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二十三)
盯着茶盞底下一小撮黑紅色的粉末,陸明燭陷入沉思,冷不防耳垂處被人輕輕一碰,卻是葉錦城湊了上來,一手撩開堆擁在陸明燭耳邊的波浪狀栗色頭發,一面道:“咦,你這邊的耳墜子呢?”
“啊……哦,”陸明燭這才反應過來,随口道,“不知道,可能丢了。”葉錦城也沒再說什麽,只是從原本坐着的桌沿上輕巧地滑下,道:“我沒別的事,就過來看看,看你現在也沒心思理我,我還是走吧,正好有事要做。”
陸明燭心裏有事,正不知在哪裏神游太虛,也沒開口留他。葉錦城一路出了院子,外面街上行人還是很多,他在平康坊最繁華的地方穿行,往常則免不了與教坊的姑娘們打個招呼,開開無傷大雅的玩笑——陸明燭知道他是生意人,也從不說他。可今日他是斷沒有這樣的心思了,周圍街市熙攘,美人徘徊,葉錦城都沒心思去看。只一出了平康坊,他的腳步就變快了,繡着華貴金色暗紋的靴子随着他急躁的步伐沾染上了塵土。
葉錦城一路往外走去,直到來到一處店鋪,左右環顧見無人注意他,才一轉身跨步進去。這裏是丐幫的分舵之一,葉錦城走進去立刻就有人來迎接,他給人看過腰牌,又拿出信物認了身份,立時急煎煎道:“風連曉呢?”
“風師兄?”接待他的丐幫弟子直搖頭道,“風師兄這兩日都不見人,我也許久沒見過了。”
“那他——”葉錦城心神不寧,眼神四下打量,平常那種翩翩然的君子風度全部不見了,“他有沒有說過什麽話,或者帶回來什麽人——”
“哦,這個有,風師兄那天好像帶了個人回來,許是病了,或者受傷了,”那丐幫小弟子低聲道,“聽說是唐門的人呢?葉公子還是等風師兄回來自己問他吧,我說不清。”
“那他人呢?”
正說着旁邊又走來個丐幫弟子,年紀大些,聽見葉錦城問話,便插過來道:“他出遠門去了,沒有半月一月的回不來。”
“什麽——”
“去蜀中了。說是送朋友回去。”
葉錦城一愣,連忙道謝,急忙敷衍了幾句就走出來。他心裏砰砰亂跳,看來風連曉帶回來的那個人,幾乎可以肯定是唐門弟子。葉錦城只知道那天晚上負責刺殺的是唐門的人,他見過先來的那個唐門人——那個臉上蒙着黑色布巾,只露出一雙冷冷的眼睛的人,在到巴陵縣的路上把他一路摔摔打打幾乎要散了架,下手沒德行的人——他認得他的走路步法,明明是個男人,卻像一朵浮在水上的蓮花一樣輕盈無聲,随風飄動。他到底是誰?唐門的普通門人,葉錦城絲毫不關心,可這個人到底是誰?葉錦城一路趕到天策府在長安的屯營,有人給他通傳,他只瞧見衛天閣走出來,四顧無人便再也忍不住,一頭撲到衛天閣面前,衛天閣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只見葉錦城熬紅了的一雙眼睛瞪着他,上下牙齒都在格格作響,一雙手揪得衛天閣胸前的衣襟歪斜。
“你們這裏不是有個刺客屍首?帶我去看——帶我去看!”
衛天閣被他這副樣子吓了一跳。雖說之前他們一直在互通消息,他現在也漸漸明白葉錦城到底是在圖謀什麽,他不能說什麽——天策府守衛皇室,守衛大唐,只要是對李唐王朝不利的一切,只要朝廷一聲令下,他們心中便再沒什麽其他的了——他知道,葉錦城在監視明教的動向,小心翼翼地窺探,也許還在暗地裏做些別的什麽,可葉錦城的目的,與他們的職責吻合,他不能、也不願意阻止葉錦城,只能勸他好自為之。
“你先把手拿開——”衛天閣的手指覆上葉錦城手腕,用力收緊,葉錦城在腕上逐漸加重的壓力下被脅迫着松開了手,衛天閣感覺到他的手在顫抖,手指下的骨節像是寒冷一般戰戰相撞,“你怎麽了,是有個刺客,估計是受了傷,他們自己人怕拖累,把他滅了口,你好靜一靜了——來,這邊。”
葉錦城臉色蒼白,衛天閣看見他雖然松了手,可雙手像是跟自己較勁一般垂在身體兩側緊緊握着,衛天閣領他往暗室方向走,這裏陰暗幹燥,仿佛顯着格外的冷,衛天閣一手推開門,卻立時就用手掩住口鼻道:“你自己去看。”
葉錦城覺得雙肩上漸漸被屋內的陰寒侵占,一寸一寸,逼得他心跳如雷,他走上前去,衛天閣站在門口,冷眼瞧着他。那停屍板上的屍首已經潰爛,皮膚上開始流淌着腐敗的膿液,顯然已經快要保存不住了,葉錦城卻毫無厭惡神色地湊上前去,他那種無所謂的、一絲嫌棄也沒有的态度,突地教衛天閣想起了陸明燭之前的專注神色。屍首已經腐爛得十分難看,可還是能辨認出樣子——葉錦城僵着身子,目光從頭到腳一寸寸打量過去:臉孔的形狀,不是;身材,不是——他松了一口氣,猛然覺出裏衣已經被後背滲出的冷汗緊貼在皮膚上,濕噠噠的泛着粘意,十分不适。他轉過身來,衛天閣靠在門板上,雙手抱臂,葉錦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覺得衛天閣臉上一片模糊。一縷光線從他身後斜照進來,葉錦城帶着點虛脫的恍惚擡起手臂,看見那光線照在衛天閣銀色的手甲上,散射開青白的冷光,這光線讓他覺得疲倦,太過緊張後放松下來的酸痛讓他的步伐變得有氣無力。
“沒事了?”衛天閣的聲音響起來,冷的,像是他的表情一樣模糊。
“沒事了。”葉錦城有氣無力地搖搖手。
如今沒法确定的,只是風連曉護送回唐門的那個人是誰。葉錦城知道這沒法再急了,但是,至少知道死的這個刺客是沒相幹的人,便已經叫他放下了大半的心。
唐天越同他說過很多次,只希望弟妹過平安的生活,不要像他一樣進什麽唐家堡,他進唐家堡只是為了賺點銀子養家糊口。葉錦城見過他的弟妹,唐天越的弟弟,唐天霖,他見過那麽兩三次,有着介于清楚與模糊之間的印象。印象中那是個沉默寡言的少年,性格內向,也不怎麽說話,只是做些小生意,空閑下來也讀讀書——葉錦城還記得,隔着消散已久的少年輕狂,他曾經大笑着對唐天越說過“你要是死了,我來養你的弟妹”,唐天越死前什麽都沒來得及囑咐,他們之間沒有承諾:來不及承諾,也從未覺得有必要将所謂承諾說出口,可一切都早已心照不宣。唐天越死後這一年,葉錦城一直在派人往蜀中送去錢財,他已經覺得那些人是他的家人——可他要為唐天越報仇,便沒有空回去看他們。只是每回送錢的信使回來都說,唐家兄妹,哥哥在做小生意,妹妹嫁了人。送出去的錢物曾經被退回,附有唐天霖的信,說是自己與妹妹完全能夠生活,承葉錦城這樣照顧,雖然亡兄欣慰,可他們也着實擔不起葉錦城這樣深情厚誼,還請不要再送雲雲。葉錦城複又叫人将錢送回,周而複始幾次之後,那邊倒是不再退銀子回來。
唐天越說過的,言猶在耳。他說過,絕不能讓自己的弟妹進唐家堡。葉錦城只想到這點就覺得渾身冰冷。若是唐天霖兄妹正是如他所知,并不在唐家堡,而是過着普通人的日子,那只有唐天越發現,對他才說過的、用空青與鉛丹混合的東西,為何會出現在刺客的傷口上呢?
也許是唐家堡如今都用這個法子,倒也不一定。蜀中人傑地靈,唐家堡一直以機關毒物聞名江湖,那早年只在匕首上塗鉛丹的法子,也許早就棄之不用,被更好的方法所取代,唐家堡人才濟濟,并不是只有唐天越這樣一個聰明的人。只是,風連曉那邊還有必要讓人去确認一下——另外就是他派去蜀中送錢的人,這回務必讓他打探清楚,唐家兄妹這些年到底在做什麽。
是了,刺客不可能是唐天霖。
這次刺殺任務十分重要,唐門定然派出經驗老道、武功高強的刺客來,以最缜密的手段行事。唐天越去世還不到兩年,之前唐天越在世的時候,唐天霖不可能入唐家堡,如果他在唐家堡,又怎麽可能連唐天越也不知道?如果在唐天越去世後他才進了唐門,短短兩年時間,怎麽可能足以擔當大任?——是了,這不可能是唐天霖。多半只是那青琅玕配鉛丹的配方,如今已經在唐家堡普遍采用。葉錦城這麽一想,頓覺再無疑惑,如今只需要派人去找風連曉确認就行。葉錦城這麽一想,頓覺心中不安消減,心情漸漸明朗起來,如撥開雲翳般舒服了許多,當下與衛天閣告辭回了商會。
陸明燭第二日又忙了整整一日,他還惦記着之前谷清泉的事,一整天卻都沒見到谷清泉的人,只好自己先回住處。初秋的涼意漸漸浸透傍晚,陸明燭順手燃起油燈,驅散了滿室的黑暗,桃桃從暗處跳出來,大眼睛在燭火下閃閃發光,它輕巧地跳上桌子,沖陸明燭喵喵直叫。陸明燭疲倦地坐下來,伸頭用自己的鼻尖去碰貓兒濕潤的粉紅色鼻頭。
“桃桃,我覺得好累,你懂麽……嗯?”陸明燭笑得有點疲倦,但還是很溫柔,修長的手指伸進貓兒蓬松的奶蜜色毛發裏,上下輕柔捋動,這畜生受到如此撫摸,發出舒服的呼嚕呼嚕聲,弓起背來也蹭着陸明燭的手心。陸明燭看着這貓的情态,突然想起與葉錦城歡好時的樣子,倒一時覺得這貓的樣子有些像當時的葉錦城,不由得笑了,笑着笑着兩頰浮起淡淡的粉暈——他自己覺得不好意思,心裏卻又壓着太多事,一時間覺得思緒紛亂,只好抱着貓轉身蜷到榻上躺下,剛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就聽得有人敲門,只聽着聲音他就知道是葉錦城,身子卻懶得動彈,只應道:“門沒闩,自己進來。”
葉錦城顯然心情不錯,俊俏的臉上帶着笑意,他進來看陸明燭躺着,就道:“怎麽了?”
“無妨,就是累。”陸明燭剛一翻身,懷裏的桃桃發現葉錦城來了,猛地弓起背,陸明燭試圖按住它安撫一番,桃桃卻一龇牙發出一聲威脅的低哮,扭身從陸明燭懷中跳下地,貼着牆根一溜煙跑得沒影。
陸明燭有點尴尬,葉錦城卻無所謂,只是一聳肩道:“這小東西,還是不喜歡我——我辦事路過你這裏,今晚不走了。”
“水在井臺後面,”陸明燭懶懶地應着,翻了個身,用手慢慢攏着頭發,“要熱的,自己燒,我這裏沒有你們商會那麽好——不伺候你了。”
葉錦城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也沒說什麽,帶上門往院子裏去了。他想通了昨天那事之後,覺得心裏安定了——一切都在朝他計劃的方向走,即使有些小波動,也大概不過是虛驚一場,大約自己是多慮了。因而他心情十分好,連帶着整個人都輕快了起來。待他洗漱完走進裏間屋子,卻陡然一愣。
陸明燭斜靠在榻上,已經睡着了。葉錦城其實已經相當了解他,陸明燭從小習武,警惕性不用說,自然是十分之高,一貫淺眠,若是有人進了屋子,定然是要醒的。可如今自己走進來,他卻毫無反應,若不是因為太累,便只是因為對自己全心信任,不再加以防範了。葉錦城想着這麽一笑,也不打擾他,只是走近了盯着他看。這屋子不算簡陋,但也不奢華。天氣已經開始轉涼,榻上鋪着薄薄一層淺蜜色毯子。陸明燭大概是因為太疲倦,躺在榻上脫衣服,還沒有脫完便已經被夢境攫獲。榻上的軟墊有幾個被他枕在身後,有兩個掉落在地上。陸明燭的深栗色卷發已經很長,他剛才将頭發高高梳成了一股,褐色柔亮的發卷從臉頰旁邊大束地垂落,像是瀑布一般泛着安谧的光澤,陸明燭向榻外半側着臉,葉錦城看見他一只手連同小臂都垂在床外,腕上套着兩個寬镯,随着手臂的垂落滑到了手背上方,将腕骨掩蓋住了;另一只手往同一方向伸出,手指搭着榻沿。明教弟子的衣服上半身本就開敞,蜜色的大腿被他胡亂脫下來的白色外衫蓋住,衣物的線條柔和地延伸到蜜色的小腿與腳踝,那上面套着葉錦城不止一次注意到的細細金環,在燈火下閃爍着微幽的金光。
葉錦城一步步地走上前去,陸明燭很少這麽高高束起頭發,半垂着的側臉眼窩處翹起兩彎濃重的栗色睫毛,偶爾輕微地顫動着,因為這斜卧的姿勢和高攏的頭發,葉錦城走近了就看見修長的蜜色後頸,帶着點柔順的意味線條柔和地延伸下去,直拉長到流暢的被衣物半掩的脊骨。
葉錦城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變得濁重了起來,他湊上前去,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撥弄陸明燭垂落在榻沿的大叢長發,撥弄了一下卻突然笑了——陸明燭一邊耳朵上仍舊戴着昨天的那只耳墜,另一邊卻還是空空如也——他是太忙了,就這樣跑了一整天自己也沒發覺。葉錦城差點笑出聲來,卻伸手往懷裏掏出了一只耳墜。薄薄的銀色圓片,下面長矩形的墜飾都與陸明燭耳朵上那只一模一樣。葉錦城打過不少兵刃,許多價值連城,多少江湖人都千金求來,卻沒打過首飾,下午做這只耳環頗費了一點功夫,卻終究是做好了。他捏着那耳墜,湊上前去,手指落在陸明燭蜜色的耳垂上,陸明燭微微一動,卻仍舊沒醒。葉錦城瞧着更想笑了,又猛然覺得心中鼓噪,一種躁動的感情将心裏充斥得發脹,只覺得眼前這人實在可愛至極,就想逗弄一下。他将耳墜穿過去,陸明燭竟然還是未醒,只是側過頭,翹起的嘴角抿了抿。
葉錦城被吸引了眼神,他轉過視線。陸明燭的雙唇紅潤,形狀飽滿,即使因為睡夢中也不能遺忘的煩心事而緊抿,卻仍然在唇峰處微微翹起,像是熟透的李子。葉錦城看得發了怔,手指還停留在陸明燭耳畔也忘了移開——實在太好看,他之前從未發現,只覺得陸明燭生得好看,比之自己經常讓人贊美的俊俏還要英氣幾分,卻沒發現這嬌豔如鮮果般誘人采撷的嘴唇——像是被花蜜吸引的狂蜂一般,葉錦城湊上前去,柔軟甜蜜的觸感随即在嘴唇接觸的地方彌漫開來,葉錦城親了他一下,陸明燭竟然還是沒醒,仿佛偷香竊玉的賊一般帶來的刺激感讓葉錦城心下亂跳起來,他微微直起腰,還想再親一下,陸明燭卻突然睜開了眼睛,他顯然也被葉錦城湊在近前的臉吓了一跳,猛地愣住了,臉上卻又倏然轉紅。
“你——”
葉錦城只覺得一陣涼意從後脊骨蹿上來,噌噌地像冰冷的蛇一樣游走下去。這是怎麽了?自己這是怎麽了?怎麽會——剛才那躁動的心情是從何而來?他覺得指尖發冷,不由得連連在內心質問自己,卻只覺得眼前陸明燭張合的豔色嘴唇弄得他一陣心慌,匆忙間張口結舌,竟然再也說不出半個字,雙頰上卻一陣溫熱,是陸明燭擡起手來捧住他的臉與他對視。陸明燭的臉泛着紅,語氣卻是帶着笑意的。
“你幹什麽?趁我睡着了偷偷想幹什麽?嗯……?你……”
他沒能說完,葉錦城反手将手指插入鋪滿軟枕的栗色長發裏,用力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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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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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