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
葉思游自那之後,不知是因為白竹的勸阻,或是眼見是徹底管不住葉錦城,再也不曾來過,只是回杭州時托人來說了一聲。葉錦城與陸明燭在桃丘附近呆了半月有餘,才動身回長安城,真正抵達長安的時候,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
大光明寺的修建進度因為材料的丢失被迫放緩了下來,只能先做些細致的工作——将已經修建好的殿閣進行最後的彩繪,将大光明教義的抄本一卷卷抄寫集齊,收納進偏殿裏。只是陸明燭反而承受了諸多責難,教中上層主持此事的人對葉錦城,或者說是對藏劍山莊十分不滿,三番幾次提出要換人。只是朝廷那邊對此倒顯得十分随意,不甚熱心,也未曾派人對此事進行追查,故而也并未苛責此次意外到底該由誰負責,只是草草定案了事。陸明燭又極力歸攬責任,此事終于平定。葉錦城傷好了大半,倒是一刻也閑不住,之前材料的事情他承擔責任,如今便說要設法解決,反而整日留在長安不再離去。藏劍山莊精于生財之道,除了兵刃生意,在其餘各方面也都有涉獵,葉錦城也出來主事有一段日子,不是初入江湖的毛頭小子,手上人脈錯綜複雜,留在長安一段時日,倒是與那些富庶大戶、豪商巨賈頻頻來往,竟然七拼八湊,仗着臉面,以十分劃算的價格募集來一批材料,雖然比不得之前那批,可到底也算是不錯了。
春的氣息漸漸褪去,夏日的熱度開始浸染整個長安城,晚間草叢間開始能看見星星點點的流螢,長安城佛寺裏焚香的氣息漸漸被酷熱的夏日的暑氣消磨,新建的大殿頂塗的桐油被日頭曬得發出辛辣的味道,仿佛一切都開始躁動,開始被一種新的氣氛所取代,如果沒有一場傾盆暴雨,是澆不滅這些蠢蠢欲動的氣息的。
葉錦城的夏服裏面是上好的絲綢,外面輕薄的雲錦上連綿的銀線繡着橘子花,在暗金色的底料上延展着一片富貴又不失清雅的模樣,更兼他俊俏高挑,本該是好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樣,可矜持貴氣卻被他連續不斷擦汗的動作給破壞了,許是心煩意亂,他連手絹也不用,直接用袖口在額頭拭來拭去,一副暑熱難耐的模樣。
“藏劍山莊果然是富貴,這樣好的衣料,就這麽白白糟蹋了。啧啧。”亭子外面傳來拿腔拿調的一聲感慨,葉錦城回頭,只見一人順着那水閣回廊走來,雖然一身布衣,卻掩不去那股挺拔的氣勢。
“你是女人?出門還要梳妝打扮這樣久?等你等得屁股下面都坐出花來!”葉錦城一反平日,語氣暴躁,措辭粗俗地沖來人抱怨了一句。
“你自己沒法清心靜氣,故友幾年不見,見面聽不見你一句好話,倒來說我。這天氣雖熱,可這水榭裏卻涼快,你何至于這樣?”衛天閣微微一笑,瞟了一眼葉錦城汗津津的俊俏臉孔,随即在廊子裏坐下了,“找我何事?”
“啧,當上了寧遠将軍,說話的語氣也不一樣了。”葉錦城哼了一聲,“衛将軍,好久不見了,若不是聽人說,我竟然不知道這回的兵是你帶的。之前沒空找你,”他的語氣一頓,像是刀鋒一轉,倏然犀利地剜了下去,“上回的材料呢?這回出事,你一個天策府将軍,連一群賊都打不過,這可怎麽解釋?”
“湊巧。我也沒想到。”衛天閣微笑着攤開手掌,“材料你是別想了,他們給燒了。你這人,倒也還跟小時候一樣,蠢得可以,”他說着搖搖頭,臉上帶着點玩味的笑意,“走什麽官道?一切便宜行事,應當從簡,可不就少了許多麻煩。”
“修建大光明寺是朝廷旨意,這樣重要的東西,我怎麽能掉以輕心。”葉錦城面無表情地盯着衛天閣道,“我聽人說,你們最後也沒給個說法。”
“別一口一個聽人說,葉錦城。”衛天閣說着擺了擺手,臉上明晃晃帶着笑,“是那個明教告訴你的吧?你們——”
“誰告訴我的,與你不相幹。”葉錦城冷着臉,“我們雖然幾年沒見,我卻也清楚,以你的為人與手段,真想要追那些綁我的人,怎麽會追不來,何況你們天策府,兵精馬悍,哪有這點區區小事都辦不成的道理。”
衛天閣聞言終于扭過了臉,正視葉錦城。
“你把我叫出來到底什麽意思?”衛天閣一手托着下巴,一雙深黑的眼睛在葉錦城臉上逡巡了幾圈,“聽你這言下之意,倒像是說我故意辦事懈怠?”
“我沒有那個意思。”葉錦城突然笑了,“我也信這不過是個意外。我只是想知道情況罷了。”
衛天閣沉吟了一刻,突然擡起頭來在葉錦城臉上打量了一圈,葉錦城微笑地任天策府将軍的眼神在臉上一寸寸搜尋過去,神色不動,只是微微地翹着嘴角。衛天閣打量一圈,突然笑了起來。
“我知道了。”他沖葉錦城抱了個拳,“既然如此,你想來也沒時間跟我浪費。至于情況——能有什麽情況?”他說着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你我從小就相識,你聽了沒有百回也有八十回,我天策府,不求富貴,茍利國家。無論我做的是什麽事,都必然沒有私心。什麽對錯,什麽功過,對我來說都不是問題。我,不過是奉了上級的意思——朝廷的意思罷了。”
葉錦城微微偏頭,漆黑的眼底如同水波下的暗湧滾動了一下。他笑了。
“我果然沒有猜錯。雖然故人有些年頭不見,”他說着站起來,一手拍了拍衛天閣的肩膀,“天閣,我還記着你當年給我說的話‘一入天策府,不求富貴,茍利國家’,可笑我之前竟然沒想起來,還白白跑來這一趟,倒真的是我太蠢了。”
衛天閣笑了,眼睛閃爍着盯住葉錦城:“你還記得就好。錦城,”他突然收了笑容,臉上神色漸漸變得嚴肅,“之前要不是聽那個明教弟子說起,我也不知道這次的事牽連到你,當時還吃驚得很。如今你我都不是當年孩童了,人各有志,你要做什麽大事,搏什麽聲名,我也不好問,我進了天策府這樣多年,雖然沒見你,可還是能看出來,你——”行伍之人特有的犀利的眼神牢牢釘在葉錦城臉上,像是警覺的狼,“和當年不一樣。我如今只奉命行事,不論對錯。你這次要做什麽,我現在不問你,但是我估計遲早也會清楚的。多年故友重逢,我只勸你,你不是軍中人,比起我來,思索餘裕多了許多,凡事謹慎行事,三思而行。”
葉錦城微微一哂。
“哪有什麽不一樣。”
“你從前沒有這樣的眼神。”衛天閣轉身向廊子裏走去,倒也不多廢話,“我該回洛陽了,這整件事,我得回去禀報一下。”
葉錦城目送着衛天閣在水廊上轉了一個彎,背影消失不見。
“一個兩個的,瞧着別人都是悲天憫人,聰明睿智。大巧不工的名號,我看讓給你還差不多。”他無聲地冷冷一咧嘴,也不知在嘲笑誰,“不過你給我帶的這個消息倒是不錯。”
葉錦城回客棧沐浴一番,換了身衣服再出來的時候,日頭已經偏西,待他到了陸明燭的住處,天色已經開始暗下來,再過一個時辰就要宵禁了。他覺得有些累,熟門熟路地摸到陸明燭屋裏躺下睡了。
這一覺睡得滿身熱汗,噩夢連連。葉錦城皺着眉頭輾轉醒來,窗戶半掩着,已經能看見夏夜滿天繁星,窗根下的蟲鳴漸漸撫平了鼓點如雷的心跳。葉錦城坐起來,屋子外面投過來油燈暖黃色的光圈,想是陸明燭已經回來了,卻不在屋子裏。葉錦城坐在榻上,愣愣地看了一會兒那暖色的光暈,那火光微微晃動着,明明是暖色的,他竟然不覺得看起來燥熱,只是覺得煩躁竟然慢慢消減了幾分。
葉錦城發了一會兒怔,才起身走到外間。桌上擱着一盞油燈,正是陸明燭常用的那一盞,葉錦城遲疑地将手攏上去,微微的熱氣在手心擴散開來。他保持着這個動作一會兒,直到手心開始灼痛,才收回手來,茫然地在屋裏看了兩圈,推開門走出去。
陸明燭正背對着房門坐在屋前門柱下,聽見推門聲立刻回頭,葉錦城看見他明亮的眼睛在星光下微微閃爍。
“醒了?”
“嗯,”葉錦城擦着頭上的汗,将高高束起的馬尾不耐煩地撥到身後去,陸明燭白色的外袍拖曳在臺階上,像明鏡般的一片白雪,頭發有些亂,但是看起來倒像是清涼無汗的模樣。
“井臺上有涼水,自己去洗洗。”
葉錦城應了一聲,走過去掬起涼水潑在臉上,燥熱的氣息被澆滅了些,他嘆了口氣,覺得四周的蟲鳴漸漸清晰起來,還有陸明燭帶着笑意的聲音。
“有這樣熱?”
“今天到底是把最後一批材料敲定了,差點累死。”葉錦城頭也不回地擺擺手,幹脆又掬起涼水喝了幾口,這才覺得平靜許多。他扭過頭,陸明燭坐在廊柱下,一條腿伸直着,另一條腿屈起,他用手撐着下巴,看着葉錦城笑。
“真的?這下好了,想來離完工也不遠了。”
“是。”葉錦城恹恹地晃到陸明燭身邊,“把腿放下去,讓我躺躺。”
陸明燭應了一聲,将兩條長腿伸直了,葉錦城不客氣地往下一躺,頭枕在陸明燭腿上,道:“你一整天忙什麽去了?”
“還能忙什麽?上午在監工,下午……”陸明燭說着突然一皺眉,“我覺得明燈自從被救回來了就不太對勁。”
“嗯?”葉錦城翻了個身,将鼻尖對着陸明燭,聽到這話睜開眼睛,“他受傷了?”
“傷倒不礙事。”陸明燭沉思道,“那賊匪也沒把他怎樣,都是小傷,早就好了。只是我覺得他不對,我看他是有話想對我說,又不知道怎樣開口的樣子。”
“……估計是被吓着了也未可知。你那個師弟還小呢。別擔心了,人都回來了,不會有事的。”葉錦城閉了眼睛微笑着用鼻尖去蹭陸明燭的衣服,明教弟子的這身衣服領口開得低,胸腹都裸露在外面,葉錦城一蹭就從陸明燭懷裏掉出一張紙來。
“嗯?這是什麽?”
“哦,這個。”陸明燭看着葉錦城将那紙打開,“今日晚上有應酬,席間那些人傳抄的詩吧,估計是坊間新流傳的詩作——”他說到這裏露出一點別扭的神色來,用手指順了順葉錦城的頭發,“你們中原的字我雖然認得些,這樣的東西可聽不懂了,插不上話倒是有些別扭,”他這樣說着,葉錦城感覺到陸明燭的身子也随着他說話別扭地動了動,“有人寫了出來,我就拿了,你看看這是什麽意思?”
葉錦城感覺得到陸明燭不自在地扭動了一下,突然覺得有些想笑。
“哦,我看看。”葉錦城打開看了看,随即道:“這倒不是新作,有好些年頭了。明燭,這上面的字你都認得麽?”
“大多都認得,連起來看……不太懂。”
葉錦城笑着,從上而下掃了幾眼,道:“你從西域來的人,你們自然有自己的文字,會說中原話已經很好,要這些做什麽?何況這首詩,除了幾句,其他的原也沒什麽意思——‘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比目鴛鴦真可羨,雙去雙來君不見?生憎帳額繡孤鸾,好取門簾帖雙燕。雙燕雙飛繞畫梁,羅帏翠被郁金香。’——也就這幾句妙極。明燭,你可別告訴我,這幾句的意思你也不懂?”
陸明燭插在他長發裏的手指頓了頓,才道:“前面那幾句……大概懂個意思。後面的那些,不太懂。”
葉錦城感覺到陸明燭不安地想要動彈,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于是更加促狹地用力用自身的重量壓制住陸明燭雙腿。
“這有什麽不懂?我說給你聽啊,這詩的意思就是說,要是能做對有情鴛鴦,即使死也不怕,恩愛鴛鴦真是惹人羨慕,就是那床帳也不該繡孤孤單單的一只鸾鳥,應該貼成雙成對的燕子——”他說着擡起眼睛瞟了陸明燭一眼,卻猛地瞧見陸明燭也在低頭看他,額前的卷發滑下來,似碰非碰地懸在葉錦城臉頰上方,陸明燭低着頭,眼睛裏應是沒有掉進天上的星光才對,可那對褐色的大眼睛還是又深又亮,眼底裏的神情十分認真,竟然是真的在用心聽他說話的模樣,一對上葉錦城的眼神,那褐色的大眼睛裏明顯流露出了點不好意思的樣子,睫毛輕輕地一眨,眼神流轉了一下又帶着一絲慌亂回到他臉上。
葉錦城心裏咯噔一聲,只覺得一陣心悸從胸口散開,連後頸都蔓延過一陣酥麻的奇怪感覺,連說着的話都打頓了:“——雙——雙燕雙飛繞畫梁,羅帏翠被——郁金香——”
“……嗯?”陸明燭還是那樣靜靜地盯着他,只嗯了一聲似乎在問他怎麽不解釋了,葉錦城只覺得周遭一片靜谧,草叢裏蟲鳴細微,頭頂上星河燦爛,他都聽不見也看不見了。
“……錦城?”
“……啊?呃……”葉錦城終于回過神來,他瞧着陸明燭的眼睛,突然翻了個身,坐了起來,兩手向後撐在陸明燭身體另一側,用手臂支撐着自己往後傾,往陸明燭臉頰旁邊側過去:“雙燕雙飛繞畫梁——成雙成對的燕子繞着房梁飛舞嘛,明燭,你瞧見沒?”
“什麽?”這些中原的詩文就算再是簡單,對于陸明燭來說,還是艱深了,他覺得自己有點轉不過彎來,不由自主地又眨了眨眼睛,露出不解的神色,“……哪裏有燕子?”
葉錦城吃吃地笑了,邊笑邊湊近陸明燭,兩人之間已經沒了縫隙,呼吸相聞,卻都忘記了夏日的暑熱。
“明明就在這裏,明燭,你瞧不見?”
那褐色的大眼睛裏面這回是真的倒映着漫天星光,盈盈地流轉着,陸明燭生得俊俏,卻不失十分的英氣,可一雙眼睛此時看來實在是幽深動人。西域人特有的卷翹的睫毛長得不可思議,圍着剔透的眼珠兒,像極了環繞着幽深水潭邊豐茂的水草,那眼底帶着疑惑的神色,表面平靜又清亮,葉錦城着了迷似的盯着那晶瑩的水面,只覺得不知何處而來的一股清亮漸漸從四周蔓延開來——清澈的水面猛地一動,像是水底的一尾魚兒忽地打了個擺尾,惹得上面散了一片漣漪——陸明燭是終于明白過來葉錦城的意思了。盡管披着夜色看不清,可是葉錦城知道,陸明燭臉上已經染上了又急又氣的薄紅。
“你——你這是欺負我不懂——”
葉錦城只覺得一陣奇妙的快感和甜蜜從心裏湧上來,他抑制不住地笑出了聲。
“後面還有一句呢,明燭,”他說着一手從陸明燭的肩膀下面攀了過去,在對方漸漸開始發紅的耳朵尖旁邊吹着氣,低聲地笑,“我們進屋去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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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