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二十一)

陸明燭輕功十分出衆,幾乎沒多久就趕上了追緝殺手的那批明教弟子。葉錦城提着重劍,要跟上他則顯得十分勉強。衆人彙合到一起,卻聽得先頭的弟子說,從痕跡來看,刺客似乎是折返回頭,往長安城方向去了。陸明燭也不說話,一個轉身循着蹤跡又追了上去。葉錦城用輕功頂了這許久,此刻也開始力竭,卻一咬牙跟在陸明燭後面,一步都不肯落下。

“你不要跟來!”陸明燭罅隙不停,一面急奔一面沖葉錦城大聲道:“不要……跟來!這是我們教中事務——”

“那……怎麽、行!我不放心……你!”葉錦城不理他,只是急喘着斷斷續續回答。

唐天霖一路疾奔,風吹月影,腳步聲與衣擺招展聲被風湮滅,到最後只能聽見自己的喘氣與心跳,如擂鼓一般急躁而沉悶的鼓點,額頭上的熱汗被吹成冷汗,又蒸幹在風裏,他覺得自己快要跑不動了,明教弟子們的實力都不弱,在這樣的開闊地追擊下來,他遲早會被抓住,因而才反身往長安城方向跑,只希望能找到個什麽隐蔽處先躲藏一下。追兵已經很近,他卻仍然覺得長安城迢迢無期。唐天霖咬緊了牙,從丹田壓榨出最後的氣力,加快步伐。可縱使這樣也是沒用的,他已經能聽到身後的動靜,似乎有人正用極快的速度從身後斜側方飛掠而來,沒有時間回頭看,他也不敢看,卻猛然聽得一聲利器出鞘的嗡鳴,雪亮的刀刃從耳邊一閃而過。幸而他聽聲辨位,急收步伐,側身轉圜,不然大約整個手臂都要被削下來。唐天霖心知不好,卻冷靜得很。他只覺得似乎一切的動作在眼中都變慢了——這只是瞬間,一扭頭他就看見一個穿着明教白色外衫的男子,正順着方才那一刀劃過的力道躍出幾尺,随即以驚人的速度轉過身來,手裏彎刀打了個轉,一上一下飛旋出一片雪亮寒光,交織着向他撲來。

這刀法淩厲非常,唐天霖只覺氣勁撲面,這氣勁剛柔并濟,卻又咄咄逼人,為避免暴露身份,唐天霖身上什麽唐門标志性武器都未曾攜帶,更遑論千機匣之類。除了幾把匕首,并無長兵刃,他知道自己近戰定要落敗,絲毫不敢懈怠,更不敢去接那明教招數,只能接連倒踩飛星步,後退不疊。那刀光如一片寒芒月影,随着他倒退的步伐在他胸口連連擦過,逼得他冷汗斜飛,心跳如擂。那明教身形矯健,步法疾捷精妙,唐天霖勉力支持一陣,只覺得脅下與雙腿、腰間都開始酸痛不堪,好幾次那刀都貼着他身子擦過,銳器破空之聲聽得人心頭發慌。

唐天霖心知這不光是因為自己步法精妙躲閃,而是這明教要抓他回去審問,因而不肯将自己重傷,只要将自己逼到力竭,就斷然無法,只能束手就擒。他躲過數招,已經發現這個明教是當時在巴陵縣與他交手的人——是叫陸明燭,他還記得。他瞅個空子反手去腰後抽出最長的那把匕首,卻猛然聽見耳後傳來風聲。唐天霖沒法分神扭頭去看來者何人,只能聽聲辨位,一貓腰躲過劍氣,擰腰後躍,卻一眼瞧見來者一身白衣繡着金線暗紋,可不正是葉錦城。唐天霖心底裏一松,知道有門,可行動上卻絲毫不敢大意。葉錦城一揚手,手上已是換了重劍,兩手執着劍柄立在前方,劍眉倒豎,像是煞神一般擋住去路。

陸明燭只是因為葉錦城的到來停了一瞬,兩把彎刀随即爆出一連串更加淩厲的攻勢,唐天霖連連後退,只一個踉跄,心頭正覺不好,就覺得腿上一涼,陸明燭的彎刀在他大腿外側無比順暢地拉開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立時湧了出來,唐天霖感到腿上一熱,腳下飛星步卻停不下來,腳跟剛落到地面就覺得牽連着傷口一陣劇痛,湧出更多的血液來,動作立時變得遲緩了,整個人一個側跄,差點倒下去。電光石火間只能抱着同歸于盡的想法竭力催動內力,急飛出一腳,也不管下身空門大開,直踢陸明燭面門。這招極險,陸明燭似乎也沒料到,只是一愣,卻不想唐天霖只是不肯絕望,千方百計制造機會逃跑,趁他下意識向後傾身躲避,用力一蹬地面,一個蹑雲逐月直飛出去十幾尺開外。

“攔住他!”

陸明燭一聲大喊急掠上前,旁邊葉錦城本來就一直站在外圏,唐天霖這一個蹑雲,正落在離他一丈開外的地方。葉錦城重劍一掄,唐天霖弄不清他要做什麽,下意識地一躲,右腿受傷處卻又是一陣劇痛,腰上松了勁,身後空門立時全部暴露在重劍範圍內,只聽得後面風聲疾來,似有千鈞劍氣,可不正是重劍力道。唐天霖心中大驚,卻感覺到那劍氣猛地一轉,重劍劍面在他後腰一拍一格,一股渾厚外力從後腰傳來,将他直往外面推出去數步。

唐天霖心思敏捷,立時明白這是葉錦城襄助,簡直是千載難逢的良機,立時順着葉錦城重劍拍出的力道又是一個蹑雲逐月再往外直掠出去好大一截。陸明燭一看葉錦城沒有攔住,反而讓對方跑了出去,也來不及再叫喊什麽,腳下一個點地就提氣追上去。葉錦城提着重劍的手稍稍一擡,又放了下去,只是追着陸明燭往前疾奔,他不能再攔,只好冷眼看着。

陸明燭眼看不能再拖,唯恐這殺手抓住機會落跑,手上彎刀反身一格,葉錦城看見他踏了個幻光步直躍過去,正落在唐天霖身後。那刀刃反射着寒冷的月色,森然一閃,直往唐天霖小腿上削去。

唐天霖已經感覺到身後陰寒涼氣,一時間卻怎樣也躲不開了,罅隙間心中一聲長嘆,正要束手就擒,卻猛然被一股大力直拽而起,他能感覺到陸明燭的刀刃在他小腿上一劃,與先前一樣,劇痛之後立時就有熱流覆蓋了小腿。可他詫異地發現自己整個人卻已經飛了起來,下面陸明燭一怔,葉錦城似乎也怔了,兩人陡然縮小的身影在唐天霖眼中一閃,自己已經被淩空帶着又拔高飛起一截,緊接着又是一段,那股抓着自己的大力一直沒松,底下的陸明燭與葉錦城很快就在視野裏消失了,他來不及看清到底是誰拉着自己,就因為力竭之後陡然的放松而昏沉下去。

葉錦城将重劍頓在地上,陸明燭站在幾尺開外,還盯着夜空裏唐天霖消失的方向,整個人一動不動。周遭剛才一番激烈打鬥結束後,周圍顯得格外安靜,只能聽見不遠處風拂動樹林發出沙沙聲,連周圍草叢裏的蟲鳴都格外清晰起來,月光又黯淡了,籠罩着陸明燭的白色外衫,顯出晦暗的柔光。

葉錦城尴尬地咳嗽了一聲。

“對不起……明燭,我沒攔住。大概……太久不打架,手生了。我——對不起。

月光下陸明燭回過頭掃了葉錦城一眼,只見葉錦城臉色尴尬,被月光照得泛着白,很是愧疚的樣子。

“……錦城,這不怨你。沒什麽可對不起的。走了,回去。”

葉錦城應了一聲,跟着陸明燭往回走。陸明燭卻不再說話,葉錦城半低着頭,他感覺到,陸明燭走着走着,似乎又側過臉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意味不明,除了帶着安慰的意思,似乎還有點別的什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他不太敢直視陸明燭,只能過了一會兒才扭頭去看,陸明燭卻已經又重新陷入沉思,顯然是在考慮這事情該如何處理。兩人走了一陣,後面那些明教弟子才趕上來,陸明燭只能搖頭說沒追上,讓人給跑了,先回去處理阿契斐長老的遺體,通知教內,再去報官才是正經,衆人當下一同回去,各自忙碌。

唐天霖覺得自己醒了過來。這是個客棧的房間,低等的那種。屋子裏陳設很簡單,他竭力眨了眨眼睛,只覺得渾身像是被斷筋抽骨一般劇痛不止,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呻吟側過了頭。視線漸漸清晰起來,他瞧見屋內木架上的盆裏氤氲着熱氣,顯然這屋子裏剛才還有人。他惴惴不安,正不知道這是什麽情狀,屋子的門就被人推開了。

“喲,醒啦?”風連曉對他一笑,唐天霖看見他的一口白牙閃閃發光,頓覺頭痛。

頭痛的同時倒也立時松下了勁來。

“嗯……”他只能嗯一聲,嗓子沙啞得不得了,他聲音本來就低沉,此時更覺得難聽無比。風連曉笑了。

“等着,給你弄水來。”

說着就倒了碗水來送到唐天霖面前,一手将他扶起來一點點喂他。別看風連曉看着毛躁,照顧起人來倒是十分不含糊,動作恰到好處。唐天霖覺得自己像個女人似的靠在他懷裏怎麽看怎麽別扭,卻又疼得要命,動也不能動,只能任由他喂水。

“你、怎麽……”他竭力想說話,嗓子又是一痛,咳嗽不止。

“老子一直跟着你啊!你可夠慫的了!”風連曉毫不客氣地嘲笑了他,動作卻很是仔細,小心地又将他放平,将碗擱在一邊,雙手在胸前環抱起來,歪頭打量着唐天霖,“老子的輕功是不是比你好很多?嗯?”

唐天霖看他眼睛裏滿滿的都是得意之色,不由得在心裏苦笑一聲,臉上卻還是面無表情。

“什麽時候……開始……”

“看着你和你師弟出來的時候,老子就跟着你們了。”風連曉啧了一聲,突然神色一變,帶着幾分嘲諷道,“你對你師弟,可真夠狠的。”

唐天霖覺得嗓子更痛了,不知是因為幹渴還是什麽別的。他說不出話,也無話可說,只能定定地看着風連曉。

“是不是你們唐門做殺手的,在必要的時候都是這個樣子?”風連曉又是一笑,這回确實是十足十的嘲諷。

唐天霖盯着他看了一刻,勉力搖了搖頭。

他雖然不清楚別的人怎樣,但他很清楚,至少有一個人絕對不是這樣,但是他并不想同風連曉提起,也懶得解釋。

“啧,算了。你們整個唐家堡的人都陰森森的,老子也懶得知道。”風連曉聳聳肩,仍舊抱着手,靠在桌邊,又一擡腰坐了上去,閑适地晃動左腿,“當初我才上君山那會兒,就覺得同門的兄弟都很好,大家在一起練功、喝酒、看看誰養的隼最機靈最厲害,有什麽就說什麽,痛快!唐家堡是個什麽樣,我沒去過,真不知道是怎麽把你們一個個都養成這樣。喂,”風連曉說着突然往前一傾,房間狹小,桌子和床本來就靠得近,唐天霖頓時就瞧見風連曉那張臉幾乎懸在自己視線上方,眼底裏閃動着探究的神色,和單純的好奇,表情十分簡單,幾乎不像是與他一起參與這場陰謀的模樣,“我說,你師弟可真夠慘的——要是這次跟你一起出任務的是老子,又受了傷,你會不會也幹脆利落給我來上一刀?”

“……會。”

風連曉哈哈大笑起來,兩手一拍從桌子上跳下來。“真好,實話!我愛聽!”

唐天霖一怔,差點笑了。這個丐幫弟子實在是有意思,換了別人,怎麽也不會是這副反應。可是笑意只是在他心底裏泛起一瞬,就立刻被霧蒙蒙的雲翳掩蓋。他的心已經冷硬了太久,不太懂要怎樣對付這發自內心的笑意了。唐天霖聽見自己的聲音,帶着掙紮和冰冷,沙啞地響起來:

“你……不懂。唐門不像萬花藏劍那樣風雅,可有句詩,從小就聽師父說……咳……‘運命唯所遇,循環……不可尋’。明教的長老……是他的不幸,師弟死在我手裏,是師弟的不幸……你用不着懂……或早……或晚,我的下場也是這樣。殺手堂的弟子,不明白……這一點,是不能走江湖的。就是這樣……我的命。就是這樣。”

他這一番話斷斷續續,還有些颠三倒四,可風連曉卻聽得一愣,沒想到這個唐天霖倒是如此通透,正因為通透得過了頭,所以冷血,為着任務,對着師弟也能毫不猶豫地下手;又因為冷血得過了頭,又讓人覺得他仿佛不那麽通透了。風連曉怔了一小會兒,又覺得心裏怪怪的,唐天霖這話太過直白,直白得超出他的預期,讓他不知道該回什麽好。

“罷了,你休息吧。這裏是丐幫據點,回頭有人來給你換藥,他們找不到這裏來。老子先出去有點事。”風連曉撇撇嘴,頭也不回地帶上門走了。

唐天霖盯着他關上門,嘴角突然露出一點笑,笑着笑着又轉成自嘲,徑自合上眼睛重新睡去。

阿契斐長老在大光明寺建成當天晚上遭人暗殺,全教嘩然,雖然竭力壓制消息,并沒有通傳給每一個明教弟子,可中層首領以上卻全部都知道了,而且素來此類消息,更會不胫而走,很快各大門派都知道了此事,但是因為明教的意思是對外不宣布此事,只是報了官,所以并無人前來吊唁,只說阿契斐長老急病而亡。

陸明燭雖然不用對此負責,可是他是明教京畿據點妙火旗下最高階弟子,分管許多事務,加上阿契斐長老意外那日,之前曾與陸明燭約好議事,陸明燭卻失約遲來,不然事情也許能有所轉機。為此陸明燭并未少受責難,許多職責一概被削去,那些素與阿契斐長老政見不合的明教長老們,正想借此機會打壓陸明燭這樣跟着阿契斐長老的保守派,故而對他十分苛刻。可陸明燭在薩寶府還有官職,他們倒一時不好太過撕破顏面,機要議事之位還是保留下來,卻将阿契斐長老的案子交予陸明燭負責,讓他務必找到兇手,看是什麽人敢在大光明寺落成當日暗殺明教長老,這簡直就是公然與明教和朝廷作對。陸明燭接了這麽個差事,即使知道排查兇手恐怕萬難,也只能竭力做下去。

事後明教弟子們在城外樹林找到一具刺客屍體,身上幾把匕首,陸明燭依稀記得那日與自己交手的人也帶着這樣的匕首,可這人卻顯然不是之前那人。屍首身上有些普通的迷香之類,雖然是高檔貨,可也是江湖上通行的迷香,重金就能買到,并看不出來路特征,看不出刺客門派。找不到任何證據,似乎一切都被刻意隐藏了。案子從京兆尹移交到北衙,還是沒有結果,複又移交到天策府——天策府代表朝廷,專涉江湖門派事務,這已經是共同的認知。陸明燭拿着手下交來的卷宗,瞧見衛天閣的名字,頓時覺得這事更難對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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