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戌時的梆子且剛敲過,夜色暈染開,掌燈太監撐着帶火星的蒿子,将房檐下的一排宮燈依次點亮,平地興起一陣風,那燈籠便在風中飄搖起來。禁城各個宮室都陸陸續續點上燈火,只唯獨一處還漆黑一片,沉默蕭條如死寂。

輕盈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銀珠提步進了正殿,四處都黑壓壓的,連視物都有些困難。隐約瞧見圈椅上坐了個人影子,她因皺起眉頭試探道:“殿下。”

那頭的人低低嗯了聲,淡漠的,又透着幾分疲憊,“怎麽了?”

這時她的眼睛适應了黑暗,已經能依稀将殿裏的家當擺設瞧個大概。她就着窗外透進來的幾絲微光看過去,一面朝燭臺走一面說:“殿下,外邊兒天都黑了,奴婢把燈點上吧。”

然而圈椅上的人卻一口拒絕了,聲音裏透出幾分不容置疑的強硬來:“不必了,這裏不用伺候,你退吧。”

銀珠手上的動作驟然一頓,側過頭看她,面上的神情極複雜,張了張口卻只是欲言又止,複轉身出了殿門。

長公主側目看了眼窗外,燈火煌煌,同這一室的寂靜黑暗形成濃烈的對比。她深吸一口氣,一雙眸子直直地望着殿門外,背脊挺得筆直。又不知過了多久,殿門外終于徐徐走來個人影,被那檐下的燈影拉扯得長長的,有幾分詭異的況味。

驸馬腳下的步子微有幾分踉跄,徐徐上了臺階,終于發現了一絲不對勁,擡眼看周遭,只見偌大的宮室盡是一片的黑地昏天,唯有檐下的風燈在夜色中孤零零地搖曳,透出難言的凄涼孤寂。

姚乾之面上仍舊淡漠,伸手扶了門框邁過門檻,兀自進了殿門。黯然之中瞥見圈椅上坐着個人,他也并不顯出絲毫的驚訝來,神色平靜地朝她揖手見個禮,“臣參見公主。”

他隔得并不近,遠遠地立在同她七步遠的位置,然而她還是能聞到那陣若有若無的酒香,混合着微微桃花味。慕容璐眸光微閃,聲音出口帶着幾分沙啞:“你喝酒了?”

姚乾之仍舊拱着手彎着腰,一副恭謹卻疏遠的樣子,回答她:“回公主,臣與朝中的同僚小飲了幾杯。”

慕容璐聽後覺得可笑,一口一個“臣”,一口一個公主,哪裏有半分夫妻的樣子?她心中荒苦,唇角卻挑起個冷笑來,嘲道:“你是大胤的驸馬,不是宮裏的奴才,何必這副奴顏婢膝的模樣對我?”

她有意激他生氣,他卻仍舊平靜而淡漠,又朝她深揖了下去,涼聲道:“時辰不早了,公主早些歇息吧,臣還有公務要忙,先告退了。”說罷也不待她開口,徑自轉身便朝外頭走。

他避她如避蛇蠍猛獸,她只覺得心被什麽硬生生揪扯着,像是少了一塊,空洞洞地痛。她垂着眼簾,十指在廣袖下緊緊收攏,驀然道:“你站住。”

那背影果真頓住了,卻并沒有轉過身,只是背對着她微微側過頭,“公主還有何示下?”

慕容璐伸手撣了撣華服,施施然起了身,緩緩朝他走過去,口裏曼聲道:“若是我沒記錯,今兒個應是那女人的忌日,你是去了未名湖吧。”她說着稍稍一頓,仰起頭看頂梁上那百年好合的刻花,唇角挑起個譏諷的笑,“七年了,你仍舊對她念念不忘,而我就在你身旁,你卻視而不見,多可悲啊。”

聽見她提這樁事,他眼中浮起絲絲嚴霜,轉過身看向她,聲音出口生硬如冰,他說:“當年的事無需再提,畢竟公主已如願以償,又何必再做多的強求。”

“如願以償?”她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埋下頭低低地笑了起來,直至雙肩都笑得抽動,猛地含淚擡起頭直視他,目光如炬:“我是大胤的長公主,我的驸馬心心念念的卻是一個已經死了的宮女!成婚七載,姚乾之,你何曾正眼看過我?你就這麽讨厭我麽?”

他聞言勾了嘴角,唇畔綻開一抹譏诮的笑顏:“公主今日是要同我提往事麽?那臣鬥膽問公主一句,當年櫻辭是怎麽死的?”

她似乎被吓到了,晶亮的眸子裏掠過一絲慌亂,匆忙別過頭不看他,“驸馬糊塗了,李櫻辭失足落下了未名湖,是溺斃而亡!”

“是麽?”他半眯了眼,一向溫潤儒雅的人,此時卻變得咄咄逼人,他一步一步緊逼,她則一步一步後退,“公主敢看着臣的眼睛說一句,櫻辭落水同你半點幹系都沒有麽?”

這時她反倒冷靜下來。慕容璐自幼居深宮,高貴的身份凝練出的威儀刻在骨子裏,她擡眼看向他,勾起唇笑得冶豔妩媚。既然事已至此,索性開誠布公,她也不想再推诿了,直言道:“是,李櫻辭是我命人推下湖的,可那也是因為你。若不是你,我何至于到如今這步田地?我每日都在等你,我以為成了婚,朝夕相對,或多或少你也會對我生出半分情意,可是我錯了,是我太低估了你,也太高看了自己!”

聽見她親口承認,姚乾之只覺得渾身的氣力都被抽空了似的,朝後退了兩步別開了眼,語氣頗無奈,夾雜幾分苦澀,道:“承蒙公主錯愛,臣感激不盡,只是臣能給的,也只有感激罷了。加之臣身有殘缺,公主同崔公公的事……臣也會權當不曉得。”

慕容璐腦子裏嗡一聲響,像是被一記重錘狠狠砸了,空白一片。他知道了,竟什麽都知道了……

她呆立了良久,終于捂着臉放聲哭起來,想說什麽來解釋,話到嘴邊卻連半個字都說不出,沉吟良久方泣訴道:“我并非有意背叛于你,乾之……”

他伸手示意她不必再言,只低低道:“如今這副情景,對你我都是煎熬,公主不必自責,是我有負于你在先。夜深了,公主早些休息。”說罷轉身大步離去,頭也不回。

慕容璐只覺得腿顫身搖,雙腿幾乎要站不穩似的,踉跄了幾步跌坐在了圈椅裏,撐着額低低抽泣了起來。

窗外伫立了許久的人影四下張望了一眼,這才幾步爬上高牆躍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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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宸宮是帝王寝宮,金磚鋪地,琉璃蓋頂,一磚一柱皆刻龍紋,雕花繁複绮麗堂皇。值夜的內官立在丹陛上,一眼瞧見遠處走來個人影兒,連忙定睛去打量。

那人漸漸近了,衆人認出是陳高,連忙拱着手給他行禮,“公公。”

陳高嗯一聲,透過直棂窗看一眼殿內,裏頭燭火躍動,想是今上還在忙政務。他略思索,提步邁了門檻走進去,只見慕容弋正垂着頭坐在案前閱覽奏章,他上前幾步,弓着腰低低道了句:“君上,鐘棠宮那方有消息了。”

他聞聲也不擡頭,只淡淡嗯一聲,目光仍舊專注于手中的奏章上,口裏道,“說吧。”

陳高應個是,恭謹道:“禀君上,果然不出您所料,長公主同崔子晏确有私情,今日驸馬同公主起了争端,他依您之言試探,公主果然親口認了。”

今上濃密纖長的眼睫垂下來擋住眸光,教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陳高見他半天不說話,只好瞧瞧擡眼觑他顏色,這時他緩緩開了口,仍舊是緩和的語氣,卻透出寒意:“大理寺可有回話?”

他雖未發作,眉目間卻已有怒色,陳高腦門兒上滑下顆豆大的汗珠子,他身子弓得愈發低,眼珠子定定地盯着地磚上的夔龍紋案,諾諾道:“禀君上,寺卿們上了刑,可那厮一口咬死了,直說是無心之失。”

“無心之失……”他咂弄這句話,斜倚在花梨木椅子上,微合着眸子捏了捏眉心,“無論如何,內宮監脫不了幹系,既然崔子晏同長公主有染,長公主也脫不了幹系。”

陳高試探道:“君上,目下如何處置長公主?”

他沉吟半晌,微微擺了擺手,合着眼,神情有些疲憊,道:“淫|亂宮闱論罪當誅,可到底她是朕的親長姊,終歸得顧全慕容氏顏面。至于崔子晏,尋個由頭,杖斃了吧。”

陳高拱着手應是,似乎又有些遲疑,“君上,處置崔子晏,若是長公主阻攔……”

他食指點了點桌案,徐徐道,“慕容璐是個聰明人,不過一場露水姻緣,還不足以令她以身犯險。”微微一頓,又說:“繼續着人盯着鐘棠宮,當年朕禦極,遵先正遺旨尊她為鎮國長公主。那封手谕是真是假朕不想再追究,今次再饒她一回,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陳高聽後心中了然幾分,除崔子晏大部分是為了敲山震虎,給長公主一個警示,然而他面上卻一絲不露。禦前侍奉的人,伴君如伴虎,能揣摩今上的心思算不得本事,能不被人察覺,性命才能活得長久。

今上神情淡淡的,極緩慢地旋轉指上的玉韘,平平道:“你退吧。”

陳高應個是,這才躬身退出殿門,辦差去了。忽然頭頂轟隆一聲悶雷,他仰頭看天,只見雲層一簇翻過一簇地朝着頭頂湧過來,争先恐後,漆黑的天幕,隐有暗雲洶湧,俨然一副下大雨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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