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十九)
大慈恩寺的晚鐘一聲接一聲地響着,連街道上也能聽見。淩塵結束了談話出門,天已然黑了。晉昌坊不是西市交易之處,大慈恩寺臨黃渠,黃渠水道交錯彙入曲江池,旁邊一到夜晚時分便寂靜許多。淩塵擡頭看了看,一輪倒鈎般的月已經高挂東面。
他走出大慈恩寺,沿着黃渠往西市方向走,已經臨近宵禁時分,街上也并沒什麽人。淩塵臉上冷冷的看不出什麽表情,只顧悶頭疾走。之前與靜億一番談話并沒談出什麽來,只是切磋了些尋常武學。其實他心中很清楚,正如那個丐幫的風連曉所說,明教勢力日盛,雖然純陽宮在華山之巅,一片淨雪琉璃,超凡脫俗,可說到底又怎麽可能對此事真正不上心?
淩塵從小出身貧苦,雖然心性脫俗,年紀輕輕就得窺大道武學,可多年來慣看人情冷暖,對這樣似乎說起來不太光彩的想法并不避諱。人活一世,說着超然脫俗,其實誰不是為了蠅頭蝸角之利汲汲營營,為了生老病死之事痛苦怨憎?純陽宮一片冰清玉潔,說到底,如果不是有朝廷支持的國教大道,哪能如此興盛?別的且不說,當年若不是清虛真人于睿能迎當今聖上歡心,純陽宮哪裏能得到這樣多的財力支撐。只是上面要求他不多說話,他便只好做出這一副清冷高貴的姿态來。對于明教一事,華山并不參與,卻也是知曉其他門派的态度,所謂默許,所謂置身事外。
所謂江湖不過如此。
淩塵連着走過幾條小巷,突然頓住了腳步。這正是街角最僻靜之處,城牆下栽着的樹被月光搖曳出朦朦胧胧的影子。周圍已經沒什麽人了,只能聽見輕微的沙沙聲。
“誰?出來。”
“啧,你耳力還是不錯。要是人不那麽教人厭煩就更好了。”有個懶洋洋的聲音從牆頭上傳來,淩塵定睛一瞧,只見牆頭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個人,一根短竹棒橫在身後,因為身形逆着光,能瞧見腰後的酒壇子成了晃來晃去的剪影。這可不正是風連曉。
“跟了我兩條街,有何貴幹。”
風連曉索性在牆頭上坐了下來,逆着光他的表情看不清楚,只聽見聲音還是頗怠懶的感覺,漫不經心地拖得老長:“淩塵道長之前不是說要與少林來的高僧切磋武學,懶得理我們這種凡夫俗子麽?我等了道長好久,如今該是切磋完了——能不能讓我也領教領教你們切磋得如何?即使是被打敗,能與道長這樣高貴出塵的仙人一戰,也是我風連曉三生有幸啦!”
淩塵還沒來得及答話,風連曉已經輕輕一躍從牆頭跳了下來,淩塵後退半步警惕地望着他。月亮升高了,照亮了風連曉的臉,淩塵瞧見他一只手已經擡到肩後提起了酒壇子,略嫌淩亂的頭發後面一雙眼睛閃爍着戾氣。雖然這長安城內不準械鬥,不然随時要被金吾衛抓進監獄,可風連曉這副樣子顯然是非打不可了。淩塵知道自己之前說話一時不中聽,大約恰巧戳到這人痛處,害得自己如今惹上這樣麻煩,不由得暗暗覺得不妙,連忙後退幾步,一手摸上劍柄抽出背後長劍來。雖是擺了個迎戰的姿勢,可說話還是一派清冷。
“風少俠有話好好說,不至于為了這點小事就如此。”
“你都拔劍在手,還在跟我說這些?”風連曉歪着頭站定了,一手還是挂到肩頭倒鈎着酒壇子,一手叉在腰上這麽看着淩塵。
淩塵皺了皺眉,正想着用什麽方法能趕緊擺脫這樣麻煩,冷不防聽見耳邊一聲輕笑,風連曉竟然已經一個煙雨行的步法輕飄飄地躍到了身前,淩塵只見他手臂一揮,那短竹棒就啪地一聲橫在自己腰側,不輕不重地一拍,複又挪開滑動了兩下,伴随着風連曉一聲輕笑。
他這番帶着點輕佻意味的動作本為了嘲笑淩塵,可淩塵卻根本不接招,雙足一點,又退一步,随即連番倒踩星璇步法,往後連退了幾丈,風連曉一怔,卻見淩塵右手提劍化個虛勢,另一手急捏劍訣,心知不好,趕緊也連連向後疾退,直離淩塵十來尺開外。那邊淩塵一個生太極硬生生逼退風連曉,卻也詫異于這丐幫的青年反應如此迅速,當下急着脫戰,卻也不與他廢話,轉身提劍疾掠出去。
風連曉哪裏能放過,淩塵甫一轉身他就已經一個蹑雲逐月直沖向前,淩塵本已退出去老遠,陡然察覺身後氣息不對,提劍反身已經來不及,兩人空着的左手一接,兩掌相抵發出一聲內力相撞的悶響。不是生死相搏,兩人都只用了五分力,可淩塵紫霞功內力深厚,這一掌送出顯然比風連曉強勢幾分,風連曉被他掌中撐開的氣場一推,連往後跄了兩步,淩塵一見倏然收手,又要點步疾退。
哪知這一掌正中風連曉下懷。兩人本來挨得太近,竹棒施展不開,淩塵一掌将他逼退三尺,風連曉腰身靈活,一擰身卸去沖力站住了,那邊淩塵本來要退,卻聽得幾乎是接連自己一招之後,沒有罅隙的工夫內那丐幫青年已經轉身斜踢過來,那淩厲的腿法一個橫掃滑過他肩頭,淩塵一貓腰躲過,卻躲不過風連曉第二個回旋踢了,只能側身提劍來擋。風連曉似乎早料到有此一出,腰部驟然發力擡腿,踢了個虛勢從淩塵頭頂掠過。
淩塵心下一緊,知道自己是紫霞功一派,丐幫又擅長近身戰鬥,這樣貼近的打法對自己實在不利,必須趕緊拉開距離。誰知剛這麽一想,就覺得脅下一股大力直推過來,整個人頓時失去平衡,被風連曉一招亢龍有悔打得直飛出去。他還算冷靜,忍住劇痛急轉身子,總算卸去一部分沖力,斜撲到地上立時以劍拄地站起。風連曉這正打得順手,待要急沖上前,卻冷不防腰帶上一緊被提着倒飛出去,眼睜睜看着本來已經舉劍隔到身前的淩塵在視線裏越來越小,然後自己重重地摔在高高的屋頂瓦片上,一驚之下差點叫出聲來,誰知腰後被人輕輕一托,立時穩穩站在了瓦片上。
雲恰巧遮住了月亮,周圍黑了下來。風連曉環顧四周沒看見人,再下意識地一看遠處街上站着的淩塵,卻見那道士只是冷冷地往這邊一打量,風連曉似乎聽見他一聲冷哼,随即掩住脅下受傷地方拂袖而去。風連曉正在奇怪,卻猛然想起這是唐門中人才會有的招數,他一年多前在楓華谷一戰中也見識過。他立時轉身,果不其然,在漆黑的夜色下,幾尺開外的地方,唐天霖從屋脊的尖角後面站了起來。
他一手還拉着子母爪的長鏈,一雙眼睛冷冷地看着風連曉。先前他用浮光掠影将氣息掩藏得很好,風連曉才沒能第一眼看見他。
“你搞什麽?”風連曉一瞧見是唐天霖,立時不滿地咕哝出聲,一手摸到腰後想要把那鐵爪卸下來。兩人雖然說不上十分熟識,可之前在巴陵縣一路配合着出了那次任務之後,倒是互相覺得有些佩服,因而說話也隐隐有了些随便的意思。
“搞什麽?這話應該由我來問。”唐天霖的聲音很低,幾乎比牆根的秋蟲哀聲還要細微,“——明日就是各門派會晤了,你要是閑得發慌,幹點什麽不好,偏在這時候跟純陽宮的人過不去。你是存心想壞事?”
“你……你怎麽知道?”
“我看了你們半天了。”唐天霖語氣平板,毫無波瀾,連着露在半張銀色面具外面的臉也冷得像石頭雕像,“白日裏在大慈恩寺,我就一直在看你們,真是唱得一出好戲。不錯。剛才那道士,是不想同你打,我抓你上來的時候你光顧着打得高興,怕是沒瞧見人家一個四象輪回已經蓄力待發了吧——我看他也就是說話難聽了些,并沒有妨礙我們的意思。你怎麽不動腦子想想,雖然這一塊不歸你管,但是你們幫主和我們掌門要做的事,怎麽可能不事先知會華山?要是有異動,還能不事先告知我們小心?”
風連曉性子好鬥,雖然有勇有謀,但是有時候不免急躁,一時沒忍住才下手去挑釁淩塵。這下站在屋頂上給夜風一吹,又給唐天霖這麽一說,才明白自己确實沖動,打人也打得沒情沒理,不由得有些後悔,只好撓着頭讪讪地瞥了唐天霖一眼。可他一時又覺得這樣認錯頗為尴尬,又低頭一瞧發現那子母爪還鈎在自己腰帶上,立時有點惱羞成怒,道:“……什麽鬼東西,趕緊拿下來!老子的褲腰帶都要被你扯掉了!”
聽見他沒好氣的語氣,唐天霖右手用力向後一抽一提,那成鈎的鐵爪立時張開,被他輕輕一扯,就極其順滑地收了回去,也不知是什麽奇巧技術。唐天霖見風連曉在自己收回子母爪的時候兩手下意識地去抓腰帶,仿佛真的怕自己的褲子掉下來般,不由得冷哼一聲。
“真是嬌羞,”唐天霖的聲音有點陰陽怪氣,“我救你一命,不謝謝我也就罷了,聽你這個意思,我是不是還得賠你條褲腰帶才行?別捂着了,你那褲子掉不下來。”
風連曉聽他這麽一說,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松手。誰知唐天霖是情急之下飛出子母爪來抓他,用力不甚均勻,那金屬扣承力太大,已然要斷裂,偏生此時那合頁處一崩,生生斷了開來,風連曉剛松手,那腰帶就往下一滑,吓得風連曉連忙兩手抓住褲帶,瞬時臉色發黑地望着唐天霖。
“瞧瞧你幹的好事!賠是不賠?”
唐天霖少見地差點笑出聲來,卻只是一轉身,腳尖輕點瓦片,一個飛鳶泛月的大輕功飛遠了,連半點猶豫都沒有。
月亮從黑雲一邊探出頭來,月光瞬間鋪滿屋頂,但随即又為接踵飄來的黑雲再次掩蓋了。風從長安城的街頭巷尾吹過,帶着滿城的樹影一陣紛亂搖動。
殿前的人還未完全散去,長安城熙熙攘攘的聲音與夕陽餘晖交織着更顯嘈雜,市坊間的喧鬧升騰起來,遠處佛寺的晚鐘準時地響了起來,穿透殘照與喧嚣,直傳到大光明寺殿前廣場上來。只是這裏餘興未消,誰也不曾注意到這佛寺的鐘聲悠長,不緊不慢,卻篤定、沉穩,不徐不疾地在每一處角落擴散開來。
陸明燭擡起了頭,疲倦地用手指頂在額角。今日一整天太過忙碌,各大門派來人齊聚剛剛建成的大光明寺,還有朝廷方面的官員,他也瞧見了葉錦城,卻不得空閑與他說話。
薩寶府的官職平日裏是個閑職,可到如今卻不得不忙。自從莫名其妙接到這樣的官職以來陸明燭就一直不安,更兼那日阿契斐長老将他叫去一番談話還讓他心裏覺得不大舒服,所以一忙起來就格外地疲倦。阿契斐長老與他一樣是妙火旗下,妙火旗本來大多負責傳教事務,擔負明教發展的重任,可如今比起別的旗下,他們倒已經成了因反對明教過快發展而在教中讓人非議的一批人。
陸明燭一直對教中過快擴張持着一種保守态度。阿契斐長老倒是一直都十分欣賞他穩重,幾次說過,待大光明寺建成,就将明教在中原發展的事務,尤其是京畿道這一塊交由他負責。今日裏的大光明寺落成儀式,各門派都在,陸明燭負責場內事務,他明顯覺出,不要說面對各門派,連在場的明教諸法王與長老們之間也是暗湧滔天,對教派發展的不同意見擰成許多股繩,在來往談話間暗暗較勁。盡管如今已經散場,可陸明燭似乎覺得那些嗡嗡的說話聲還是萦繞耳畔,弄得他不勝困擾。大光明寺今日建成,下午甫一散會,便開始大開寺門接受信徒參拜。明教這幾年在中原日益昌盛,京城信徒甚衆,這會兒裏面已經聚集了不少人,不免又漸漸吵鬧起來。
陸明燭覺得頭痛,他站起來,順着回廊一路往東面的藏經殿走。回廊才建好沒有多久,還散發着桐油和清漆的辛辣味道,盡管四周遍植花草,他還是能感覺到被這氣味熏得更不舒服了,心口發炸,砰砰地跳,也說不清是為何。佛教傳到中原來之後為了迎合中土人的愛好,寺廟便也變得像是園林一般曲徑通幽,意趣盎然;而大光明寺自然在此方面絲毫不輸給佛教寺廟,寺中山水俊秀,樹木掩映,越往藏經殿裏面走,越是安靜。
他一直走到最裏面,才繞過生滿青苔的假山掩映着的偏殿殿門。陸明燭揮退了門口的明教弟子,這才走進藏經殿裏,合上門舒了口氣。殿裏光線昏暗,因為防火的關系,也并沒有火燭。陸明燭倒覺得這種昏暗十分舒适,不由得坐下來。殿中有許多經卷其實是祆教典籍,那些經卷并未被完全翻譯過來,一排排沉默地立在高大幽深的書架上,等着有人将它們介紹給中原人領悟其中奧妙。陸明燭緩步走到書架前,一排排地看過去,這藏經殿十分幽深,昏暗的書架望不到頭。他正随意看到一半,突然窗棂上傳來叩擊聲,陸明燭立時轉頭往發聲處望去,卻聽得外面有人帶着笑意的聲音道:“明燭,是我啊,給我開門。”
這是葉錦城的聲音。陸明燭一愣,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
葉錦城一進門就将殿門反手闩上了,陸明燭倒沒在意,只道:“外面亂了一整日,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咱們是要一輩子在一起的,我怎麽能不知道你在哪裏。”葉錦城笑嘻嘻的,手上可是舉着一盞恍惚的油燈,陸明燭這才發現天已經黑了。
“說點正經的。你這兩日做什麽去了?”
“我?”葉錦城将油燈放在一邊的案臺上,一手撓撓頭,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這兩日長安城這樣熱鬧,趁着各大門派有些分量的人都聚齊了,我做他們的生意去了,嗯?”
陸明燭嗤笑一聲。
“到哪裏都不忘你這套生意經。”
“這就是我們藏劍山莊最大的好處之一了,”葉錦城晃晃腦袋道,“你們只知道藏劍山莊富貴,這富貴哪裏是白來的?倒是你,不是妙火弟子麽,不去給你們教派發揚光大,整日一有空就跑到這人影都沒有的藏經殿來,做什麽?”
“不潛心看懂經文,哪裏能懂明尊慈悲。”陸明燭說着下意識地又向西北方向行了個禮,“你來這裏找我做什麽?我要走了,長老找我有事。”
“那個阿契斐長老?哦,我知道他,”葉錦城點了點頭,“這還沒到吃飯時候,怎麽會這樣早,明燭,我這樣巴巴跑來找你,你就一點兒也不想我麽?”
陸明燭警惕地一扭頭,卻冷不防葉錦城已經兩手插進他衣服下擺,掐着他胯骨用力往前一推,身後沉重的書架發出一聲悶響,卻仍然因為重量穩定地立着。陸明燭只來得及喘息一聲,就被葉錦城靈巧的手指解開了腰帶,伸到雙腿中間撫弄起來。
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晖也隐沒在了西邊的塔樓和遠山後面,整個長安城漸漸陷入黑暗,今日天空多雲朵,月亮剛剛從東方浮起,就被争相而來的雲朵若即若離地掩映起來。黃昏已經過去,大多數禽鳥都已然歸巢,只有一兩只晚歸的烏鴉,偶爾不知從何處發出啊的一聲叫。
唐天霖從屋脊的另一側輕輕站起了身,又輕輕地貓腰半蹲了下去,走了幾步。他沒有戴面具,只拿黑色布巾蒙着臉,甚至連腰後的千機匣也沒有,可若是貼近了仔細看,只見光是腰後就有三四把長短不一的匕首,皆是暗色刀鞘,在黑暗裏什麽也看不出來。他輕巧地踩過瓦片,鞋底很軟,他又身輕,又謹慎,連半點聲音都未曾發出。
他走到了屋脊的另一側,探頭去看了看下面的守衛情況。底下的明教弟子來回換班,雖然人不是很多,可也足夠麻煩。唐天霖歪過頭,小心地向後面招了招手。那邊與他一起來的是同門的師弟,也出過多次暗殺任務,算得上是經驗豐富。兩人小心翼翼地繞過屋脊,唐天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向下一指。師弟點點頭往另一側去了,唐天霖看着他動作靈巧地從屋檐上倒挂了下去,半點聲息也沒有地下到了屋後死角,随即使出浮光掠影掩藏住氣息。
唐天霖放心地回過頭,從屋檐另一側輕手輕腳地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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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