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請君勿死

【多羅羅……】

【這裏是哪裏，有好多白色的生命火焰啊。】

百鬼丸生活在戰亂災荒的年代，何嘗見過這麽多內心沒有麻木堕落的靈魂。

人們普遍吃不飽、穿不暖，只要給他們一點錢財，就能釋放出內心壓抑的魔鬼，成為不遜于邪物的惡人。在百鬼丸單獨行走在外的印象中，白色的生命火焰通常會遠遠的看着自己，不會輕易靠近，溫柔善良的人通常也是軟弱膽小的人。

那麽，這些人又為何願意圍繞在自己的身邊，照亮方寸的黑暗呢？

【他們……是想幫助我嗎？】

心靈通透的百鬼丸跨過思考的邏輯，捕捉到了他們的善意。

穿越至今，他與《多羅羅》的世界隔着黑暗的壁障，全靠認知裏稀少的知識，唯一能信任的就是手裏抓住的“多羅羅”。他不是不想回家去見養父，然而劇情的慣性提醒着他，想要讨伐魔神、找回器官就必須順着上蒼定下的命運走。

再等等，他會回去的。

在得到命運回饋他的東西後，他一定會去見養父，感謝那個男人。

百鬼丸感知到“多羅羅”的手抓得很緊，自己反倒是定下心，在腦海中勾勒出對方纖細的手指線條，回握對方，回應那份渴望救自己的情緒。

【我不曾怨恨世界。】

【請你也不要難過，我會努力救自己，抓住任何一道希望。】

太宰治的眼中劃過一抹驚訝。

百鬼丸……能明白自己帶他來這裏的意思嗎？

緊接着，商量妥當的太宰治就翹起嘴角，抽出手，去敲百鬼丸的腦袋。

“不許胡思亂想，醫生馬上就來了！”

戴着人臉面具的少年安撫太宰治的舉動，沒有逃過其他人的眼睛。哪怕面具背後可能醜陋至極，那份對苦難絕不妥協，在黑暗中堅守人性的光芒已然透過看似正常的皮囊，給人一種無法言說的心靈觸動。

仿佛連上天都在憐惜他。

舍不得他死去，給予他活下去的機會，又給予他救治的希望。

武裝偵探社裏的每一個成員都是經過考驗，有着共同的信念，對百鬼丸的遭遇自然同情萬分，願意不去談條件就先拯救這個人。

“不拘義理，不拘人情，不拘廉恥。”

這便是武偵的行事準則！

社員和實習生對兩位委托者的善意，在與謝野醫生一口判斷出義肢，眉頭擰起，踩着高跟鞋走過來的時候達到了一個高度。

他們還不知道，福澤谕吉想要他們看見的到底會是怎樣的一幕。

與謝野晶子快步來到百鬼丸身前，近距離的審視該名傷患。而後，她掃了那個氣質有點虛僞的太宰治一眼，問道：“你是他的朋友嗎？”

太宰治含糊其辭：“差不多吧。”

朋友？

那是什麽……他和百鬼丸之間有達到“朋友”的定義嗎？

與謝野晶子翻了個白眼：“是不是朋友還要差不多嗎？你能帶他來找我，恐怕也是經過了多方打聽，我在武裝偵探社的消息可沒有對外流通。”

曾經軍方的死亡天使，如今的社醫轉而對百鬼丸口吻溫柔起來。

“你是怎麽變成這副摸樣的？”

百鬼丸左看看“多羅羅”，右看看前面的白色火焰，新出現的白色火焰有着柔軟的感覺，火焰的邊緣燃燒成絮狀，假如說“多羅羅”的火焰像是黑暗中一抹塗鴉的純白，陌生人的火焰像是蓬松的白色棉花。

【又回憶起了上輩子的一件事物呢……】

無法回答任何人的百鬼丸以冷漠的人偶姿态面對陌生人。

自閉中……

日常高冷，未來有機會走古龍風格。

“這位小姐，他聽不見。”太宰治笑着代替百鬼丸回答了她，“他叫百鬼丸，大概十四五歲，身上缺失了多個重要器官，靠義肢維持走路的能力，詳細的情況由你來親自判斷比較好，我們相比你都是外行人。”

在醫生面前承認自己的不足，無疑是能讓與謝野晶子恢複了一點好感。

與謝野晶子用目光詢問江戶川亂步，江戶川亂步咔嚓咔嚓吃着餅幹的動作停下，嚼着小熊餅幹說道：“社長不會出現在辦公室，一切決定權交給你。”

他主動把椅子搬轉了方向，背對着其他人：“我這樣就好了。”

太宰治：“……”

這一幕有點眼熟啊，不就是自己幹過的事嗎？

嘆了口氣，太宰治後退一步，也來到百鬼丸的身後。為了不讓百鬼丸随着自己轉過身，他沒有放開牽着的左手，按住了對方的肩膀。

降低危險。

OK，這樣就方便醫生檢查，不用受刺激了。

“醫生，拜托你了。”

一系列流程走下來，太宰治頭一次認真地對初次見面的與謝野晶子說道。

請你一定要和森先生那樣冷靜的檢查完畢！

“在這裏檢查？”與謝野晶子不太樂意，但是江戶川亂步說道：“嗯，是我建議的，讓他們看一看吧，這遲早是我們武裝偵探社的人要面對的事情。”名偵探用眼角的餘光去看太宰治，有些話不用說出來。

——這就是治療的代價了。

太宰治同意道：“放心吧，百鬼丸不會在意你們的評價。”

你們是喜歡、是讨厭，對百鬼丸毫無意義，能陪伴他的只有信任的人。

他揚起嘴角的弧度，縱然自己也不清楚會陪百鬼丸多久，然而人生找到了一點有意思的事情，比麻木的尋找下去要好很多。

【百鬼丸，我要你看清楚這個非黑非白的世界。】

【替我……】

【去感受一番吧。】

武裝偵探社的辦公室空地，百鬼丸的人臉面具被與謝野晶子小心的取下，猝不及防地直面了那張缺失了器官、剝去皮膚的臉。她的手抖了抖，沒握住面具的邊緣，在失手跌落前被太宰治搶先拿了回來。

“小心一點啊，醫生。”

他的聲音在鴉雀無聲的辦公室裏清晰而刺耳。

國木田獨步驚駭，血色驟然從臉上消失，田山花袋打瞌睡的眼睛一下子瞪圓，把棉被一裹，頭藏在棉被裏全身顫抖了起來。

“這、這這是百鬼先生？！”

從社長辦公室回來的春野绮羅子驚叫後退，恐懼的靠在牆壁處。

與謝野晶子呆滞，五指在百鬼丸失去一切的臉上虛虛的觸碰，比其春野绮羅子體會到的驚悚，她是真真切切的被勾起了在戰場的記憶。

一段黑暗的回憶從她腦海裏升起，士兵們的疲憊和絕望，戰亂之地的血腥，仿佛沒有盡頭的戰争……正如這張沒有面皮的臉，被剝奪了美好，暴露出殘酷的內在，勾起她內心強烈的悲哀之情。

為什麽……人類總是這樣互相傷害。

“他看得見你。”

太宰治聽上去輕快的語調，就像是最冷漠的旁白。

“忘了告訴你一件事，他的脊椎也是假的，治療的時候記得取出來。”

只是他避開了注視百鬼丸的臉，避開了去看與謝野晶子眼中的倒影，垂下視線，去感受百鬼丸在被取下面具時的平靜。

這位醫生是好人嗎？

正如你相信好人，相信沒有殺過人的人。

與謝野晶子完全不敢相信：“除非是異能力，他不可能看見我！”

太宰治說道：“醫生不妨試一試。”

與謝野晶子心一狠，去碰這張臉，在她要這麽做的剎那，手就被百鬼丸抓住了。百鬼丸把陌生人的手慢慢放下，兩個窟窿的眼部沒有面具上那麽寧靜的眼睛，更沒有上挑的眼尾與美少年的面孔。

他就是不幸中的不幸，醜陋中的醜陋，出生起就要失去一切！

百鬼丸哭過。

在出生時僅有的那麽一瞬間，他放聲哭嚎過。

産房裏的母親，侍女，奶媽，這些人都聽到過，然而在電閃雷鳴之後，他被魔神剝奪走了十二個重要的器官，失去皮膚的骨骼尚未有完整的肌肉層，流淌着鮮血，沒有四肢的人棍身體光禿禿的，吓到了所有人，那一聲嬰兒尖銳的啼哭成為了百鬼丸唯一向世間求生的聲音。

觀音菩薩的神像放在産房的一旁，正面着百鬼丸，神像在嬰兒出生後被無形的力量斬去了頭部，僅僅來得及保護住了他的生命。

自此之後，他就變成了這樣。

與謝野晶子不知道百鬼丸的這段過去，精神恍惚，尤其是聽見太宰治往內心深處插刀的言語：“百鬼丸的心靈之眼能分辨善惡，旁人可無法輕易靠近他，在他看來……醫生小姐是一個好人呢。”

一句簡單的話，卻讓與謝野晶子的眼角流出淚水。

“我是好人嗎……”

逼迫得士兵無法死亡，不斷恢複，最後在戰場崩潰中自殺的死亡天使，時隔多年竟然被一個沒有雙目的少年認為是好人。

她沒有殺過一個人，無數士兵因她而絕望，憎恨着她。

她……沒有救到想救的人。

江戶川亂步出乎意料地接話道：“沒錯，你是救死扶傷的醫生，我們武裝偵探社最重要的成員，他會認為你是好人也是看見了你的內心。”

與謝野晶子渾身一震。

太宰治似笑非笑：“內心？”

江戶川亂步拒絕回頭，坐在椅子上屈腿看風景的背影宛如海報裏的神秘人。

他以高出太宰治一籌的分析力确定地說道。

“我們在場沒有一個人殺過人，不曾為了私欲犯下罪行，社長由于過去的職業原因，無法成為百鬼丸眼中的好人，但我們武裝偵探社的成員都是站在正義立場上的人，我們是怎樣的人，社長就是怎樣的人！”

說到最後，江戶川亂步為福澤谕吉努力洗白，振奮了社員們。

與謝野晶子擦去多餘的脆弱感情，正視百鬼丸。

“初次見面，我是與謝野晶子，武裝偵探社的社醫。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感覺到我在說話，謝謝你對我的認可，我的異能力是‘請君勿死’，能夠讓瀕死之人完美的恢複到健全狀态。”

這是一個放在外界會被人趨之若鹜的異能力。

“請放心吧……”

十七歲就經歷過戰争的少女去拆解他的義肢，在太宰治的幫助下，把失去四肢的百鬼丸放在座位上，太宰治用身體擋住了百鬼丸的殘缺四肢，只允許身為醫生的與謝野晶子一個人看得清清楚楚。

“我一定會讓你恢複正常人的姿态。”

異能力“請君勿死”便是與謝野晶子的心靈寫照：求你不要死去。

下定決心後，與謝野晶子觸碰到百鬼丸雙肩的手就散發出異能力的光芒，玫紅色的光斑飄出，好似有細小的蝴蝶在飛舞。異能力籠罩住百鬼丸，沒有一絲邪惡的氣息，猶如生命的複蘇力量，赫然不需要将對方先砍成重傷狀态！

因為！這個人一直就是在瀕死邊緣啊！

太宰治松開了手。

百鬼丸被黑暗中爆發出的刺眼光芒淹沒了心眼，本能地把頭轉向太宰治，失去的雙手在治療類異能力的力量下一點點恢複出來。他的左手前臂部位真的生長出了骨骼和肌肉，一點點變成，形成手掌！

他的臉在恢複皮膚，眼部、鼻子、嘴唇相應出現，不堪入目的猙獰肌肉層有一半覆蓋上了人類少年的臉孔——那是比面具還要出色的容顏。

奇跡莫過于如此！

從極致的醜陋中孕育出人類本該有的美麗。

百鬼丸驟然從黑暗中解脫出來，瞳孔在刺眼的白色光芒下無法看清楚任何東西，他本能地去尋找背後的“多羅羅”，驚慌無比。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多羅羅”就是他的視線方向。

太宰治露出了幹澀的淺笑。

“百鬼丸……”

他的心底竟然是緊張的，臉皮僵硬，想要把自己好的一面表現出來。

笑是什麽樣的，這樣的笑容能讓百鬼丸接受嗎？

然而。

太宰治的發現百鬼丸的“生長”停止下來，面部的皮膚只恢複了一半，另一半仍然被剝去面皮。他灰褐色的瞳孔仍然空洞，裏面沒有一絲對準自己的焦距，只是在不停的溢出珍貴的淚水。

“怎麽回事？！”太宰治驚怒的高聲道。

與謝野晶子呼吸一滞，無往不利的異能力不可能出問題啊！

“百鬼丸！”

太宰治想碰他，又不敢讓“人間失格”在對方身上生效。

百鬼丸身上的奇跡暫停後，瞬間進入倒帶，他的皮膚消失了，生長出來的四肢先是失去了肌肉，緊接着失去了骨骼，恢複成了斷手斷腳的模樣。

原本與謝野晶子準備用手術刀抽離假脊椎的這一步，也停了下來。

她臉色震驚到蒼白。

“……”

施加于百鬼丸身上的異能力失效了。

從黑暗到看見光明，再從刺眼的白光中沉入黑暗不過短短數十秒時間，百鬼丸無法體會到完整的感覺，但是落淚那一刻真實的感覺卻體會到了。

【我……剛才恢複了嗎？】

【為什麽還是黑暗、還是心眼看見的世界？！！】

百鬼丸穩定的精神開始混亂，受到打擊。

江戶川亂步從椅子上跳了下來，沖了過來，看向恐怖的真容。他先是捂住受到沖擊的眼睛，後艱難地說道。

“是類似于詛咒的力量。”

“不可能！”

太宰治的手已經放到了百鬼丸的身上，顧不上看見了臉，企圖驅除百鬼丸身上奪走器官的負面力量：“我的力量能夠消除一切異能力！”

“但是——”江戶川亂步擡頭說道，“如果不是異能力呢。”

太宰治失去聲音，眸子一暗。

這個不願面對的事實終究被揭露了，殘酷而不留情面，使得百鬼丸在出生後變成這樣的人不是異能力者，是未知的存在。

宛如“詛咒”的力量烙印在百鬼丸的身上，充滿了惡意。

——你的身體不可能完整。

百鬼丸感知到自己的臉被人在擦拭，面具沒有戴回去，總是躲開直視他的整張臉的人就站在他的面前，用白色的生命火焰照亮了前方。

這樣的光明不刺眼，柔和而無害。

【多羅羅……】

他的瞳孔從眼窩中消失，流下的淚水證明雙眼存在過。

【我還是沒有看清楚你……】

四肢的斷口光滑平整，失去的皮膚則因為肌肉層的撕開，鮮血染透繃帶。

百鬼丸整個人都流着人類炙熱的血水，安靜的在微微顫抖，殘缺到了觸目心驚的地步，同時印證了人類的忍耐極限有多麽可怕。

太宰治抱住了他，在沒有耳朵的頭發邊說道。

“別哭。”

“不就是一次沒有成功嘛。”

記住了百鬼丸的真容，也看清楚了醜陋的面孔的少年聞着血腥味，他上半身的白襯衫也染上對方的血水，一同變得肮髒起來，他的臉上沒有往日虛假的笑容，平平淡淡，用輕松的方式說給聽不見的人。

“你瞧，黑暗都被我擋掉了，這個世界看不了就不看。”

心眼的世界裏。

少年的生命火焰真真切切的為他擋去了黑暗。

沸騰的魔神之力被壓制下來，赤紅的光芒遍布百鬼丸的靈魂本身，侵蝕着他的精神，始終無法污染純白的生命火焰。

人類，有的時候很脆弱，有的時候只要有一點溫暖就能活下來。

百鬼丸亦是如此。

他失去了世界，得到了屬于自己的“多羅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