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二十七)
第二日白竹辦完事回到商會的時候,正是午休過後,商會裏的人都各自出去忙生意了,一時出現個空檔,四下裏都靜悄悄的一片,唯襯着斜倚在櫃臺上的葉錦城撥拉算盤的聲音格外地響。白竹側着眼看了看葉錦城,對方只是一徑打算盤,看也不看他一眼。葉錦城換了套衣服,袖口用束帶綁得緊緊,淺杏色的衣衫和靴子,衣擺上用金絲線繡着大片大片連綿不斷的橘子花,那花瓣刺繡巧奪天工,紛紛揚揚從下面一直往上遷延,漸而稀落,襯着挺拔腰杆和大束極長的烏亮長發,簡直貴氣逼人。白竹不知道怎麽突然在心底裏沉沉一嘆。
這副模樣,像極了當年的葉思游。葉錦城也算是白竹看着長大的,本來應該是極好的孩子,可惜卻……白竹搖頭一嘆,走上前去。
葉錦城只是沉着臉撥弄算盤,不理他。他是碎星門下掌事弟子,除了練習劍法與鑄造,常年在商會掌管生意,查賬的活兒不用說,自然得心應手。白竹看着他,只見葉錦城左手翻過一頁賬目,右手噼裏啪啦地撥弄那漆黑發亮的算珠,大廳裏十分安靜,只能聽見那烏木的算珠在他手指下啪啪作響。似乎是嫌白竹站在一邊擋事,他算完一頁,突地左手拎起算盤一推一晃,那算珠随着他熟練已極的動作齊刷刷地上下歸位,葉錦城滿臉不耐地将算盤換到左手,翻過賬目,重新噼裏啪啦地打了起來。
白竹冷笑一聲,趁着葉錦城手上動作一停,道:“你這算盤……打得不錯。”
葉錦城面無表情地提筆在賬目下劃了一道:“我打得再好,也禁不住有人要在賬目上動些亂七八糟的手腳。”
“我不懂得做生意那一套,”白竹揶揄道,“我只曉得,若是賬目本來沒問題,有人添亂也能很快整理好;若是本來就漏洞百出,那可就另當別論。”
話音方落,只聽得葉錦城“啪”地一聲将筆用力掼在硯臺上,白竹被驚了一下,葉錦城已經轉過身來,冷冷地瞪着他。
“你既然不懂做生意這一套,就少管閑事。”
“……哈!”白竹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你以為這是做生意?”
“我以為是什麽,你管得着麽?”
“我管不着。”白竹冷冷地握住葉錦城幾乎要戳到他鼻尖上的手指,用力撥開,“要不是你師父三番五次求我替他照看你這個逆徒,我連看你一眼都嫌多。”
“彼此彼此。”葉錦城巋然不動,嘴上卻挂起嘲諷的冷笑來,“為什麽告訴明燭?你是成心壞我好事?”
“你若是對他真心實意,自然不怕跟他說說以前的事。”
“——那你倒是也說說你以前的事?你不怕,我就不怕。”
葉錦城這一句話來得又狠又快,白竹措手不及,一下子愣住了。偏葉錦城難得看到平日裏伶牙俐齒的白竹吃癟,立時心情大好,控制不住地呵呵冷笑道:“沒話說了?從前我跟……他要好,你就眼熱,如今你看着我跟明燭要好,所以又是難受,對不對?這麽多年跟在我師父身邊,偏生他理也不理你,心裏只有你那個負心的師兄陸滄海!”
白竹臉色煞白地看着他,葉錦城倚着櫃臺暗暗後退半步,心裏覺得話說重了,略略有點後悔,本以為白竹定然會勃然大怒,照臉用百花拂穴手打自己一頓好的——白竹說到底也是他長輩,葉錦城這點分寸還有,是斷然不敢還手的——可沒想到白竹沉默良久,只是微微搖頭一嘆。
“真傻。葉錦城,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非要這麽說,就說吧。看在你師父的面上,我再也不來壞你好事,只是你記住我這一句話——凡事報應,因果輪回。你只瞧見我陸師兄負心薄幸,害你師父痛苦半生,卻不知道他此時也定然不會快活逍遙。你不是要帶陸明燭去杭州?要去就快去,省得夜長夢多。”
“去,怎麽不去。明燭今日已經好了許多,這就打算走了。”葉錦城森然道,“你沒見我連衣服都換了?”
白竹盯着他瞧了好一會兒,突然冷哼一聲,拂袖而去。葉錦城盯着那墨色衣袍消失在門外,才将眼神閃爍不定地收回來落到算盤上。他伸出手指輕輕撥弄算珠,那烏木的算珠常年被人撥動,黑得發亮,更顯得他手指修長瑩白。葉錦城不知在想什麽,指尖将算珠推得來來回回幾次,卻陡然五指抓住算格用力一晃,所有珠子立時全部整齊歸位。他将算盤放回櫃臺裏面,伸了個懶腰。
“不枉我忙了這麽久……是時候了,各就各位吧。”
從長安回到杭州本來就是一段不短的距離,陸明燭的病還未好,葉錦城顧念着他受不起旅途勞頓,因而吩咐下去,走得格外緩慢,到了揚州,又改走水路。待到真正到了杭州,已經過去将近兩旬的時日,杭州的天氣雖沒有長安寒冷,可此時已經到了仲秋,南方的冷風吹在身上也頗有涼意。開元十七年第三次名劍大會陸明燭随着教中人來過杭州一回,那時他還是個少年,如今這些年過去,想起來雖然仿佛還在昨日,可這氣候讓他不習慣了。葉錦城倒是十分緊張他的模樣,早看着他用大氅裹得嚴嚴實實的,只怕他沒好利索又添新病。
陸明燭老遠就瞧見藏劍山莊碼頭上聚集了一堆人,大約都是葉錦城師門中人,早早來迎他的。陸明燭目力不錯,很遠就瞧見葉思游站在人群當中,身邊盡是些年輕人,葉錦城在葉思游的弟子中排行最大,其餘大約都是他的師弟師妹。船停靠在碼頭,葉錦城起身下船,不忘伸手要去拉陸明燭,陸明燭卻覺得有些不自在了,只道:“不必。”葉錦城也不勉強他,先下了船。陸明燭跟在他後面,只見葉思游一看到葉錦城,臉上就露出了笑容,連着那一幫穿得金燦燦的少年少女都起哄地圍着他歡笑起來。陸明燭思及谷清泉此時正在洛陽,不由得在心中嘆氣,這邊葉錦城卻立時轉頭與他們介紹陸明燭,說是自己在長安這麽久所交的至交,正巧卸了職務,來藏劍山莊住上一段時日。
葉錦城的師弟師妹們都很是友善,聽他這麽一說,立時都紛紛上來與陸明燭說話。一陣喧嚣過去,陸明燭卻偶然瞧見葉思游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一掃。雖然裏面明明白白的是友善的意味,可總漾着些沉思的波瀾。
葉思游之前早就接到白竹來信,說是葉錦城要帶陸明燭回杭州。他覺得不好,卻又找不到什麽理由來拒絕,只能順着葉錦城為所欲為。
“錦城,你們——”
“師父,白先生同你說了吧?我們暫時不走了,明燭他身體不好,呆一陣子再說。”
葉思游欲言又止地看了看陸明燭,旁邊他師妹葉秋紅随即湊上來笑着道:“師兄,你這個朋友看起來倒是不錯。”葉錦城轉頭望了一眼正同人說話的陸明燭,随即沖着師妹笑了笑,卻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望着葉思游與葉秋紅道:“怎麽沒瞧見梅芳師兄?”
“嗯?”
“我回來之前他有事動身從長安走了,我還以為他會早比我辦完事回杭州呢?”
“梅芳師兄……大師兄,你不知道?他前一陣子給師父來信說,去洛陽的商會了呀!”葉秋紅眨着眼睛,卻看見葉錦城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他去洛陽了?去洛陽做什麽!”
“是啊,”葉秋紅一臉不解道,“有什麽大驚小怪的?”
“哦,沒什麽。”葉錦城笑了笑,轉頭問葉思游,“師父,梅芳師兄什麽時候來的信?”
陸明燭被葉錦城一群好奇又熱情的師弟師妹圍着說話,這些小弟子大多還年輕,也不記得當年第三次名劍大會的事情,對明教并無惡感,十分友善,又見他生得與中原人不大相同,都圍着他問東問西。陸明燭雖然在空隙間聽見葉錦城三人說話,可他們說的是吳語,聲氣又輕且快,陸明燭根本聽不懂,也不曉得他們到底在說什麽。
葉錦城怕他累着,随即先告別了師父和師弟師妹,吩咐人将從長安帶回來的禮物分給他們,自己帶陸明燭先走。他是碎星門下掌事弟子,平時在莊中人緣也算很好,回頭定然免不了一番應酬。他自己有外宅,顧念着陸明燭病未好,需要清靜,就吩咐人将行李送到宅子裏去。兩人告了辭,正要先走,卻聽得葉秋紅一聲叫道:“啊呀,你這孩子,怎麽還是這麽怕生,偷偷躲在這裏做什麽?瞧不見你人,害我都沒想起來——來,來見陸公子和大師兄!”
葉錦城先來被人拉着說話,什麽也沒瞧見,陡然聽見葉秋紅這麽一聲,不由得詫異。葉思游彎下腰去,不知從人堆哪個地方抱起一個孩子來,道:“錦城,這是你新來的小師弟,為師從萬花谷帶了他回來。”
葉錦城下意識地“哎”了一聲,順手就從葉思游懷裏把他接過來抱着,小小的身子輕得很,穿在藏劍弟子杏色的衣服裏,像是有些撐不起來似的細弱,一雙大眼睛卻格外透亮。
“小師弟,嗯?”葉錦城看了一眼葉思游,葉思游笑着點頭。葉錦城伸手捏捏他臉,道:“我是你大師兄,你叫什麽,嗯?”
“大師兄好……我……我叫葉九霆。”那孩子看起來似乎是有點認生,怯生生地回答他的話,一雙眼睛卻瞟到一旁陸明燭身上去,想是陸明燭看起來與衆人都不一樣,終歸惹得小孩子好奇。
“葉九霆……可是九天雷霆那兩個字?”見葉思游點頭,葉錦城不禁大笑起來,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道,“師父給你起這樣英氣逼人的名字,怎麽你本人看起來像個姑娘似的?嗯?”
周圍的師弟師妹們哄笑起來。葉錦城捏夠了他的臉,才一指陸明燭道:“這是——”
“九霆,叫他明燭哥哥就行。”一旁葉秋紅搶先插嘴,惹得葉錦城轉頭瞪了她一眼。葉秋紅嘴一撇,道:“有什麽關系,大師兄,陸公子不是你的朋友麽,小師弟是小孩子,叫得親熱點有什麽關系?何必中規中矩的。”她這邊話音剛落,那邊葉錦城懷裏的葉九霆突然一伸手道:“明燭哥哥,抱。”周圍頓時又爆發出一陣笑聲。葉錦城沒辦法,只能把孩子遞過去,陸明燭趕緊伸手接過來,立時感覺到小孩子軟軟的雙手纏上了自己脖子,他暗暗詫異,卻覺得十分開心,像是好多年前自己還是個少年時抱着小小的師弟師妹們一般。一旁葉秋紅“呀”了一聲道:“陸公子,這孩子平日怕生得很,怎麽倒像是跟你特別親厚似的?”
葉錦城嫌他們吵,只恐笑鬧太久陸明燭病勢又要反複,趕緊告辭将人帶走,衆人也各自作勢要散,葉思游臨走前看了葉錦城一眼,道:“你回頭收拾好了來我這一趟。”
一時轉頭葉錦城與陸明燭到宅子收拾好,囑咐他先休息,自己沿着西湖湖岸慢慢往山莊裏走。此時剛過傍晚,快到晚飯時分,一切都顯得靜谧下來。比起喧嚣的長安城,藏劍山莊處于杭州城外,依山傍水,十分幽靜美麗,讓人不由自主地放松下來。葉錦城深深吸了口氣,将目光投向湖堤。堤邊垂柳已經褪去了青翠的葉片,顯着無數蕭瑟的長長柳條随風擺動。葉錦城合上眼,停了一會兒。他耳朵裏已經聽見遙遠傳來靈隐寺杳然鐘聲,飄飄渺渺,悠長往複。冷的秋風吹來,堤上垂柳霎時被漾開無數條長線,招搖着像是挽留過客的無數遍手勢。這道長堤承載他無數童年與少年時代的回憶,唐天越與他曾經站在這個長堤上,他也曾經像那些廣為傳頌的詩文裏描寫的一樣,許多次地折下青翠嫩綠的柳條,送給唐天越,挽留他,卻終究什麽也沒能留住。
又是一聲悠長隐約的晚鐘,葉錦城像是被驚醒了,大步沿着湖堤往莊內走去。離年關還有月餘,莊內已經開始隐隐繁忙了起來。前廳的院子裏幾個師弟師妹正在習劍,葉錦城快步穿過他們,走到葉思游屋子前面,擡手輕敲兩下,只聽得裏面葉思游立時應聲道:“進來。”那回答太過緊湊,顯然是特意等着他很久了。
葉錦城不禁有點緊張,他知道屋裏有個大麻煩等着他。如今他已經長大,也成為主事弟子有幾年,師父是管不住他了,可他還沒無法無天到敢公然違抗師父的程度。他默不作聲地推門進去,葉思游正站在裏面,見他進來,先打量了幾眼,才道:“瘦了些。在長安辛苦了。坐。”
葉錦城有些愣,本以為師父見他執意帶回陸明燭,表面上雖然什麽都不說,其實私下見面會當頭給他一聲“跪下”或者什麽別的,萬萬沒想到師父是這副态度。他狐疑地在偏座坐了,就聽得葉思游道:“錦城,你以為為師要罵你?”
葉錦城不知道回答什麽好,只得沉默。葉思游搖搖頭,又道:“錦城,你如今是大人了,為師早就管不了你。你那時候在巴陵說過的話,為師還記着;如今你連人都帶回來了,我怎麽會不明白。你……你可是下定決心,真心要與這個明教弟子在一起,”葉錦城突然聽見師父深長而沉重地嘆息,“……為師甚至已經不想問你,是否願意長久不渝,只想問你,此刻你這等意願,是否出自真心?”
這些話他說得很慢,卻像是擂鼓一樣,一下一下沉重地叩在葉錦城心頭。葉錦城只覺得心口開始微微發慌,師父還是師父,雖然管不了他了,真這樣犀利奪人地問他,他還是覺得把持不住情緒。葉錦城暗暗咬牙,正要開口,突然聽得葉思游接着道:“你是不是已經忘了唐天越?”
只是這一瞬間,鋪天蓋地的回憶從四面八方紛至沓來,氣勢洶洶,簡直比每年錢塘大潮還要聲勢迫人,葉錦城只覺得胸口一陣空落落的劇痛,眼前唐天越溫柔微笑的面孔揮之不去地漸而清晰,一幕幕的記憶霎時間填滿腦海,撐得他額頭兩側劇痛不止,這些紛紛揚揚的回憶中卻不時閃過一兩幕空白,他似乎隐約能看見一片同樣溫柔的褐色水波——這是誰的眼?葉錦城覺得自己無力分辨了,僵硬地站起來,雙膝重重落地,叩下頭去。
“師父……”
“錦城,不光是為師,包括你母親,你不記得的父親,這藏劍山莊的每一位莊主,藏劍山莊上上下下,在你從小就告訴你,藏劍山莊,君子如風。做君子不容易,做到君子如風更難。為師沒能做到君子如風,也不要求你。可就是這君子之德——仁,信,禮,義。為師自信半生過去,從未違背。你能做到麽?錦城,能做到麽?”
葉錦城低垂着頭,能聽見自己牙根處不由自主地咬得咯咯作響。他唯恐葉思游也聽見,不得不費盡全身力氣去抵抗着開口說話:
“師父多慮了。師父……徒兒字字句句,全憑真心。我已經忘記唐天越,只願同陸明燭相攜此生,至死不渝。若是……”葉思游詫異地看着自己一手帶大如同親子的徒弟,将右手食指與中指并攏舉到臉頰一側,一雙眼睛直直盯着自己,抿了抿嘴吐出毫不猶豫的重誓,“……若是此言有虛,錦城罪孽形同悖忠逆信,欺師滅祖;日後定然禍于己,謗于世;循環因果,運命不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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