉梅芳見他似乎面有愧色,也不再說話,轉身裹緊了衣服繼續睡了。

葉錦城站起身來,冷不防風吹篝火,那些火星順着風向他襲過來,将華貴的銀色下擺燎出了一片細密的小洞。葉錦城皺着眉頭撣了一下,整了整衣服往四周看去,運木材的馬車和馬匹都安靜地在四周盤踞着,除了篝火的噼啪聲,就是馬兒偶爾的鼻息聲和着風聲。葉錦城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這次跟着來的也有一小隊官兵——有了官家的人,總是不一樣的——走到哪裏都好辦事。有三五個兵士并沒睡覺,卻是站在四面守夜。

葉錦城走過去,卻瞧見是隊正在守夜,見葉錦城過來,那隊正微微點頭示意,葉錦城帶着點歉意道:“今日是我的錯,害得軍爺們要露宿野外,這點小意思,軍爺給手下弟兄買酒喝吧。”說罷遞過去一錠銀子。那隊正也不推辭,收了揣進懷裏,才與葉錦城絮絮叨叨地說起話來。

“葉公子,其實你倒也不用這樣緊張,”那隊正道,“這是建大光明寺要的木材,寺嘛,是朝廷下旨讓建的,誰敢不識好歹動這些?再說了,咱們已經早就過了襄陽,這越往北走,離天子腳下越近,到處都是官兵,且不說南北衙,就是普通的縣裏,還怕沒有那些個兵士?誰敢造次?”

葉錦城微笑着聽他說話,一面用鞋尖去撥弄地上的灰土和樹枝。

“……話是這樣說沒錯,可我總覺得還是小心點好。”

“啧。”那隊正搖着頭,神色之間頗不贊同,顯然是覺得葉錦城大驚小怪了,卻也懶得反駁,與葉錦城一起低頭去看那被南風吹動的篝火。燃燒的火星在風的吹動下,從南往北飄過去,葉錦城低頭瞧着那些閃動的火星,之間微紅的閃爍被風帶着滿滿爬升,随即閃爍着明滅在黑暗中。葉錦城帶着點茫然瞧着又一股微風吹起了另一波火星,卻是緩慢地往西邊飄去。

“葉公子,要說——”那隊正拉着葉錦城還想說話,卻猛然發現葉錦城倏然将目光收回來,擡起了頭,對着風中嗅了嗅,臉色突然就變了。

“誰——”随着葉錦城沒說完的厲聲質問,那隊正的臉色也變了,葉錦城的禦風在夜色裏撕破了一線凄厲的寒光,只聽當的一聲,那雪亮的劍身在空中挽了個劍花,可另一道凄厲的銀芒帶着破風的聲音從遠處直直飛了過來,在禦風織出的網中穿了過去,那隊正沒來得及叫出聲,就筆直地倒了下去,喉間發出一聲模糊的聲響,嘴角流出的血線洇濕了一小片幹燥的灰土。

葉錦城已經來不及叫出聲,只能一個轉身卸去躲避的沖力,迎風回浪往後連連疾退,一面大喊道:“醒醒!醒醒!”接連踩步帶來的強勁氣流将火堆掀得四散崩開,四處的人紛紛驚醒,有些來得及摸到兵刃,有些甚至還未曾反應過來發生何事,就已經死不瞑目地瞪大了眼睛。葉錦城足下生風,疾退到葉梅芳身邊,幾個藏劍弟子都已經驚醒了,有些小師弟年紀還太小,未曾經歷過風浪,見了這架勢,雖然身負武功,神兵在手,也不免臉色蒼白。

“怎麽回事!”葉梅芳只來得及問出這一句,葉錦城尚來不及回答,一眼掃過四周,只見起碼有二十餘人從四面包抄過來,人人皆着黑衣,頭發都嚴嚴實實地紮在黑色頭巾裏,分不出是男是女,更遑論什麽門派。只是就方才那将人一擊斃命的招數來看,人人皆是實力不弱。葉錦城他們被打個措手不及,已經折損小半,實力懸殊,眼看着情勢危急了。

根本沒有反應的時間,側翼的領頭的兩個黑衣人顯然輕功非凡,一身輕功步步飛塵,手上長劍黑夜中銀光飛舞,藏劍幾人本來背靠背貼着對四周擺出個防禦姿勢,葉錦城只覺得眼前寒光一閃,為首的黑衣人已經躍至身前,一劍刺出。那劍招輕靈詭谲,葉錦城先來措手不及,氣息都未曾調順,一時無法還手,只能一個瑤臺枕鶴向一側退去,誰知道那黑衣人攻勢竟然絲毫未停,葉錦城這一躲,本來貼在他左弦的葉梅芳後背空門大開,那黑衣人一劍刺向葉梅芳後心,葉梅芳聽見風聲,要回身接招已經來不及,只能一個玉泉魚躍向前沖去,連連點地幾次,手上這才攢了力氣,拔了重劍反身來接招。藏劍弟子皆是臂力驚人,那黑衣人被他重劍反手一掄,手上長劍與重劍一格,刺耳的聲音伴着火花迸濺開來,人倒是被劍氣震得後退幾尺,卻竟然借力一飄,幹脆向後退去。

這一切不過電光石火之間,葉錦城卻已經看出不對,大叫了聲不好。就是這連貫不停的一招,他們之前聚在一處的陣型已經被打散,他與葉梅芳和其餘師弟之間隔了有十幾丈遠,沒有任何思索的時間,葉錦城已經覺得後心一涼,那衣服頓時被橫掃而來的劍氣劃破了長長的口子,從側後方包抄上落單的葉錦城的三名黑衣人似乎也在畏懼着他手裏的禦風,葉錦城只覺得這三人身形極其靈活,顯然皆是功力深厚,絕非一般賊匪。那三把輕劍更是上下翻飛,交織成一片星影,卻又不長時間近身纏鬥,只是一個兩個此起彼伏地騰挪斜刺,葉錦城騰不出手來換重劍,只能一把禦風苦戰支撐。對方實力不弱,他知道就算騰出手來換了重劍也未必占得到便宜,三人聲東擊西,指南打北,卻又不一直近身,即使是用風來吳山,恐怕也無勝算。

葉錦城心思如電,恰逢那三人皆是腳踩步法退開幾丈,蓄勢再攻,罅隙時間稍縱即逝,葉錦城左手捏個劍訣,右手禦風一橫,兩人的劍尖卻已經到了他身前,哪知葉錦城身形一變,竟是用輕劍使出一招風來吳山。那禦風算是神兵,卻無法像重劍那樣頃刻斃敵,雪亮的劍身随着葉錦城渾圓如意的步法,堪堪擋住了前面兩道攻勢,随即在稍遲而至的第三道劍身上硬生生轉出一個缺口,只聽一聲金石嗡鳴,那劍被禦風破開個缺口,這輕劍使出的風來吳山已經沒了殺傷力,可劍氣卻将三人同時震退幾尺,電光石火間葉錦城已經搶到時機,扶搖直上平地躍起,随即從半空一個淩厲的蹑雲逐月直飛出好幾丈,總算是脫離了戰圈。

那三人見他脫了戰圈,立時反身圍上,卻先機已失,葉錦城織炎斷塵已經上手,頭一個沖到近前的黑衣人迎頭便迎來的是雲飛玉皇,慘叫一聲倒了下去,後面兩個腳步一頓,葉錦城雙手已經重劍掄起,反身又是一個蹑雲逐月欺身上前,第二人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被一劍掃在小腿上,痛得倒在地上翻滾抽搐起來。情勢急轉直下,最後那人一愣,眼中顯出點畏懼,仗着出衆的輕功扭頭疾奔,可葉錦城哪裏會放過,腳下玉泉魚躍已經踏出,突然覺出後頸風聲不對。

那是一種細小暗器輕微的破空聲,葉錦城猛地收回步子,擰腰躍起,想回身用重劍去擋,卻已經來不及了。

他只覺得後頸一涼,不痛,眼前卻瞬時模糊起來,地上四散的燃燒的篝火搖搖曳曳,耳邊兵刃交錯的聲音和師兄弟們打鬥中的叫喊聲也漸漸遠去,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墜,重劍呯地脫了手,随即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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