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

葉錦城等人大半的時間是被黑色布巾蒙住雙眼,扔在車中随着那一夥身份不明的人往南走,他們走得已經算是盡量快。不過葉錦城并不擔心,他知道不久就會有人來截,這免不了一場惡戰,到時候可能才是真的危險。

可他仍舊不擔心,他不擔心自己的命。

可是援兵比他之前說給那個黑衣人聽的三兩日要慢得多。葉錦城之前的話裏有威吓的成分,他其實清楚絕不可能這樣快。他和葉梅芳被分開放置,藏劍山莊幾人都被喂了軟筋散,每日除了被颠簸得渾身酸痛,還要忍饑挨餓,他默不作聲,暗暗數着時日。

他們在往南走,奇怪的是,途經的各地也并未有派當地兵馬來阻截他們的跡象,這一行人似乎被遺忘了。當然他們也并不敢太過嚣張,于是專挑小路走,走得比葉錦城他們之前慢些。葉錦城大多數時間被蒙着眼睛,只在有一次晚上露宿時被摘下來過一次,他觀察了一下,為了不引人注目,材料絕大部分可能被留在了中途某處,似乎是想等待風聲過後再回去取。這樣對他們來說十分不利,這些人不帶大宗物件,走得比他之前預想得快得多,目标也大大縮小,就算有沿途官府願意管這事,也未必能找到他們。葉錦城知道,消息傳遞來回到了陸明燭手裏至少要三日,陸明燭若是順利求得人來救至少也要兩日。

已經整整十日了。他們走了十日的工夫,陸明燭若是帶人來救,五日之內得趕完十日的路。他們離巴陵縣已經很近。

巴陵縣四面環山,只有夜雨河橫貫東西從中穿過,西北面龍飲丘與荒涼的招魂崗被山包圍着,他們停留在山的北面。

照例被喂下的軟筋散和截元丹讓葉錦城沒法聚起氣力。手腳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天黑了,找了一處隐蔽的山坳,為首的那人吩咐衆人停下休息。葉錦城被反剪着手軟趴趴地委頓在馬上,只覺得一身都要散了架,冷不防被那人輕輕巧巧一把從馬上提了起來丢在地上,這一下摔得他頭暈眼花,只覺得胸口一陣惡心,那人從馬上跳下來,提着葉錦城将他往山崖深處的山洞拖去。葉梅芳還有幾個師弟早就在裏面被橫七豎八地丢成一堆,個個灰頭土臉面有菜色,葉錦城喘了幾口氣,他本來想說點什麽,可截元丹讓他連大聲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只能很不甘心地在冷硬泛着濕意的石地上睡了過去。

葉錦城是被天邊猛然的一個悶雷驚醒的。

石洞裏黑漆漆的,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只聽見外頭不知何時狂風暴雨,連天大作,石洞的外面透來影影綽綽的火光,顯然是那群人都守在洞口,點着了火把在守夜。他們本來是要連夜趕路的,卻被這場暴雨截住了步伐。

西邊的天空一個接一個響起沉悶的炸雷,隆隆地滾過天際,白亮的閃電讓周圍山巒青灰色的輪廓凄厲地一明一暗,雨勢滂沱,千萬股水流彙聚成瘋狂的溪流從四面八方奔流彙入夜雨河,巴陵縣在葉錦城的印象中一直只有溫柔的湖水與迷人眼的桃花,誰知道今夜的雨也這樣暴戾。

葉錦城從地上掙紮着擡起半個身子,向洞口的方向蹭去。從洞口灌入的冷風裹挾着零星的冰涼雨水打在他的臉上和身上,泥土和青草的氣味鋪天蓋地地沖他襲來。

覆在葉錦城臉上淩亂的頭發被風吹開了,露出他細長的眼來,他眼裏跳動着洞外隐隐綽綽火把的光,那微紅的光點在他眼睛深處投射出一種異乎尋常的神色,溫柔,狂熱,像是燃燒着烈火的湖泊。

截元丹讓他沒有任何力氣,只能竭盡全力地往洞口蹭去,粗砺的石頭地面割裂了錦繡衣衫上精致的刺繡,劃破了葉錦城的左臉,他全然不覺,像是沙漠中被海市蜃樓的水源吸引着陷入幻覺的人,被狂風暴雨吸引着往洞外蹭去。

葉錦城不知道自己瞧着洞外狂風暴雨的眼神仿佛看見了情人一般溫柔。他擡起頭,竭力嗅着潮濕的空氣,那裏面混合着青草的芳香,泥土的腥氣,這樣白亮的凄厲的閃電,震耳欲聾的炸雷,仿佛白森森的兩把刀刃反複淩遲着心口,拉扯出粘稠的血液,痛,痛中卻有種他無比渴望的感覺。這雨水的氣息裏少了一種他深刻在記憶中的味道,那是血腥味,被雨水沖刷後的淡淡的血腥氣,在楓華谷被暴雨沖刷得一地的紅葉下面合着腐爛的植物一起透露出來,如今的風雨中沒有血腥,那血只能從他被風刀雨劍淩遲的心頭一滴滴地滴落下來,彌補他這空虛茫然的感覺——是這個味道,就是這樣的味道。那個時候從唐天越手上滴落下來的血,從他自己身上滴落的血,滴滴答答,融化在雨水裏,稀釋,散開,歸于泥土。唐天越在葉錦城無數個夢裏出現,大聲喊着叫着,叫的什麽聽不見,只能聞見濃重的血腥氣、青草香、泥土腥味。

葉錦城又覺得漸而支持不住,不知是藥力的作用,還是外面滾滾的雷聲和暴雨聲讓他感受到一種平靜而溫柔的撫慰,他覺得困,于是不再掙動。

“真好……天越……這樣的雨天,”葉錦城将血跡斑斑的左臉貼在冰涼的石地上,他竭力側過臉,用嘴唇去親吻濕漉漉的地面,他低聲地說話,眼神朦胧不清地望着外面漆黑的暴雨夜,吃吃地笑,朦胧的發音像是情人間竊竊私語的情話,“只有這樣,我才覺得你還活着……真好……”

他漸漸又陷入昏睡,洞外凄厲的閃電和暴戾的雨聲讓他覺得溫暖而滿足。

外面的人似乎聽見了山洞中的動靜,站起身來。為首的那人也站起來走到洞口往裏看了看,見葉錦城似乎是蹭着爬出了一段距離,卻倒在地上昏睡過去,氣息也微弱得很,便搖了搖頭示意不必擔心,轉身舉着火把想放回臨時做的簡易支架上。

一陣風吹來的雨差點澆熄火把,衆人紛紛躲閃,調整避雨的位置,為首那人眨了眨眼睛,擦掉濺落在眼角的雨水,舉高了火把望進漆黑的雨夜裏。火把狂亂閃動,他鬓邊一縷垂落的濕潤頭發被灼熱烤得發出嘶嘶的輕微聲響。他定定地瞧了一會兒雨幕,突然架上火把,趴下身去,将耳朵貼在地面聽了一會兒。

什麽也聽不見,只有雨勢轟鳴的聲音,炸雷不再像之前一樣鋪天蓋地接踵而至,卻更加狠戾,凄厲地尖叫着在天際炸響,慘白的光照亮了雨夜下的山谷。那人聽了一刻,突然站起身來道,他的聲音難得地很高,在這雨勢轟鳴下像是嘶啞的尖叫,聽得人心裏泛起一股子冷意。

“快!快滅火!這裏不能呆了,我們往東邊走!”

“什麽?頭兒——這——這雨這麽大,現在走?!往哪裏走!”手下們聞言都露出大吃一驚的神色來,可那人的語氣又拔高了一截,根本不容置疑:“我感覺不對,快走!”

衆人無法,只得七手八腳地滅了火把,這些人武功都不差,沒有火把夜間也能視物,可這樣密集瘋狂的雨簾下,誰也沒了把握,只能瞧着頭兒走進山洞一把拎起了為首的那個藏劍弟子——所有人都知道頭兒對這個叫葉錦城的藏劍弟子十分重視,總是親自帶着,大約是因為他是最重要的籌碼。

那人輕輕松松一手提起了葉錦城,将他扔上馬背,葉錦城昏迷不醒,連這瓢潑大雨都沒能澆醒他。那人一手拉起缰繩,催動游移不決的馬兒在泥濘中動步,一面大聲喝道:“快走!誰也不許再出聲!”

一行人帶着人質往裂谷東邊走去,白亮亮的雨随着時而還咔嚓炸響的閃電漸漸小了一些,卻還是滞留着人與馬的步伐,他們艱難走了片刻,谷裏地勢低窪,水越聚越深,漫過了腳面,臉上的雨水不住地用手抹也抹不完。

又是一個凄厲的閃電,伴随着毫無懸念響起的雷聲,為首的那人突然頓住了步子,他捏着馬缰繩,警惕地轉過身去,身後還是一片雨簾,以及緩慢行進的隊伍。

“上馬!都上馬!快!”他突然大叫起來,一個翻身就上了馬背,“跟着我跑!”

衆人被他吓了一跳,不明所以之下被頭兒這種異常緊張的語氣感染,趕緊翻身上馬,隊伍最後的兩人一腳剛剛踩上馬镫,一道白亮的閃電劃過天空,從西面破空而來的兩支紅翎羽箭一瞬間被閃電照耀出凄厲的冷光,那兩人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就順着馬鞍滑了下去,身體重重地摔倒在泥水裏。

為首的黑衣人根本沒再朝後看一眼,只是用力一抽馬背,大喝一聲:“駕!”那匹赤蛇受驚向前猛地蹿去,撒開四蹄濺起一片泥水,瞬間就消失在漆黑的雨幕中。

馬兒受驚的嘶鳴在隊伍裏猛地爆發開來,淩亂的馬蹄聲在雨水中踩出奔雷般急躁的鼓點,其餘人見頭領一路策馬狂奔而去,愣怔之後一個個反應過來,趕緊打馬跟上,冷不防又是兩支羽箭從背後破空襲來,力道極大,又是隊伍最後的兩人直接被紮了個對穿。

衛天閣只着了一身輕便的銀色軟甲,胯下的裏飛沙在冷雨中打着響鼻,渾身大汗淋漓的熱氣都給雨水沖走了,衛天閣一勒馬缰繩,收回了彎弓搭箭的姿勢,舉起手來對着後面打了個手勢,天策的士兵們立時默契地停了下來,馬兒們噴着熱氣,焦躁的馬蹄在泥水裏踩來踩去,又被雨聲掩蓋了。

衛天閣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他的眼睛在若明若暗的閃電裏顯得很深。

“到這裏就不急了,慢慢走,前面有人等着他們!”他說着又抹了一把臉,向旁邊啐了一口,“真他媽的是個苦差事!”

陸明燭藏身的地方根本不能遮風避雨,雨勢在片刻之間已經随着暴烈的狂風改變了方向,他躲藏的地方地勢很高,只有身側一片凸起的石頭勉強算是遮蔽物,陸明燭目力所及之處能見的只有一片白花花的激越的雨簾,轟鳴的水聲從他所藏身的山谷高處向下奔流而去,周圍的明教弟子們生長在大漠,許多還未曾見過這樣暴戾的雨勢,有人已經覺得不堪忍受,可見陸明燭手握彎刀,巋然不動仿佛一尊石雕般,也只能咬牙硬捱。

雨水從陸明燭挺翹的鼻尖不住地滑落下來,幾乎要形成一條線。陸明燭一頭濃密的棕色頭發被雨水淋濕得緊緊貼在頭上,看不出平日裏微卷的弧度,也顯着烏木一般的色澤,旁邊的陸明燈瞧見師兄白皙的手指緊緊握着彎刀,豆大的雨滴砸在他手背上,因為用力太過,手背上的青筋在一明一暗的閃電下顯得幾乎有點觸目驚心,但是他發覺陸明燭一雙眼睛是深刻而平靜的,在因濕潤而發亮的濃長眉毛下無比沉着。那是種曾經上過戰場的人特有的表情。

又是一道閃電,雨勢漸減,陸明燈并沒有看着裂谷下面盡頭處——以他的目力與閱歷,也看不出什麽——他瞧見陸明燭突然站起來,左手的彎刀在他手裏渾圓如意地轉了個圈換到右手,陸明燭擡起左手向後撥了一把頭發,用力甩開臉上的雨水。

陸明燈幾乎沒看清他的動作,只聽見一聲“走!”,一瞬間陸明燭雙足淩空在半空中一點,一個殿擊金虹的大輕功從裂谷上直撲而下,本來已經濕透的白色外衣被淩厲的風雨拉扯着繃直,只見陸明燭的身影在雨中一隐一現,比天際白亮的光更像道閃電,沖着裂谷深處直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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