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窗外

姜鶴牽着顧西決的衣角, 喝着他買的草莓牛奶, 如同生活不能自理地一路回到家門口。到了有遮風擋雪的地方,她扔了手裏的空瓶子,開始過河拆橋。

“顧西決,”她問, “所以剛才那幾個小混混是你安排的演員嗎?”

被叫到名字的少年愣了下, 下意識地反問了句“什麽”,也許是天太冷了妨礙思考,他有點沒能跟上她的腦回路。

“演員呀!”她眨眨眼, 說話的時候還散發着奶香的,帶着一股“是的沒錯只有我姜鶴才會這樣自戀”的自信,“你是不是為了跟我約會,進便利店的時候打電話安排了幾個演員,和你合演剛才那一出?”

“……”顧西決沉默了下,掀起眼皮子看了眼面前的小姑娘,如驚雷般發現她是認真的。

她的腦子大概真的只有在學校的那張課桌前才會有智商上線的時候,其他的時間基本處于關機休眠狀态……也許這就是她在學習時效率比別人高很多倍的根本秘訣:但凡學習無關的事, 通通不用腦子。

“你覺得像嗎?”他伸出手,慈愛地給她拍身上 頭發間落下的雪花,目光落在她被凍得通紅的鼻尖上。

“挺像的, 剛才那個被你踹了一腳的人,飛得太誇張了。”

“我現在把你扔出去,你可能飛得比他還遠,”他的聲音依然溫柔仁慈, “想試試嗎?”

“……”撇了眼面前的人臉上的表情,她閉上了嘴,等他把行李箱搬上小臺階,又牽着她的手往上走,她才用凍得有點發僵的指尖撓了撓他的掌心。

顧西決回頭看她,她沖他笑了笑。

他嘆了口氣。

“邀請自己的女朋友約會還要演戲,你覺得這邏輯說的通嗎?”他手一使勁,把她拎上臺階,“我不是名正言順,嗯?”

她“嘻嘻”笑,生怕真的被他拎起來扔出去飛出五米遠……踮起腳飛快地親了他唇邊一下,留下一個帶着草莓牛奶味的吻。

“名正言順,名正言順。”她狗腿地說。

“明天跟我出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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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整個寒假都是你的。”她嬌羞狀。

顧西決笑了,這次是真的笑了,擡起手獎勵似的拍了拍她的頭頂表示他對這個答案的無比滿意,正想說什麽……

從旁邊傳來個被凍得哆哆嗦嗦還有點尴尬的聲音。

姜枭:“你們好了沒有,我要吐了。”

顧西決伸手去敲了門,然後在裏面傳來逐漸走近的腳步聲時放開了姜鶴,兩人各自閃到一邊,規規矩矩都站着如同大家都是站在這等公車的路人。

來開門的是白女士,她似乎并不意外姜鶴出現在門外,只是相比起站在門外的兒女,她似乎更在意某些禮節地先和顧西決打了個招呼,說了一些比較親近的客套話,比如麻煩你了,大晚上的送他們倆回來。

顧西決語氣平靜而禮貌地和她寒暄。

姜鶴扶着自己的拉杆箱站在門外,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有些尴尬。

她忍不住去擡頭看顧西決,想到上一次他們幾個站在一起說話還是警察局,她和白女士大吵一架,吵到山崩地裂……

現在卻非要假裝無事發生,一切都很和諧的樣子。

因為有大人在,她又不能多說什麽,只是站在門裏白女士的身後,低着頭的時候,有感覺到他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她的身上……

她始終沒有擡頭。

和在外面嚣張跋扈的樣子判若兩人。

腦袋上的房梁像是風水先生特地為她擺的一座雷峰塔,踏入這扇門,她整個人的靈魂都開始不在軀殼裏,茫然又放空。

只有在顧西決與白女士寒暄完畢要道別的時候,她卻突然飛快地擡起頭,插嘴說了聲:“晚安。”

聲音不太大,幾乎要被吹散在寒風裏,凍結。

已經走下臺階的少年卻聽見了,他幾乎是立刻地轉過身來,在臺階上燈光已經照不到的地方,他回頭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地看着站在門邊,不自覺一只腳跟着踏出門檻的小姑娘。

她深褐色的瞳眸亮晶晶的,望着他在的方向,仿佛又回到了剛才站在門外,偷親他唇角時的靈動。

黑暗中,姜鶴覺得顧西決大概是沖自己笑了笑。

于是她也沖他笑了笑。

姜鶴轉身進屋,從自己熟悉的角落裏拿出拖鞋換上,她聽見家裏的大門在她身後被“呯”一聲關上,穿拖鞋的動作頓了頓,卻沒有回頭。

“姜枭,晚上吃什麽了?”

“哥哥做了黃焖雞,涼拌菜,還有米飯!”

“是嗎,哥哥手藝怎麽樣,吃飽了嗎?”

“吃飽了。”

“你不要穿那雙拖鞋,不是有冬天的拖鞋嗎,家裏一樓的地暖壞了冷的很,穿厚點,寒假第一天就感冒了你還怎麽過年?”

“哎呀!”姜枭到底還是年紀小,對空氣中凝固的尴尬沒有絲毫察覺,在流水賬似的對話中他不耐煩了,扔下一句“我上樓洗澡了”,随便穿了雙拖鞋逃似的上樓去了。

姜鶴轉身把自己的拉杆箱從玄關裏拖上來,剛拖到木地板上,就聽見身後的白女士說,外面的雪地滾過,今天才擦的地板。

她松開拉杆箱,往玄關牆邊一扔,轉身走進客廳裏。

客廳裏确實很冷。

“姜鶴,”白女士跟在她身後,大概是沒話找話,“期考怎麽樣?”

姜鶴頭也不回:“……還可以。”

“能拿第一嗎?”

“不拿第一會死嗎?還是家裏很流行那種不是第一就等同于最後的說法?”

兩人前後腳地走入客廳,姜鶴站在樓梯邊,白女士則不急不慢地在沙發上坐下來:“姜鶴,我只是想和你談一談,你不要說話夾槍帶棒的,就不能好好說嗎?”

被叫到名字的少女此時一只腳已經踩在了樓梯上,因為這話硬生生地停下了上樓的步伐……她轉頭看着坐在客廳上的中年女人,保養得益,她看上去也就像三十歲出頭的樣子,哪怕是穿着睡衣也優雅精致的樣子。

哪怕同年齡的明星來了,氣質也不一定比得過,她像白領,像電影明星,像大學裏的教授……

就是不太像個合格的母親。

她停頓了下:“你想說什麽?”

“讓你和顧西決訂婚是我提議的,”白女士說,“我沒想到你這麽反對,我一直以為你是可以接受他的,現在看來,你至少願意讓他進你的家門,陪你吃頓飯。”

“你是來跟我說你的決策英明的嗎?”姜鶴想了想,“那大可不必。”

“不。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也試圖給過你你想要的東西,想過讨好你,想過讓這個家變得和平。是你不要,明明就是你想要的,但是只要我主動遞出來給你,你就會拒絕。”白女士站起來,走近了姜鶴,她看着那雙和自己幾乎如出一轍,卻泛着陌生疏遠目光的深褐色眼睛。

“你知道你多難讨好嗎?”她問。

姜鶴陷入沉默,她心想,她從來沒有想過要讓任何人讨好她。光這件事來分析,可能她也有錯。

“因為上次在警察局的事,你爸爸對我也很生氣,他認為我們應該談一談,消除誤會。”白女士終于說了出來她的目的,“我們不要把這個家搞到雞飛狗跳。”

“姜枭也是期末考試回家,”姜鶴突然開口,“你問他的第一句話,是問他今晚吃了什麽。”

白女士聞言,微微停頓了下,看着有些疑惑地皺眉:“你們不是一起吃的嗎,問他就等于問你了,有什麽區別?”

就是這種下意識認為,你認為的,所謂沒有區別。

姜鶴默默地想。

“更何況他才小學,而你是要高考的人。”白女士補充。

“‘他才小學‘,我小學時候,因為停電沒寫作業得到的是什麽?”姜鶴後退了一步,“你把我關進房間裏,不許我吃晚飯,讓我以後都不要再去讀書的時候……你想過當時我也只是小學嗎?”

有些話題就不能提。

一旦提起,氣氛就立刻變得奇怪而緊繃。

“姜鶴,我承認那個時候對你的關心不夠,也有些做的過分,我可以向你道歉,但是如果你為這種事一直記恨着……”

“那個時候,我病了!”她提高了聲音,打斷了白女士的“但是”。

“我跟你說了,我聽不了課,我看不下書,同學講話我根本聽不懂,哪怕我很認真的在聽他們說話,我睡不着覺!我頭發掉的像得了癌症!我說,我病了!”

“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我是怎麽了,我只有八歲,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病叫‘感覺性失語症‘,也不知道這種病為什麽來怎麽樣才能好,但我想自救,我向你求救,可是那時候唯一能夠救我的人……”

她緩緩閉上眼,深呼吸一口氣,才帶着近乎于麻木空洞的情緒繼續說:“你對我說,‘姜鶴,你要懂事,不要矯情’。”

她說完,轉身踏上了樓梯,木頭樓梯在她腳下發出“吱呀”的聲音,就像是她一腳踩碎了什麽。

“白女士,之前有個人告訴我,有的人可能終其一生都在學習如何做合格的父母,而事實上他們可能永遠也學不會。”她聽見自己冰冷的聲音響起,帶着一點點沙啞,好像不是失望,可能從一開始就沒有希望過的話也就根本談不上什麽“失望”。

她猜是這樣的。

否則科學都不能解釋現在她瞬間冷靜下來的氣魄究竟從何而來。

“道歉就免了吧,”她嗓音有些低沉,垂眼看着站在樓梯邊的白女士,“既然你根本都不知道你需要為什麽道歉。”

她逐級踏上樓梯,在轉彎的地方消失蹤影。頭也不回,可能是在跟某種糾結的情緒或者某樣事物做出徹底的決裂。

是平和的決裂,沒有争吵的,從此再見時可以點頭微笑的。

厭倦了無休止無意義的争吵,僅此而已。

回到房間,關上房門,沒有開燈。

她住了八年的房間讓她覺得熟悉又陌生,而熟悉的那部分,卻偏偏是帶着惶恐的記憶呼嘯而來。

窗外的雪一直沒有停過。

偶爾有大塊的雪團拍打在窗戶上,發出“噗”的一聲輕響。

姜鶴爬上床,躺在床上,外套都沒脫掀開被窩鑽了進去,床就像是一個可以阻擋怪物的最牢固結界。她深深地把頭埋進被子裏,眼前陷入一片漆黑,聽覺變得突然敏銳。

姜鶴樂觀地猜想,或許是小時候那些如同噩夢一樣的破事如今終于要跟她正式道別,所以今夜它們才會像走馬燈一樣一幕幕地在她腦海裏循環播放……

撕碎的作業。

漆黑的房間。

打翻的蠟燭。

被攤開的語文書,《小攝影師》這篇課文配圖上每一個彩色印刷的墨點。

如同被鎖住的房門終于被一把拉開,所有的記憶前所未有生動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裏,呈井噴狀争先恐後。

外面的風還在吹着窗楞,挾着雪團“咔啦”“咔啦”孜孜不倦地在震着她的窗戶……

躲在被窩裏的小姑娘面無表情地翻了個身,心想:煩死了。

那震窗戶的聲音并沒有因為她的抱怨而停止,反而越響越烈,帶着暴躁,如同上帝派了雪團戰士專門駐守在她的窗戶跟前,今晚不把窗戶砸碎他絕對不走。

等下。

他?

思緒“啪”地一下斷掉,被子裏的人迷茫地眨了眨眼。

下一秒,她猛地一下掀開被子坐起來轉頭看向窗戶邊,差點被蹲在她窗臺上正低頭跟她的窗戶鎖奮鬥的黑影吓到昏過去!

一聲尖叫堵在喉嚨裏,什麽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都伴随着三魂七魄飛了個一幹二淨,她滿腦子都是:這個小區房價號稱江市第一,還不是尼瑪大半夜有變态入侵?

外面太黑了,她又有點近視,完全看不清楚外面暴風雪裏蹲着的人影是誰。

倒是可能她翻身下床的動靜被外面的人聽見了,他低頭搗鼓窗鎖的動作一頓,擡起頭來,看了一眼房間裏的情況。

他不弄窗鎖了,而是屈指,冷靜地敲了敲窗。

姜鶴:“????”

抱着被子整個人都快貼到衣櫃上的姜鶴人都吓懵了,心想這賊什麽意思?

她微微眯起眼,飛快地往窗戶那邊蹭了蹭,正打定主意如果她靠近的一瞬間他破窗而入她就跟他同歸于盡……

然後她就發現,蹲在窗外的好像是一個小時前剛從她家正門離開的少年。

……她的男朋友。

大半夜的,她親愛的 腦回路清奇的男朋友有正門不走,不知道是神通廣大沿着牆縫還是手上長了吸盤,他成功爬上了二樓,蹲在她窗戶前,試圖撬窗鎖。

“……”

姜鶴扔了被子,輕一腳重一腳地走過去打開了窗戶,外面,風雪夾雜着她熟悉的味道從窗外吹入。

“你搞什……”

那個“麽”字尚未落地,窗外的少年飛快地伸出手,在她猝不及防之下捧着她的臉,摸了把。

已經不能說是什麽“冰涼的觸感”,少年的指尖就像兩條冰棱子在往她臉上戳,姜鶴的聲音戛然而止,楞在原地。

在呼呼的北風聲中她清晰地聽見他松了一口氣的聲音,緊接着他手一撐,伸手敏捷地落在了她房間的地毯上。

“我還以為你哭了。”……他腳上還穿着他的球鞋。

“再不開窗我就要凍死在你窗外。”他轉身伸手關上窗,外面的風吹噪音一下子被關在窗外……收回手他站在她房間裏東張西望,最好也沒能在黑暗中找到任何能夠取暖的東西。

……除了一個現成的小姑娘。

于是顧西決伸手,将這個小姑娘拖過來擁入自己的懷裏,冰涼的唇瓣強行蹭了蹭她又暖又香的頸脖,他嘟囔:“冷死了,外面估計零下了。”

姜鶴直到被他一個夾雜着冰雪氣息的擁抱抱了個滿懷,都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好不容易等他抱夠了,稍微放開她,伸手掏了掏在自己的外套裏掏出一條巧克力塞進她的手裏。

捏着那條被凍得比石頭還硬的巧克力,她茫然地問:“剛才7-11買的?你買了幹嘛藏起來?吃獨食?那現在幹嘛又送過來?良心發現?”

“放屁,“他不太溫柔地說着,“老子剛才又回頭去買的,要不要看小票?”

她沒吭聲。

只是無聲地捏了捏巧克力,在他順勢把剛才放開的手重新搭上她的腰時,轉身把臉深深埋進他的懷裏。

也不管他身上全是雪融化後濕冷的氣息。

沉默之中,顧西決也安靜了下來,擡起手揉了揉她的頭發。

“又吵架了啊?”他嗓音低沉沙啞。

她埋在他衛衣領口,倔強地拒絕說話。

随後深深地呼吸,嗅他身上的熟悉氣息,這才低低地“嗯”了聲,她抓着他帽子上的繩子的手拽了拽,小聲問,“你怎麽知道?”

“回家下臺階的時候,不是回頭看了你一眼嗎?”他聲音聽上去理所當然,卻不帶一絲炫耀。

“然後你就來爬窗戶了?”

“爬窗戶前先折返回去買了個巧克力。”

“……”

“我要是睡着了呢?”她吸了吸鼻子,“你在外面搗鼓這破窗戶搗鼓一夜?”

“誰他媽搗鼓一夜,又不傻。找我媽要個你家送東西來時留下的碗,”他輕笑一聲,“然後老子就來摁門鈴。”他說話聲,低沉緩慢,卻意外地如同一針安定,打在她距離心髒最靠近的動脈中。

腦海裏的走馬燈被他說話的聲音和呼出的氣息沖散,“啪”的一下碎了一地,那些亂七八糟的一幕幕突然變得七零八落,湊不成惹人厭煩的畫面。

她雙手在他腰間收緊,抱緊了他,就像抱緊了一根救命稻草。

從剛才進屋開始,她都沒有掉一滴眼淚,這個時候才仿佛從寒冬一腳踏入真正溫暖的地方,連人冰冷到麻木的感官也跟着解凍。

委屈 失望 迷茫,所有本來應該有的情緒一下子湧上來。

眼淚奪眶而出,順着她的下巴滴入他的領口,洶湧滾燙。

在他的懷裏,她這才覺得自己确切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也會對被判了死刑,釘入棺材裏親情感到遺憾和絕望。

“小時候你就邀請我爬上來給你遞巧克力,那時候我還小,上不來,也做不了什麽,只能看着你被關在窗戶後面,房間裏面。”

他摸摸她的頭頂,将她柔軟的長發揉亂了一些。

“但是現在我能爬上來了,我能打開窗戶,跳進房間,帶你走。”

他笑着說。

“所以,姜鶴,你要不要跟我走啊?”

作者有話要說:  決哥:老子等了八年終于爬上來了。

今天冰冷的交易關乎有沒有萬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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