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十五)

日頭在長安城的重樓疊嶂後面開始斜向了西邊,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地仿佛一下多了起來,卻都行色匆匆——都是趕着要回家的。陸明燈與谷清泉二人手裏拿着東西也往回走,唯恐趕不及宵禁。

谷清泉十八年來第一次來中土,來長安城,許多東西都沒見過,雖然已經有一段時日,可是仍舊覺得新奇,她與陸明燈一面說着話一面走,話題不知不覺地就轉到葉錦城身上。陸明燈卻對葉錦城也知曉不多,只知道他與師兄在修建大光明寺過程中因為生意上的事認識,以至後來私交甚篤。

“我不喜歡他。”谷清泉眨着碧色的眼睛,她的目光掠過摩肩接踵的人群,在長安城雄偉壯麗的建築間飄來飄去,“奇怪得很,第一眼見到就不喜歡。”

“我倒是沒什麽感覺……”陸明燈不以為然地聳聳肩,突然一轉頭瞧着谷清泉笑了,“師妹不喜歡他,原也應當,太親近明燭師兄的人,你都不喜歡。”

“哎呀!”谷清泉按住發紅的臉,猛地扭過頭去,她雖然心思聰敏,但是任是教中的誰似乎都知道她中意陸明燭這件事,她還是覺得害羞,“明燈師兄!你!你不要跟清霜學壞了!你們——”

陸明燈微微一笑,正要再調侃這個師妹兩句,張了張口卻突然沒了下文。谷清泉聽不見他說話,也扭過頭順着陸明燈的目光一瞧。

日頭已經掩映在西邊,所有建築的尖角,佛塔的圓頂,還有西邊新起的、高出許多建築而矗立得格外宏麗恢廓的大光明寺,那冷肅地挑起的飛檐,都在夕陽微紅的殘照中被鍍上一層血暈的光。市井的喧鬧不知何時已經漸漸消解下去,行人在他們一路走來間已經變得稀稀落落,可平康坊附近卻依舊人聲鼎沸,尚書省官署就在附近,各地進京的官員舉子都萃集于此,明教諸人在京中辦事,所居也與此處不遠。平康坊夜夜笙歌,燈火不絕,谷清泉早就已經見識到,那平康坊中的歌妓們,一個比一個花枝招展,風情萬種,谷清泉最早還為這樣的景象驚詫不已,可時日長了,便也清楚在這風流雲集之地,每日不論見到什麽景象也不足為怪,打情罵俏,吟風弄月,或者是愛恨癡纏,都算不得什麽。可陸明燈的目光太直勾勾了,谷清泉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教坊中正熙熙攘攘地擠出一群人來。

“前頭的那個……”陸明燈一面看一面湊過來,“那是薩寶府的祆正大人——嗯?”

谷清泉一聽見“薩寶府”三個字,就忍無可忍地從嘴角浮起一絲鄙夷來:“怎麽?明燈師兄,你認識他?”

“見過一兩次,不怎麽熟悉。你看——那不是葉大哥麽?”

那一群人正說着話在教坊門口站定,顯然是準備分別,身邊環繞着三三兩兩的莺莺燕燕,顯然都是教坊中的姑娘,人群說着話緩步移動,偏開了一點,最裏面的赫然是葉錦城——他那身銀色布料和金線紋繡實在是貴氣逼人,太顯眼了,可最讓他顯眼的并不是這點——一群人都能瞧出醉态來,可只有葉錦城顯然是站也站不穩了,兩個教坊的姑娘一左一右扶着他,顯然也是十分吃力。葉錦城一個男人,偏偏今日腰後還別着幾十斤的重劍,那兩個姑娘眼看就要扶不住,一行三人都步履踉跄,險些好幾次要摔倒。

谷清泉只瞧了一眼就厭惡地扭開了頭。

“什麽呀……”

“葉大哥!”陸明燈卻像是沒看見谷清泉的表示,只是把手裏的東西往谷清泉懷中一塞,“師妹,幫我拿着。”

“哎!你要去幹什麽!”谷清泉冷冷的碧色貓眼掃過葉錦城和薩寶府的那幫官員,還有花枝招展的歌妓們,“看着就讨厭,師兄,你管他做什麽?”

“師妹,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可葉大哥是明燭師兄的朋友,他也救過明燭師兄——算了,上回的事你也不清楚,回去再同你說。”陸明燈把東西往谷清泉懷裏一塞,也不管她張口結舌,快步朝葉錦城那個方向走過去。

那一群人道了別,已經漸漸散去,只有葉錦城實在醉得厲害,只能勉力靠在牆上,只是兩腿發軟,差不多就要坐下去,歌妓們瞧見陸明燈,便退讓開來,陸明燈一手穿過葉錦城脅下将他架起來,葉錦城個頭比他高,身上的重劍足有五六十斤,即使是陸明燈也覺得吃力。

“葉大哥?葉大哥?”

“……明燈?”葉錦城轉頭看他,兩腮上盛開兩片深粉色的桃花般紅得嬌豔,連眼神都是迷散的,“是……明燈啊,撒手——我自己、自己能走——”

“葉大哥你怎麽喝成這樣啊?先前的人我瞧見了,是薩寶府的人麽?你——”

“這位公子,葉公子他——若是實在走不了,要不就宿在這裏吧?”聽了歌妓們這話,陸明燈只好詢問地去搖了搖葉錦城的胳膊,後者卻像是突然被驚醒了一般,一手扶着廊柱踉踉跄跄地往前挪了兩步。

“不成——我……我得回去……明燈,送——送、送、送我回商會的杭州會館——”葉錦城連話也說不清了,勉強說罷只是一頭又倒回陸明燈肩上,只差當下睡死。

陸明燈無可奈何,只好叫谷清泉先回去,谷清泉卻一反常态,非要與陸明燈一起送人,兩人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将葉錦城送回商會,忙亂一番,告了辭往回走,陸明燈就道:“我得去與明燭師兄說一聲,讓他來看看罷了。”

“有什麽好看?”谷清泉之前已經将商會裏上上下下打量個遍,聽見陸明燈這麽說,立時嫌棄道,“他與明燭師兄關系已經這樣親近麽?再說了,不過喝個酒而已,商會全是他們藏劍山莊的人,誰不能照顧他?先來在商會裏扶他進去的那個什麽葉梅芳,說是他師兄的,我瞧着就同他挺熟。”

“你不曉得,”陸明燈直搖頭,“明燭師兄要是知道我不告訴他,回頭來要怪我。”

這邊送走了陸明燈與谷清泉,葉梅芳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将葉錦城弄回裏間丢到床鋪上。上回他們遇上劫匪時葉梅芳被衛天閣救出,可也受了不輕的傷,在杭州休養到如今才能回來辦事。他二人雖不是同一個師父教出來的徒弟,可葉梅芳師父去世得早,他又與葉思游親厚,因此總将葉錦城當做親師弟一樣,總忍不住時時責備管束。

“你怎麽又喝成這樣!近來這都第幾次了!”葉梅芳重重地把一碗醒酒湯頓在桌上,責備着卻一手扶起了葉錦城,“還是明教的人送你回來,也不嫌丢人!”

葉錦城昏昏沉沉地就着遞到嘴邊的湯碗喝了幾口,醒酒湯極酸的味道在口中彌漫開來,他發出不舒适的呻吟,扭過頭去拒絕再喝。葉梅芳掰過他的臉來強行灌下去,葉錦城沒力氣掙紮,只得被迫吞咽着湯水。一通忙亂後葉梅芳正要收拾了碗走人,卻突然聽到葉錦城吃吃地笑了起來,在榻上翻了個身。

“我有什麽可嫌丢人的……倒是師兄你——可真是丢人。”

葉梅芳一愣,随即又氣又笑,笑的是葉錦城居然聽見了他之前的話,氣的是竟然頓了這麽許久才反應過來回答,可見醉到什麽程度;可轉念一想,又不禁狐疑道:“我有什麽可丢人?”

“哈,師兄不要以為我沒有看見,”葉錦城似乎好了些,竟然扶着枕頭搖搖晃晃地半坐起來,“你先來……盯着送我回來的那明教姑娘——眼睛都、直、直啦!虧得人家沒有對你發火,真是……涵養不錯。”

“你!”葉梅芳見他醉成這樣還不忘胡言亂語,又不好跟這樣的葉錦城計較,只能轉頭往外走。葉錦城卻一手拉住葉梅芳的衣袖,嘻嘻地笑着湊過來,另一只手兩根手指戳到自己眼睛前面比劃着,自下而上地瞪着葉梅芳,一面口齒不清道:“別裝啦!梅芳師兄——我這雙眼睛看這些事——可從、從來沒——錯過!你……你,”他忽地收了手,點着葉梅芳道,“可不能喜歡那個明教姑娘,信師弟的——師弟在這種事上可是個最好……最好的……算命先生。你們、沒結果。”

他瘋瘋癫癫地說了這些話,抓着葉梅芳衣袖的手一松,一頭倒下去瞬間睡得人事不知。葉梅芳哭笑不得半晌,又見葉錦城倒在軟枕裏側着臉,嘴唇微微翹起來像個孩子,濃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不由得又是一嘆。對于葉錦城與唐天越的事情,他多少也知道一點,卻知道得不清楚,只曉得當初似乎從某一日開始,那個偶爾會來杭州的唐門弟子就再也不曾出現過了。葉錦城當時雖然哭鬧了一陣,可在葉思游師叔的管教和師兄弟們安慰下,好歹是平息下來,葉錦城從來沒提過那個唐門弟子去了哪兒,葉梅芳也不好多問。只是他也覺得葉錦城自從這事之後就變了不少,變了哪兒他也說不上來。

葉梅芳端着空碗走出去,又摸了摸臉,覺得有些熱。

無論葉錦城改變了多少,有一點倒是沒變。即使是瘋話醉話,也依舊這樣準。葉錦城自小似乎就對這些風花雪月天生直覺靈敏,他自少年時代就知道山莊裏有哪幾個師妹喜歡自己,葉梅芳一幹師兄弟先是嘲笑過他自視甚高,可後來一一證明他說得一點錯也沒有;更不要說山莊中其他人那些互相仰慕的事,葉錦城似乎只要同人說幾句話,就立刻能瞧出誰對誰仰慕許久,誰對誰情怯不已之類的兆頭。就連方才他已經醉成這樣,竟然都沒看錯,自己确實被那明教姑娘一雙碧色大眼睛驚豔得說不出話,雖然只是多看了幾眼,可好感油然而生,止也止不住,從前在杭州,還從未對哪位師姐師妹有這樣的感覺。

這葉錦城,還真是不得了。葉梅芳一面這樣想着一面搖頭,繞過回廊準備下到一樓大廳,在欄杆上一看,卻見有個穿着雁虞套裝的藏劍弟子正從門口走進來,這人他沒見過,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不過藏劍山莊人多,互相不認得也并非什麽奇怪的事情,只是在長安的杭州商會裏卻也就這麽些人,這人面生,看起來很是奇怪。

那藏劍弟子從樓下徑自往二樓上來,腰後的重劍随着他大搖大擺的動作直晃蕩,葉梅芳看得甚是奇怪,就覺得這人怎麽瞧也不像藏劍山莊的人,渾身上下倒是散發着一種不羁到極點的感覺。

“這位同門好面生,可是要找什麽人?”葉梅芳在樓梯口攔了那人,那人也不慌張,只是站定了雙手一抱拳道,“在下葉漣,碎星門下。有事想找葉錦城師弟。”

葉梅芳近距離瞧這人,只見濃眉斜飛,輪廓英氣,若是平日在門中見過,定然不可能沒有印象,當下越發奇怪,可走廊那邊的門忽地打開了,竟然是葉錦城踉跄着靠在門框上道:“梅芳師兄,讓他進來!我與他約——約好了的!”

葉梅芳聽葉錦城這麽說,倒也不再疑惑,點頭告辭便走了。這商會裏人來人往,不認得的人何止百千,若是一個個都這麽計較,哪裏忙得過來。他也有事要忙,便随他們自己去談了。

葉錦城将人讓進屋內,随即反身合上門,背後緊貼着門板瞪着來人,雖然臉上還帶着醉酒的紅暈,可分明沒有先前那副昏沉得将要人事不知的模樣,一雙眼睛亮得出奇。可那來人卻一屁股坐在榻上,眉眼瞬時放松下來,一手卸下了身後的重劍,低聲罵了一句。

“他奶奶的,什麽破劍,沉甸甸的害得老子連路都不會走。還有這頭發,啧——”他說着想要去扯頭上高高束着的發帶,卻被葉錦城一頭撲過來攔住了。

“風連曉!你少作怪!快給我說清楚!”

“老子作怪?”風連曉一擡頭瞪着葉錦城,“你小子出的什麽馊主意,來找你還要老子打扮成這副破樣子,大熱天的存心整我是麽!他奶奶的,老子晃蕩半天連口酒都不能喝,你小子自己倒是喝得痛快啊!”他上下打量着葉錦城泛着粉暈的臉,語氣十分不耐煩。

“少廢話,不這樣你是想惹麻煩麽?現在長安城裏的明教弟子簡直比整個藏劍山莊還多!你願意帶着你的鳥和那破酒壇子招搖過市,也不要壞我大事!”

“好了好了,”風連曉擺擺手,一手從衣襟裏掏出個紙條來,壓低聲音用唇語對葉錦城道,“接上頭了。”

葉錦城接過去一看,就皺起了眉頭。

“唐門這是搞什麽?”他湊到風連曉身邊,兩人挨得很近,盡管這商會的房子十分結實,壁板很厚,但是他們還是用竊竊的音調交談着,“在這天子腳下搞什麽暗殺,是瘋了嗎?”

“我怎麽清楚。”風連曉聳了聳肩,“那來送信的小子冷着張臉,我看他明明蒙了人皮面具,還不忘戴着那半張鬼東西在臉上,連個表情都小氣不肯給,你指望我能問出什麽來。不過功夫倒是不錯,啧。”風連曉低聲感慨着又攤了攤手,動作是無所謂的模樣,可神情卻是敬佩了,“上次在巴陵那回,老子還以為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是安排好的墊背呢。他一路領頭,手上連個千機匣也沒有,使着用不慣的兵器,竟然也從明教手裏逃出來了,啧。”

“又是他?!”葉錦城臉上一下子怨氣滿滿,“唐門到底派了個什麽東西來辦事!存心坑我?一路上被他摔摔打打不知道多少次,假戲真做也有個限度!一身骨頭都差點散架,哼。下次要是落到我手裏,有他受的——不過說起來,他們要殺的人——怎麽定了這個妙火旗下的長老,怎麽說?”

“聽說這人是個保守派。最保守的那種。”風連曉一手托着腮,眼睛死死戳在那張紙上,“明教現在勢力太大,說是朝廷維護,可是,哼。”他哼了一聲,“你想必也聽說了,民間怎麽評價他們的。”

明教勢力發展過快,盡管如今如日中天,那熊熊的聖火幾乎能焚盡整個武林,從浩瀚沙漠中的落日,一直燒到江南的洞庭水澤,可那火力難以為繼的感覺,卻不是沒有人感覺到,良莠不齊的弟子們四散在中原各地,相當一部分開始氣焰嚣張,驕橫霸道,不光是南北武林,在整個民間風評已經不如先來幾年,江河日下,許多地方甚至開始有各種關于明教的難聽謠言。

“這人是個智者。”風連曉接着低聲道,“我們先來不是早就分好工了麽?你們負責朝廷那批人的口風,我們負責各分舵的江湖消息,到頭來都說妙火旗這位長老,是最極力阻止他們繼續過快蔓延力量的人之一。殺了他,長安這邊明教一時派不來其他的人手,只要他們教中內部驕橫之風一邊倒,我們就好辦了——再說,殺了他,明教裏那些反對他的人,心裏就算高興着,恐怕也會上書朝廷,請朝廷做主。到時候……”

只看朝廷的态度。這事,即可歸為天子腳下,目無王法;也可算作江湖恩怨,朝廷不加插手。探知朝廷的隐晦态度無疑是最難的環節,可如今也已經有了這樣好的機會。

“幾時動手?”

“你不是給唐門傳了消息,說大光明寺盂蘭盆會後完工麽?”風連曉低聲說着站起身來,不情不願地把重劍別回腰後,“我手下分舵的弟子傳來消息,為了參加他們那大光明寺的什麽竣工,各大門派差不多都到齊啦,哈,”他說着諷刺地低笑了一聲,“嵩山和華山的人,心裏怕是難受得要死,還不得不來,到時候可有好戲看,嗯?等他們的大光明寺建成了,唐門也該動手了,好戲不斷,嗯?老子走了。”他說着對葉錦城玩味地一笑,打開門走了。

葉錦城站住了,瞧着門被帶上,才轉身擦燃了桌上的油燈。他将紙條展開,放在那躍動不止的火光上引燃了,他瞧着火光漸漸吞噬着紙張,目光就像是明教弟子瞧見教中聖火一般,帶着一種虔誠和熱情的微笑。火蔓延着快要燒到指尖,他才一松手将紙條丢進燈碗裏。

剩下的一截紙浸透了油,霎時在燈碗裏扭曲着燃起一大團明亮的火焰,那猛然間的勢頭差點灼傷了葉錦城的手指,可這樣的火焰盛極難繼,轉瞬就燃盡成一片黑色的灰燼,在燈油裏靜靜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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