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八)

巴陵的桃花花期竟然是這樣長,盡管被前幾日的暴雨打落了不少,可到底還是紛紛揚揚地在青翠的草地上掉落了一片迷離的粉紅。午後的陽光帶着濃濃的暖意,讓人恨不得在鋪滿桃花的青草地上沉眠。也不知陸明燭是怎樣找到這處閑置的屋子。葉錦城肩頭綁着繃帶,只有一件銀色的外套披在身上,他靠在身後的一堆軟枕裏,看着半掩的窗外一片迷人眼的桃花,臉上卻沒什麽表情,眼底的神情有些冷淡,不知在想些什麽。

葉錦城的師父葉思游與白竹來了好幾日了,卻并沒有說他些什麽。也許是顧忌着陸明燭在場,也許是看他傷勢未好,不曾發難。葉錦城這麽想着在心底裏笑了笑。

就算他們說些什麽,也是沒用的。

他的思緒随着開門的聲音被打斷了。進來的是陸明燭,雖然他習慣性地沖着葉錦城笑了笑,可葉錦城還是感覺到他笑容裏面有點郁郁寡歡。

“明燈呢?還沒消息?”

“沒有。”陸明燭搖頭,走到裏間屋子裏去,葉錦城聽見他搬開風爐上擋板的聲音,聽見茶爐的挪動聲,杯盞的輕微碰撞聲,伴随着陸明燭低沉的聲音,“我可真後悔,早該跟去。”

衛天閣事後來與陸明燭賠禮道歉了許久,說是自己那日晚上中了人的障眼法,跟着另一小股賊匪走進了岔路裏,雨大路滑,再回頭時陸明燭那邊已經結束,自己什麽都沒趕上。自己既然答應了救人,反而沒有收拾好攤子,着實過意不去雲雲。陸明燭本來心裏一肚子氣,可讓衛天閣這麽一說,反而進退兩難。人是他求來的,衛天閣原也可以對此事撒手不管,如今雖然事情處理不力,他倒反而這樣來道歉,倒叫陸明燭不好說什麽。衛天閣幾乎是帶着點自告奮勇的意思,說即刻帶人去救陸明燈,且不讓陸明燭跟來。陸明燭情急之下定要跟去,衛天閣卻只差拍胸脯保證将功補過,如若陸明燭硬要跟來,倒像是看不起他這個寧遠将軍,看不起天策府的意思。陸明燭左右為難,又惦記着葉錦城受傷,只好留在了巴陵,衛天閣引兵而去,如今好幾日過去,仍然是沒有消息。

葉錦城聽陸明燭說後悔,沉吟了一刻道:“……是我對不起你。”

“胡扯什麽。”那邊陸明燭好像終于忙完了,拿布巾擦着手走出來,在門口站定了,略略側着頭道:“你有空胡思亂想,倒不如趕緊養傷。托你的福,我倒是清閑了幾日,你若再不好,我清閑太久,可是要受罰的。”

兩人又說了一陣子話,陸明燭突然頓了頓,一手撐在門框上,露出沉思的表情,“你師父與那位萬花的先生來了好幾日了,怎麽也不見你們好好說話。”

葉錦城帶着笑容看他,陸明燭額前的頭發有幾绺微卷着落到臉頰上,襯得臉孔倒越發俊俏,白色的外衫套得随便松垮,更顯得身材勻稱漂亮。葉錦城微微一笑道:“我師父有我這種不成器的徒兒,多年來确實是操了不少的心。看到我沒死,師父大約也放心了,何必說那麽多呢。”

陸明燭聞言哼了一聲。

“看到你沒死就放心了?”他說着搖頭,“那怎麽這麽久還不走,還特地帶了位萬花谷的先生來給你看病。你還真是——”

“你知道什麽?”葉錦城笑道,“那什麽萬花的先生,可不是特地想來給我看傷的,他才沒那樣好心。”

陸明燭聞言露出了不贊同的神色,正要反駁,卻突然哎了一聲,連忙走進隔間,大約是之前煮在風爐上的東西開了。葉錦城嗅到了藥味,不禁皺着眉轉過了頭。果然不多時陸明燭端了碗藥汁出來,葉錦城無可奈何地接過來,那裏面兌了些冷水,溫度剛剛好,葉錦城一口氣喝完,陸明燭順手又遞過來一杯水,葉錦城拿到手上喝了一口,不禁皺起了眉頭。

“怎麽這茶還是苦的——之前的藥就那樣苦——”

陸明燭似笑非笑地在床邊坐下來,道:“大少爺,不要這樣挑剔了,喝幹淨。萬花來的先生吩咐的。”雖然帶着若有若無的笑容,可他說話的表情卻很認真。

“不喝,太苦。”葉錦城笑着笑着就扭曲了眉毛将杯子推出去,“不信你嘗嘗。”

“真有這樣難喝?”陸明燭将信将疑地接過去,卻突然轉頭打了個噴嚏,他揉了揉鼻尖,道,“我有點傷風,當心把病氣過給你。你還是快喝了,別廢話。”

葉錦城卻不依,只道:“你嘗嘗。”陸明燭無法,只得喝了一口,葉錦城只是擰起了眉毛看他。那茶喝到嘴裏是有股清苦的味道,還有植物根莖的清氣和藕荷的清香,但是杯子裏還有紅棗的香甜,将那股清苦的味兒沖淡了許多,根本沒有葉錦城說的那樣難喝。陸明燭正要發問,冷不防杯子被葉錦城一把奪了回去,他眼睜睜地瞧着葉錦城将杯子在手中轉了一圈,然後湊到嘴邊又抿了一口,下口的位置顯然正是自己剛才喝過的地方。

葉錦城還咬着杯沿,看見陸明燭的模樣,突然吃吃地笑起來,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兩顆尖尖的犬齒和嘴角邊小小的柔軟梨渦顯得特別深。陸明燭本來有點發愣地看着他,此時臉上突然飛起兩朵紅雲,站起身來要走,卻被葉錦城一把拽住了手。

陸明燭覺得奇怪,但是莫名其妙兩頰燒得厲害,只是用力掙脫了葉錦城要走,卻聽得葉錦城哎喲了一聲,像是扯到傷口了,陸明燭一驚連忙回頭道:“……你怎樣?”擡頭卻瞧見葉錦城還是一臉笑容,陸明燭還未及反應,手已經被拉着貼在葉錦城臉上,葉錦城側過頭,将嘴唇貼在陸明燭手心裏,溫柔地親吻着。

風卷起窗外青草地上的缤紛落英,有些打着旋兒落回茵茵青草上,有些飄落在水裏,青藍浮着粉紅,載沉載浮地堆疊在岸邊。白竹手上提着些藥從屋外路過,裏面低沉的說話聲讓他勾起嘴角冷笑了聲,随即轉身走開了。

又過了幾日,白竹給葉錦城瞧過傷,說是傷口已經開始愈合,只要注意些,便應該出去多走動走動。葉錦城心下覺得不太自在,葉思游與白竹二人已經來了許久,卻也只是在巴陵縣的鎮上找地方住下,時不時來桃丘附近看看他們,倒反而像是特意留下空間給二人相處一般。葉錦城覺得不對,照他所想,師父對自己與陸明燭的關系不可能不有所覺察,更何況還有白竹在身邊,白竹這人精明得不像常人,又冷眼如刀,犀利非常,如今這麽多天居然也不來找他的麻煩,倒讓他渾身不舒服起來。但是桃丘的景色實在是如畫一般明致秀麗,他傷好了些,便也時常出門走走,桃花的季節已經快要過去,再不好好觀賞,倒反而是不解風情了。

這日陸明燭出門去了,葉錦城一人在屋子裏只覺得悶得發慌,便出門走動,他沿着映秀湖的岸邊緩緩走着,肩上的傷口還有些不自在,但已經消了火辣辣的痛,這持續着幾日不但在喝藥,還總被陸明燭逼迫着喝那苦兮兮的茶水,不過似乎那藥茶倒效果很好,整個人倒是清爽了許多。春季的暖風伴着清幽的花草香氣拂過葉錦城的臉頰和高高束起的頭發,他緩步轉過一叢豔麗的桃花樹,突然瞧見一片金色的衣角被風微微揚起,葉錦城放輕了步子,果然瞧見葉思游一個人立在湖邊,正抱着雙臂瞧着湖水。

葉錦城站住了。風吹落紛紛揚揚的桃花,落在葉思游的頭發上,肩上,身邊的青草地上。葉錦城突然覺得心裏有點酸楚。師父從十多年前,在葉錦城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這十多年來一直未曾變過。

“過來。”葉思游突然開口,卻并未回頭,像是早就知道徒兒要來,特地在這裏等着他一般。

葉錦城心裏早就知道這是遲早的,因而毫不猶豫地走近了葉思游站定。

“師父。”

“你可知道我為何來找你。”

“徒兒明白。”

“既然明白,”葉思游還是沒回頭,但葉錦城聽出他的聲音裏在竭力壓抑着什麽——或者是風吹得他聲音微微顫抖,葉錦城想着,也許是他聽錯了,“那等你傷好了,就別再管這件事,我會跟莊主禀明,帶你回杭州,建築大光明寺的這樁生意,交給別人來辦。”

葉錦城低着頭,葉思游得不到回答,終于轉了身來看他。葉錦城俊俏的臉上還帶着傷後失血的蒼白,但是葉思游瞧見徒弟的眉尖繃得很緊,果不其然葉錦城沉默了片刻道:“師父,您別操心了,我不會回去的。”

葉思游冷笑一聲。

“為師這不是在同你商量。傷好了馬上跟我回杭州,至于那個明教弟子——”他頓了頓,似乎還在給葉錦城留着面子,“做個朋友還是可以的。”

“我不回去。師父別再操心了。”葉錦城還是低着頭,與這和煦溫暖的春風不同,他的語氣又幹又冷,幾乎談不上對師父的尊敬,更像是要連着春風一起凍成秋霜一樣帶着一股森寒的味道。師徒二人一時僵持住了,過了好半晌葉思游才放緩了語氣道:“不是我太狠,這樣逼你。錦城,你心事太重,心結未解,”他說着突然嘆了口氣,“你長大了,不是十幾年前那個小孩子,為師管不了你了,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做什麽,但是為師眼睛不瞎,一年前的事,你就真這樣再不介懷?那個明教弟子——”

葉錦城偏過頭,盯着青草地上零零落落的溫柔的粉紅。

“你執念太重,錦城,不懂退讓,不放人,不放己,把別人與自己都逼上死路,這樣下去絕不會有什麽好事。”

葉錦城突然擡頭瞧着葉思游,葉思游一雙漆黑的眼睛十分漂亮,葉錦城記得師父當年還十分年輕的時候,這就是一雙人人見到都要心悸的桃花眼,可如今眼角已經帶着疲倦的細紋和揮之不去的憂愁。葉錦城感到之前的心酸此時一陣一陣地湧上來,他張了張口,可那股酸楚到了嘴邊反而化成了一聲冷笑。

“師父,我是不懂退讓。什麽叫退讓?師父,您教我?”

葉思游臉上一瞬間露出了難以言喻的表情。

“你——”

“師父懂得什麽叫退讓。”葉錦城的語氣不帶笑,全是冷冷的諷刺,“師父懂得放手。師父,您退讓了,陸滄海他回來了麽?他此時還不知道在哪快活逍遙!您放手了,就不再執念了麽?師父,已經十多年了!您還不是——”

“住口!”葉錦城的話被另一個聲音打斷了,葉思游臉色煞白地轉過頭,就瞧見一身玄衣從桃花樹後面轉過來,白竹冷冷地挑着一對眼角走到葉錦城面前,帶着點居高臨下的意味睥睨了他一眼,葉錦城毫不示弱地回以一聲冷笑。

白竹走到葉思游跟前道:“別同他說了,我早說過,你這個徒兒,病得不輕,華佗再世也救他不了。什麽時候得再吃足了苦頭,才能明白。游哥,我是看着你的面子才來給他瞧傷,現在他已經好得差不多,又不肯同你回去,我們不如還是走吧。”說罷轉頭對葉錦城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道:“你這小子,你師父一心一意想叫你回杭州去,娶個妻子,安心度日。我與你師父多年好友,也算是你的長輩,自然也樂得見到這等好事。可我們終究也搞不清你這小子一年多來心裏到底在轉什麽念頭——反正定然不是什麽好事。既然你不肯聽你師父的,那我覺得你師父也不必強求,”他說着一把擋住想要插話的葉思游,“我只告訴你一件事,不管你想幹什麽,小心玩火,別再傷了一次,那可真是神仙也救不回來了。”他說完了,一手推了一把葉思游道:“游哥,還不走,跟他廢話什麽?”

葉思游沉沉一嘆,心知葉錦城是絕對不會跟自己走的,只好跟着白竹轉身要走,兩人走出幾步,白竹突然轉身,嘴角帶着點涼薄的笑意對葉錦城道:“哦,對了。你這幾日喝的藥茶,裏面有蓮根,小心別吃下氣的東西,不然好得慢。那蓮根,是我開的藥方,那個明教小子去那邊的湖裏挖的。我本開的是藕節茶的方子,這時下沒有藕節,也難為他怎麽想起來用這個代替。”白竹說着又是翹起嘴角一笑,“你好自為之。”

葉錦城聽見他這話,之前冷冷的表情突然褪去了,露出幾絲愣怔來。

這樣的天氣,雖然是春天,但是還未到初夏,這附近大片的水,地勢開闊,湖中定然還是帶着冬季的寒涼。葉錦城生于蘇杭,從小雖然生活優渥,卻也見過那些挖藕的人,知道這實在不是一般的苦力活。更何況此時還沒有蓮藕,那些蓮根尋來更是不易。他一轉念頭,已經明白,這定然是白竹故意開出方子來刁難,可陸明燭,他——葉錦城突然想起那天陸明燭遞茶給他時微紅的鼻尖和時不時的咳嗽。心裏一時起了一種說不上來的滋味,葉錦城咬着牙擡頭,白竹與葉思游已經走出一段,葉錦城張了張口,突然聽見遠處另一邊傳來腳步聲,步子很輕,但是摩挲着青草沙沙地響,應該說是輕快。

他一聽就知道,這是陸明燭。

陸明燭心情十分之好,衛天閣那邊傳來了消息,說是在瞿塘峽東邊的地方追上了人,可是到底還是讓賊匪頭子逃走了,那批材料,估計也是已經徹底找不回來——那夥人狗急跳牆,恐怕早就留了後路,情急之下是要毀了東西的——不過倒是尋回了陸明燈,已經将人帶回長安。

陸明燭收到這信,倒是覺得多少天來壓在心頭的陰霾一下子如撥雲見日般消散了個幹幹淨淨,想着要同葉錦城說一聲讓他安心養傷,回屋子卻發現葉錦城不在,便出來尋他。

靴子踏過柔軟的青草地,粉紅的花瓣被踩出帶着香氣的汁水,風卷着點點粉色飄落進碧色的湖面,四周微有鳥語叽喳,遠處一簾瀑布飛漱,遙遠的水聲倒顯得這裏分外安靜,仿佛能聽見桃花落在草地的聲音。陸明燭轉過幾叢桃花林,突然從影影綽綽的桃花枝間瞧見葉錦城快步往前走去,似乎在追趕什麽人。陸明燭不由得在一叢桃花後停住了腳步。

“師父,白先生,請留步!”

葉白二人回過頭來,陸明燭遠遠瞧着葉錦城撩起了衣擺,跪了下來。錦衣公子英挺的脊背筆直,雙手在膝頭兩側放在柔軟的青草地上,規規矩矩,鄭而重之地沖葉白二人磕下頭去。

“師父與白先生多慮了。錦城不想娶妻生子,也不想回什麽杭州,只願和陸明燭天上地下,永不分離。錦城真心實意,別無他願,望師父與白先生成全。”

陸明燭覺得臉頰上癢癢的,是風帶着花瓣吹在了臉上。從他這裏望去,一枝斜挑的枝子上捧着粉潤桃花隔在眼前,這樣看着倒像是繡在葉錦城的衣服上一般,明豔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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