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重逢
每每莫言擡着手,回望過去的時候,那人便轉動輪椅,在後面人的幫助下,離開了。待莫言不留意的時候,那人又冒出來了。三番兩次下,莫言也就懶得理會了。
莫少峰尋過來時,莫言便坐在沙灘上,一言不發,看着遠處海岸線那邊,偶爾露出一兩根桅杆,偶爾露出半片帆,看着海面漸漸暗淡下來,西邊的太陽,漸漸沉下去,只餘了一片深色的大海。
“爸爸!”莫言艱難地從石頭上站起身,走過去扶着莫少峰,“檢查結果怎麽樣?醫生怎麽說?下次我陪你去吧!”
“不用,沒事,挺好的。”莫少峰道,他沒有告訴莫言,其實醫生是說,與去年的情況相比,要差一些,以後一年比一年差。“自己的身體,自己有數,檢查什麽的,都是多餘的。”
“總是不好吧,檢查後,知道情況,好預防啊!”
日子過得很恬淡,莫言每日裏看看書,養一下陽臺上的花,拆從京都送過來的各類禮物補品之類的。看到徐家對女兒這般好,莫少峰心裏也很安慰。徐家能夠走到今天,依舊蒸蒸日上,也是有他自身的原因的,徐家與莫家不同。
徐家能夠接受莫言,便可以看得出他的胸懷,對莫言如此相待,可以看得出他的情懷。一時間,莫少峰很是感慨。
“爸爸,他們都瞞着我,你告訴我吧,不管是什麽樣的結果,我都能夠接受。”莫言将電視的聲音調得很小,挨着父親坐下,問道。
莫少峰似乎已經早有準備,并不顯得很驚訝,他扭過頭來,将女兒摟在懷裏,道:“言言,每個人的想法不一樣,學會體諒對方,給他一點時間,好不好?”
“已經半年了,爸爸,半年了,我一開始以為他死了,後來才知道沒有,還有什麽比他死了更讓人難以接受的?”莫言說完,淚水便淌了下來,很久很久沒有哭了,她以為自己已經很平靜了,沒想到卻沒有。
“明天,爸爸要去檢查,你陪爸爸去吧!”莫少峰說完,便站起了身。
莫言抹幹淚水,看着父親進了卧室,才起身回了房間。她的房間在一樓,對着大海,一如既往的,窗前擺着一束紅玫瑰,從她來的第一天,便是每日一束,一個多月來,從未間斷過。
“明天是大年三十了,你會送我什麽呢?”莫言捧着玫瑰,在鼻前嗅了一下,喃喃道,“還有什麽,比以為你死了,更讓我難以接受的?你說過,不管結不結婚,我都是你的妻子,難道‘夫妻就是同林鳥,大難當頭各自飛’?你就是這麽以為我的?”
莫言說完,還是把昨日的那一束花取下來,将今日新鮮的玫瑰插進去,做完這些,她才坐下來,刻着手中的活計。她欠了老爺子很多債,說好了要陪他去賭石,說好了陪他去看書畫展,說好了送他一枚刻章,可臨了,都欠下了。
第二日一早,莫少峰沒有像以往一樣是下午去檢查,而是早上去,并非是因為除夕的原因。莫言跟着他,坐着電梯上了六樓,這裏,一邊是各種檢查室,一邊是康複室,各種器械之類的擺放在那裏,偶爾聽得到從裏面傳出來的聲音,有醫生的,也有病人忍痛的聲音。
莫言扶着莫少峰從那裏經過,半牆玻璃比人高,莫言看不到,經過門邊時,她的腳步便停了下來,看到裏面一道熟悉的身影,淚水一下子就湧了出來,整個人便癡了一般。那人雙手撐在臺子上,雙腿努力地支撐着,想要做一個俯卧撐,是那般艱難。他曾經是全軍技能比賽第一名,是全軍五十公裏負重比賽第一名,是各種第一名的光環下的神,可如今,這個簡單的動作,換做是從前的他……
莫言不敢想象,到底是怎樣的傷痛,讓他躲在這裏半年,是怎樣的思念,讓他坑蒙拐騙地把她騙了來,又是怎樣的煎熬,讓他撐着到今天?莫言卻不敢出聲,她捂着嘴巴,看着他在別人的幫助下慢慢撐起,再慢慢落下,他赤着上身,已是滿頭大汗了。
“很好,比昨天進步大得多了。”旁邊的康複教練笑着道。
那人推開了康複教練伸出來要扶他的手,笑着正要說話,卻突地扭轉頭,從同樣的一道門縫中看過來,目光便落入了一雙淚眼中,頓時,整個人便呆住了,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不在他的計劃之中。
“怎麽過來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醫生迎了過來,站在莫言跟前道,聽到醫生這般問,那人的目光中便露出緊張和關切來,莫言回過神來,抹了一把淚,搖了搖頭,道:“我沒事。”她扭頭對父親道,“爸爸,我先回去了。”她說完,便快步朝樓梯那裏跑過去,腳下一絆,人直直地朝前面撲去。
“言言!”這一吓,把莫少峰吓得不輕,他一聲大喊,也跟着沖了過去,試圖扶住她。旁邊的醫生吓得捂住了嘴,腳步釘在地上了。
卻看到莫言一把扯過旁邊的椅子,另外一只手抓住了從門裏走出來的醫生,撞翻了人家一盤子的東西,好歹,人是穩住了。那醫生也算是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莫言,緩緩地将她扶起來,氣得罵道:“你一個孕婦,跑什麽跑?出了事,誰負責?”
莫言這一吓,方才的情緒也全部都跑光了,她推開那醫生,便被莫少峰抱在懷裏,莫少峰喘着氣道:“你是想吓死爸爸?”
“吓吓更健康!”莫言說完,想起什麽,扭頭看去,果然,那道門開了,那人站在門口,也是一臉驚魂未定,眼裏帶着責備,他扶着牆,艱難地挪動着步子,莫言只覺得想罵他,想說什麽,卻全部都說不出來了。她推開莫少峰,扶着肚子走了過去,站在那人面前一步遠的地方,憋着一股氣,嘴裏嗫嚅半天,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撲到那人懷裏,便是一陣大哭。
徐子墨,徐子墨,不錯,正是徐子墨,徐子墨緩緩地擡起一只手,輕撫在她的臉上,低下頭來,将她的臉貼在自己的臉上,他閉上眼,不讓眼中的濕意流露,含着莫言的耳垂,柔聲道:“寶貝兒,對不起!”
莫言怎經得起他這般,一把環住他的腰身,哭得更大聲了,她一個人肚子裏兩個孩子,幾乎一半的重量都壓在徐子墨的身上,徐子墨單手抱着她,單手扶着牆,半倚在牆上,卻依然站得很艱難,額頭上的汗水都滲出來了。
“首長,要不進去坐着吧!”見莫言是沒完沒了的節奏,旁邊的康複教練出言相勸道。
徐子墨搖了搖頭,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怪他多事。莫言卻還是聽到了,她擡起頭來,抱着徐子墨的腰,将他往自己身上拉,一雙淚眼上下打量徐子墨,雙手在他身上摸來摸去,“是不是很疼,是不是很疼?”語未落,淚先流。
“不疼!”徐子墨擡手,小心翼翼地落在莫言的肚子上,七個多月了,雙胞胎,是他早就知道了的,他有多惦記她,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想一個人是那般難熬,比起最初的康複訓練,他寧願受那樣的苦,也不願意去受這相思之罪。所以才會處心積慮,才會機關算盡地哄着她來,原以為會很艱難,沒想到子陵開口,她便答應了,想起她來這裏,進門時故意發出的驚呼,說的那些話,落在那片闊葉叢時的目光,只怕,她也是存了心思,是早就猜到了的。
莫少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走了過來,拉開莫言,一手搭在徐子墨的胳膊上,扶着他,道:“言言,讓子墨先去休息,他身上十二處受傷,腿關節粉碎性骨折,恢複起來很艱難……”
“爸爸!”徐子墨打斷莫少峰的話,從莫少峰懷裏将莫言拉過來,道:“陪我去!”
“嗯!”甕聲甕氣地答應一聲,莫言便扶着他,淚水已是如雨紛飛,落在他的胳膊上。不用說,只想象他當時從轟炸的飛機上逃生已是何等艱難,能夠活下來,便應該感謝上蒼的眷顧。
看着眼前的女人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剝下來,一點一點地檢查撫摸,看着她的淚灑滿他的每一寸肌膚,只覺得周身如滾水燙過。這麽多日子以來的煎熬痛苦,已是前世經歷,與今生無關了。
“很痛是不是?”莫言倚在他的懷裏,已是泣不成聲。
“不哭!”徐子墨撫不去她的淚,“不痛!”
越是這般,莫言肝腸寸斷,怎麽會不痛?是怎樣的傷痛讓他不敢面對自己,讓所有人瞞過自己?她的淚點點滴滴都落在回憶裏,如果入世一場,只為了與他夫妻相伴,便是上天的盛寵了!
徐子墨住在平地上的別墅裏,當晚,不用莫言說,莫少峰便将她的行禮送了過來,和徐子墨莫言一起吃了年夜飯,飯桌上,他道:“我明天就回京了,言言就交給你了。”
徐子墨側身摸了摸莫言的頭,道:“爸爸放心吧,我會照顧好言言的。”
不知是何時起,徐子墨已經喊爸爸喊得這麽順溜了,想到兩人對自己的隐瞞,莫言輕哼了一聲。莫少峰笑了一下,這是連自己都恨上了,他輕輕滴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卻又不忍責備女兒,道:“子墨能夠活回來,已經很不容易了……”
“爸爸,回京後……”徐子墨話還沒說完,便看到莫言一滴滴往碗裏落的淚水,他笑着将莫言的頭抱在懷裏,道:“好了,瞧瞧你,肚子裏的寶寶該笑話了。”
“你這邊,還需要多長時間?”莫少峰看了看徐子墨的腿,道:“恐怕還要半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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