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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忽然造訪,令寧毓一衆一頭霧水。在外頭忐忑不安等了好半晌,衆人方瞧見今上從殿裏走了出來,仍舊是那副淡漠的面孔,看不出半分的喜怒。

見他過來,一衆宮人均屏息凝神,福了身子恭送他離去,偌大的庭院中鴉雀無聲,大氣不聞。慕容弋負手從寧毓她們身前過去,神色平靜,一眼側目也不曾有。

儀仗撤了,她們這才敢伸出脖子朝宮門那方望,今上已經看不見影兒了。他一走,仿佛天都亮堂上幾分,幾個年輕姑娘相視一眼舒出口氣,壽兒撫撫心口,長嘆道:“似乎并不是個易親近的人。”

寧毓蹙眉,語調裏頭透出幾分不悅來,“當心隔牆有耳,此處不比大梁,切記言多必失。”

壽兒垂下頭悻悻應個是,當真不再言聲了。

見她知道了好歹,寧毓也懶得再同她追究,只觑了眼寝殿道,“走,去看看公主。”說完便領着壽兒一道往殿門走。

大梁的女人講究個身姿聘婷步态婀娜,女人的裙擺上往往墜着大珏,沉甸甸地吊在裙子上,教人想跨大步也不能,自然也便蓮步輕移了。

兩個姑娘提起裙角跨門檻,将好撞見沉錦撩着袖子看傷處。壽兒眼睛尖,一眼瞧見那處淤青,吓得臉色大變,步履儀态全顧不上了,大步上前驚詫道:“這是怎麽回事?”邊說邊端詳那淤青,污血已經淤積了,青紫泛紅,看上去猙獰可怖,她皺緊了眉頭:“哪個敢對您動手?不要命了麽!”

寧毓也看得直揪心,她們的公主是帝後的掌上明珠,名副其實的金枝玉葉,自小在深宮裏尊養,哪裏受過這樣的罪?然而寧毓到底年長,心下一琢磨便悟出了個所以然來。

在大胤的禁宮,敢對她們公主不敬的人,恐怕只有一個。

她長嘆口氣,心疼不已:“這下手也忒狠了。”說完擡眼看沉錦,神色有幾分遲疑,皺緊了眉頭沉聲道:“公主惹君上生氣了?”

沉錦疼得倒吸涼氣,小心翼翼将手腕抽回來,口裏道:“我又不是傻子,初來乍到,連門路都還沒摸清,哪裏敢惹他生氣!”說着竟愈發感到委屈了,眼裏含着淚光氣得跺腳,“依我看,那皇帝哪裏是想娶我,今兒個能對我這麽着,明兒指不定就要殺我了!”

看公主這氣急敗壞的模樣,可見是受了大委屈。然而寧毓是個頭腦清醒的人,慕容弋深不可測,沒準兒已經在她們身旁安排了人監視她們的一舉一動,這會兒公主這樣口無遮攔,寧毓吓得連忙去捂她的嘴,低聲道:“祖宗,您小點兒聲,這裏可不是大梁。您是萬歲送來和親的,爻京同懷陽去了十萬八千裏,惹惱了慕容弋,那就是一個死。”

這番話像是一記悶錘砸在她腦仁兒裏,震得她頭暈目眩。

是啊,寧毓說的沒錯,父皇拿她換了大胤的十萬援軍,她是入大胤和親的。沉錦撐了額,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她目下的處境不容樂觀,慕容弋無常,若是真觸怒了他,恐怕不單是她得交代,連帶着壽兒一幹也活不成了。

她眼裏有淚珠子在打轉,畢竟是十幾歲的姑娘,還沒有足夠的閱歷,碰着這樣的事難免感到無措。她擡眼看寧毓,委屈不已地泣訴:“姑姑,慕容弋不喜歡我,甚至可能還有些厭惡我。無緣無故的,我不知哪裏得罪過他,我冤死了……”

她哭起來,眼淚鼻涕一股腦兒地往下落,就像個半大的孩子。寧毓看着覺得心酸,握緊了她的手寬慰她:“公主別傷心,君上再如何狠戾也不過是個男人,您姿容無雙,他怎麽會厭惡您呢。”說着稍稍一頓,“再者說了,要您來和親不也是君上的意思麽。總歸是要成婚的,日子久了就好了。”

然而這話聽在她耳朵裏,令她哭得更厲害了,“姑姑不知道他多可怖!”這會兒她心頭早篤定了,慕容弋騙她來和親,根本就是為了請她入甕,若不是厭惡她,他今日又怎麽會露出那樣的神态?她恨得咬牙切齒,捶胸頓足地厲聲罵:“讓我背井離鄉到這天寒地凍的鬼地方來,還要怎麽折磨我!真是壞透了!”

寧毓聽得直嘆氣,很有幾分無可奈何。公主畢竟還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氣頭上,說道理是沒用的,只能順着毛捋。因一面撫她的背脊一面說:“好好,公主說什麽就是什麽。”

抽噎了半晌好容易止住哭,沉錦平靜下來幾分,揩了把鼻子擡眼看寧毓,“依姑姑看,他這樣厭惡我,我該如何自處?”

寧毓略想了想,說道:“公主,您過去同君上見過面麽?”

她搖頭。

寧毓又道:“您同君上結過仇怨麽?”

沉錦蹙起眉,“姑姑怎麽會這麽問,我同他根本毫不相幹,哪裏有機會結仇。”

“這就對了。”寧毓伸手撫過她烏黑柔順的發,“您同君上無冤無仇,大梁同大胤也不是什麽宿敵,君上沒有厭惡您的道理。”

似乎……是這麽個道理。她聽後也有些迷糊了,寧毓的說法不無道理,她同慕容弋在今日之前甚至只是陌生人,他有什麽理由厭惡她呢?可轉念又覺得不對,若不是厭惡,那今日這場事又算什麽?

愈想愈覺得雲裏霧裏,索性不去理會了。沉錦嘆聲氣正要說話,外頭卻走進來個宮婢,是她從梁國帶來的陪嫁之一,朝她見禮道:“公主,太醫所的袁太醫來了,說是奉了君上的旨意來給公主請脈。”

她正是氣頭上,聞言想也不想變回拒了,冷聲道:“扇一巴掌又給顆糖,天底下哪兒有這樣的道理。跟他說我沒什麽大礙,不必請脈。”

那姑娘似乎有些驚訝,面色頗為難——人家太醫都說了,是奉了君上的旨,這麽直愣愣将人打發了,駁的可是君上的面子哪。她拿不定主意了,只好擡眼看寧毓。

寧毓皺了眉看向沉錦,“殿下,別使小性子,君上也是好意。”說罷給那宮婢遞個眼色,“請太醫進殿來。”

******

公主腕上的傷并不多嚴重,只是傷及皮肉,并沒有動筋骨。太醫給沉錦敷藥包紮,之後便拎着藥箱子去了。

又窩在榻上小憩了會子,便到了傳晚膳的時辰。南北方的食物差異甚大,大胤的吃食遠沒有梁國來得精致,加上今日午後那一出,更是讓人沒胃口了。

沉錦恹恹的,随意動了幾筷子便不吃了,撂下碗筷說累。寧毓同壽兒拗不過,只好伺候她洗浴上塌。

大胤地處北方,入夜之後比白天更冷。刺骨的北風吹得呼呼生響,在寂靜的夜裏透着幾分詭異可怖來。萬幸殿內燒了地龍,蒸得一室暖烘烘的。

她側卧在床榻上看那盞夜燭,昏暗的一點火光,搖曳的,連帶着殿裏的家當陳設似乎也跟着搖曳。不知怎麽忽然就開始想念起爺娘,想念梁國,想念懷陽,想念白泊奚。

他是禁中的司業,當了她兩年的先生,如今她出嫁了,他會如何呢?會離開禁中麽?

她忽然感到有些惶恐,若是他始終留在梁宮,好歹她知道他的音信。即便身在爻京,心中總能存着一份念想。若是有一日他離開了皇城,人海茫茫,斷了音訊,恐怕真的再難相見了。

這麽一想,又覺得自己有些傻氣。白泊奚就算留在懷陽宮又如何呢?她已經到了大胤,這輩子難道還有機會回大梁麽?沉錦禁不住長嘆一口氣,這樣的心事想起來教人悲酸,索性合了眸子認認真真地入睡。

渾渾噩噩的一夜,原本會徹夜不眠,卻離奇地睡過去了。次日醒來已經是天大明,壽兒同寧毓進殿來伺候她梳洗,她着了月牙色的中單坐在水銀鏡前,随手一指吩咐說,“把窗戶打開。”

壽兒應個是,提着裙角去推窗戶。看來昨夜下過一場急雨,天邊鑲着一道金邊,有些雨後初睛的意味。

這時外頭進來個傳話的宮婢,道:“殿下,內宮監的陳公公來了。”

沉錦出入大胤,對宮中的各個內官并不熟悉,自然不知道這個陳公公是何許人。她心下奇怪,面上卻不露聲色,只是點點頭,“請他進來。”

宮婢退了出去,未幾,外頭緩緩走來個戴圓帽的內官,三十上下,方臉高鼻,一雙眼睛卻透精光,俨然一個精細人。陳高見了她,面上端起個不溫不火的笑容,朝她揖手見禮,恭謹的口吻,說:“奴才給公主殿下請安。”

這人有幾分臉熟,似乎在哪裏見過。沉錦回想了一番,猛地記起這是跟在慕容弋身旁的內官。

既然是慕容弋身邊的人,那就不會有好事了。她臉色一沉,眉眼卻含笑,徐徐道,“陳公公不必多禮。”說完稍稍一頓,又道,“大清早的,可是君上有何示下?”

陳高臉上堆着笑容,朝她又揖了一回手,笑盈盈道:“公主真是女諸葛。公主來得巧,咱們大胤今兒個恰逢盛事,君上說了,公主入了宮便是慕容氏的人了,請公主一道去。”

她聽後面色一滞,略想了想方點頭,“我省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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