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不小

孫蕊的書還沒找到,她只能下次再來問問。面上說着“真遺憾”,腦袋上的心情值卻居高不下。最後她空手而歸,我反倒是買了一本九十年代出版的武俠小說。

“剛剛老板和我說,他家員工很受歡迎,讓你可要好好努努力哦。”我低頭翻閱書籍,大概地過了遍劇情。

英雄美人,誤會墜崖,真相大白,攜手歸隐。套路有點老,但文筆還不錯。

“你和老板搭上話了?”孫蕊驚訝道,“那他有沒有說文應喜歡什麽樣的女生啊?”

我合上書,雙手背到身後。

“我想想,”我故作深思,“他好像說,小哥喜歡禁欲的,不要那麽主動的。”

孫蕊纖眉驟然蹙起,震驚中摻雜一點不敢置信。

“看不出他好這口。”

我笑道:“你也看不出是個食肉派啊。”

孫蕊這幾年留了長發,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看起來陽光又活潑,渾身上下找不到一點三俗的影子。看着她,你會猜她是長跑健将,是拉拉隊員,是幫父親管理果園的小島少女,獨獨不會以為她是個欲望直白,只在乎男人大不大的大俗人。

“人類都是追逐欲望而活的,我只是比有些人活得更明白而已。”她不僅欲望直白,嘴也很毒,“最看不起那些談性色變,一口一個貞操挂在嘴邊,将封建糟粕封為圭臬的人了。惡心!”

青梅嶼雖然是座小島,但因地理環境優越,從以前就是個廣受國內外歡迎的度假勝地。百年來外國人在這裏建學堂,建醫院,開跑馬場,發家致富。不少還與當地人通婚,生下漂亮的後代,改變了這裏本土居民的外貌特征,也造就了這裏開放的民風。

姑婆就是混血,年輕時更明顯一點,高鼻深目,還有雙藍眼珠子。據說母親是個外國人,生第二個孩子的時候血崩去世的。後來姑婆父親再娶,後媽待她苛刻,動辄打罵,讓她對家庭和婚姻失望透頂,這才二十歲便盤發入了“姑婆堂”。

“是是是,惡心惡心。”我附和着孫蕊,走到一處果汁攤前,要了杯冰鎮西瓜汁。

清甜的果汁入口,瞬間便好像沒那麽熱了。

我長長喟嘆一聲,繼續往前走去。孫蕊不知道想到什麽,突然湊過來低聲問道:“餘棉,你是不是處男?”

我一口西瓜汁差點噴出來,咳了老半天,驚恐地看向她:“你,你要幹什麽?”

我攏着胸口,害怕極了,怕她突然變黃,要對我這個清純少男下手。

“你高中時就沒喜歡過誰嗎?你長這麽好看,我不信沒女孩子喜歡你。”她皺了皺鼻子,“你不早戀也太可惜了。”

原來是這個。我放松下來,解除警報。

高一的确有女孩子跟我告白過,但我們性別不同,我實在沒辦法和她談戀愛,就拒絕了。

到高二,我以為付惟頂着一頭粉就是喜歡我了,傻傻跟他表示“可以試一試”,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付惟對我的态度急轉直下,避我如蛇蠍,甚至還到處散布說我是個變态,讓其他人都孤立我、排擠我,至此也絕了我早戀的路。

我咬着吸管道:“有什麽可惜的,該學習時就要好好學習。而且…你怎麽知道這個夏天我找不到對象呢?”

孫蕊想了想,贊同道:“也是,說不準你就突然豔遇了。”

豔遇…

腦海裏不自覺浮現一抹高大的身影,耳邊似乎有風拂過,響起幽咽鈴聲。

我咬着吸管,正巧停在一家服裝店的櫥窗前。陳列櫃裏除了塑料模特,另外擺放着一面巨大的落地鏡,恰好将我此時的模樣完完整整映照了出來。

唇角勾着笑,眼裏閃着光,頭頂頂着一組粉色的數字,心情好到不可思議。

就像是一只調皮的小貓咪,你不注意它,它肆無忌憚在你頭頂作威作福,等你一注意到它,瞬間的眼神對視也足夠讓它從你面前逃走。粉色很快變作了淡淡的灰,消失速度之快,幾乎要讓我懷疑剛剛是不是看走了眼。

或許真的是看錯了?我怎麽可能喜歡上才見沒幾面的人啊?我一直是日久深情派的…

我又去想雁空山,想他寬大的手,黑沉的眼,筆直的腿…

看吧,這次我頭頂就沒粉。

幹,它黃了。

我暗罵一聲,虛弱地扶着玻璃櫥窗,內心複雜不已。

我難道真的對雁空山見色起意,一見鐘情?

這股複雜很快溢于表面,讓一旁的孫蕊也有所察覺。

“你幹嘛?”她表情古怪,小聲道,“你好這口啊?”

“什麽?”

我不明所以地重新看向櫥窗,結果就見兩具穿着性感蕾絲內衣的塑料模特對我搔首弄姿。這竟然是家女士內衣店…

我瞬間站直身子,一臉正氣:“是這樣的,我好像把我媽生日忘了,剛剛想起來,就有點遺憾。”說完為了加強效果,還沖孫蕊微微笑了笑。

孫蕊不疑有他:“哦,這樣,那你要不要補一份禮物?你要是害羞,我可以給你進去買。”

我謝謝她的好意,表示感動,然後拒絕了。

我們又逛了一會兒,坐公交回了家。孫蕊與我在站臺揮別,臨走前叮囑我要與鄰居處好關系,多幫她打聽文應的事。我心裏有事,滿口答應了。感到煩惱的同時,心裏隐秘處又很明白,煩惱只是我自欺欺人的表象,我其實是很滿意孫蕊給我遞的這只枕頭的。

我的心裏像是生了只麻雀,它撲騰着翅膀要飛,而我就要按不住它了。

【這本《霹靂大俠》是我在島上一家二手書店淘到的,很有意思。】

現在的年輕人,幾乎人人都經營着一到兩個社交賬號,分享自己的生活,抒發自己的情感。

我也有。我不僅有,經營的還算不錯,靠分享日常拍的照片,配上一些心情文字,兩年來也收獲了小三萬的關注數。每次發布動态,能有不少的評論。

這樣的網絡交流讓我更自在,不用去管對方是人是鬼,更不用煩惱于對方是不是口是心非,言不由衷。

很快評論多了起來,有問書怎麽樣的,也有問是島上哪家書店的。

網友A:我之前旅游去過青梅嶼,感覺這地方特別休閑,很适合養老呢。

網友B:島上有家二手書店我慕名去過,書是真的很多很雜,就是太亂了,要有耐心淘。

網友C:《霹靂大俠》不能放到現在看,現在看有點俗套,當年還是很驚豔的。

我挑了幾個回複了,之後退出軟件躺平睡覺。

睡覺前,我将一直敞開着的窗關上了,夜晚又悶又熱,破電扇根本沒什麽用處。我渾身是汗,翻來覆去根本睡不着覺,只能半夜又起來開窗。

這一開,就看到隔壁屋裏出來個窈窕女子,一款白裙,長發垂腰。

雁空山與白裙女一前一後出來,将人送到院外。

“真的不…”女人轉身與雁空山說了什麽。

雁空山搖了搖頭。

女人似乎有些遺憾,兩人沒再說話,一個逐漸遠去,一個鎖上了院門。

我以為雁空山接下去要回屋,他卻坐到院子裏擺放的長椅上,點燃一支煙吞吐起來。

距離的關系,我看不清他的眉眼。只看到他夾着煙的那只手支在身前木桌上,視線對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麽。

我将兩手疊放,擱在窗臺上,下巴支着胳膊。他看遠方,我看他。

拿出手機,我對着頭頂明月拍了張照,更新了動态,并配上文字。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

這個點還醒着的人不多,評論也不積極,半天才只兩三條。

網友A:掐指一算,大家都是失眠的人。

網友B:我不是,我沒有,我是時差黨。

網友C:月亮好大,一片雲也沒有,看來明天是個好天氣呢!

放下手機,再去看雁空山,他已經站了起來,看來是抽完事後煙了。

外頭比屋裏涼快,我趴在窗臺上,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雁空山毫無預兆地看了過來,非常精準地捕捉到了我的視線。

我躲避不及,僵硬地維持着趴伏的姿勢,暗自祈禱雁空山目力不佳,沒發現我一直在視奸他。

阿公家與雁空山家的房子并非在一條直線上,兩者稍稍錯開一些,一前一後,我的房間望出去,正對着隔壁院子,當中只隔着一條窄窄的小巷。

“這麽晚還不睡?”雁空山走到籬笆牆下,擡頭看過來。

知了有些吵,他的聲音卻依舊能聽得很清晰。

我稍稍擡起臉:“太熱了,睡不着。你怎麽也沒睡?”

我知道他為什麽沒睡,我就是明知故問。

他看了我一會兒,非常明顯地搪塞我:“因為太熱了,我也睡不着。”

對話沒有進行太久,他揉了揉後頸,神色染上倦怠。

“很晚了,我回去睡了。”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你也早點睡吧,小朋友。”

我癟癟嘴,很想朝他背影大吼一聲,叫他把“小”字收回去。

我不小。無論是年齡還是老二,我都不小。

那一晚我再沒聽到風鈴的響聲,雁空山将它收了起來。我一覺睡到十一點,做了一宿的夢,醒來忘了精光,只是精神萎靡。

洗漱過後,我撓着肚子下到一層,穿越客廳到廚房覓食。經過泛着古意的梨花木沙發時,原本已經過了,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倒退幾步看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小女孩。

“你怎麽在這?”我有點迷茫。

雁晚秋晃着兩只腿,正在看《海綿寶寶》,聞聲轉過頭。

“今天周末,我不上學。”

“那你爸爸呢?”

“阿山去市裏收書,帶不了我,就把我放在這啦。”

“那我阿公呢?”

她努了努嘴:“喏,在廚房做飯呀。”

我轉身去找阿公。

阿公見我起來了,手裏端着大碗,招呼我坐下吃面,又揚聲叫雁晚秋過來。

“等會兒我去賣茶葉蛋,你在家照顧好秋秋哦。”

我反應不及,筷子杵在嘴裏,面掉回碗中,愣愣道:“啊?”

阿公自顧自繼續:“最近游客多,茶葉蛋生意哦特別好做,一下午就能全部賣完。”

雁晚秋自己用叉子吃着面,吃得滿嘴都是油,竟然也能跟上話題。

“阿山說最近書店生意也很好,暑假到了。”

午飯過後,阿公推着小車去經營自己的茶葉蛋事業了,我與雁晚秋隔着餐桌大眼瞪小眼,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與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相處。

“漫畫看嗎?”

“我不識字。”

“那我們看電視吧。”

“《海綿寶寶》已經播完了。”

“…手機游戲?”

“阿山說玩多了對眼睛不好。”

我敗下陣來:“那你想怎麽樣?”

小女孩大眼睛忽閃忽閃,忽地沖我甜甜一笑,面頰上顯出一枚小小的酒窩。

“去我家玩馬裏奧吧。”

看到這個表情,我知道,她早就在這等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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