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一場夏雨,斷斷續續地從早晨下到晚上。
公寓廚房中,小火慢炖着牛肉,季幕掐着時間放作料。牛肉已經炖得軟爛,牛筋也是入口即化,一會兒切片後更是鮮香,和熱的湯面放在一起,撒點蔥花和胡椒,色香味俱全。
菜板上是洗幹淨的小青菜,旁邊的碗中放着一束幹面。
季幕看了看時間,萬事俱備,只等顧遠琛到家。
明天他就要回H國,今晚是他們難得一起吃晚餐的時間。季幕為了等顧遠琛,拿了點餅幹墊肚子。
其間,他再次聯系了韓森,但得到的答案依舊是不知季鋒行蹤。就連季家的公司,季鋒都兩天沒去了。張延也一樣,下落不明。目前公司由季鋒的兄長,也就是季幕的大伯父季遠山打理。
季遠山一直和季鋒不和,連帶着與袁立玫也不和。如果季鋒真是身體不好,就袁立玫那性子,是說什麽都不會讓季遠山來代為掌管公司的。
為此,韓森特地去季鋒和張延同居的別墅看過,發現這兩天,他們一個都沒回來。并且,別墅清冷,連傭人都被調走了。
不僅如此,今天早晨的時候,袁立玫去過一趟公司開會。她不管怎麽說,也是季鋒正兒八經的夫人,在這個公司有股份。平時雖然因為季鋒,她很少去公司,但真有事兒時,她還是有一些話語權。
只是礙于季鋒不想讓袁家插手太多季家的事情,她一直屈居幕後。
袁家在H國不算小門小戶,可好笑的是當年穗湫離婚後,居然沒有一個人願意出面幫她。他們都選擇了袁立玫,選擇了利益那一方,舍棄了無用的穗湫。好在季鋒貪得無厭,二十多年來,袁家也快被他拖死了。
“季家應該是出事了,我的人看到袁立玫和季遠山有交流。小幕,保險起見,你明天不該回來。”韓森提醒道,“你的身份尴尬,不管季家出了什麽事,你回來都沒用。”
“袁立玫不會明目張膽地對我做什麽的,況且如果季鋒出事,我在哪都一樣。”季幕堅持要回去一趟,不然他的一顆心總是懸着,也不是個辦法。
客廳牆上挂着的時鐘指向了七點。
牛肉的香氣逸滿了整個廚房,季幕坐在沙發上出神,滿腦子都想着明天回到H國後,率先要去哪裏,要怎麽聯系到李醫生……
又或者,他是不是應該盡早想辦法讓顧家幫他打探季鋒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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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種心情交錯在一起,季幕始終愁眉不展。
“轟隆隆——”
窗外閃過一道閃電,悶雷徹響。
季幕莫名地被吓了一跳。
與此同時,玄關處的門開了,是顧遠琛。
季幕看了一眼時間,一改臉上的陰郁,詫異又驚喜地迎上前:“不是說要晚點回來嗎?”
顧遠琛看着他,臉上的神色沉沉,并沒有答話。他沉默地進了公寓,一手拿着一只文件袋,一手扯掉了自己的領帶捏在手裏。他的肩頭濕答答的,顯然是淋了幾步雨。
季幕和往常一樣接過了他手中的文件袋,溫聲問:“怎麽還淋雨了?”
顧遠琛沒有回答,他不會告訴季幕,方才他在樓下駐足了好久,都沒有勇氣上來。零星的雨滴飄落到他的衣服上,變成幾道不起眼的淚痕。
季幕把文件袋放到桌上:“回來得早怎麽也不給我打個電話,忙了一天很餓了吧?今天的牛肉炖得很成功,我去煮面,你先去洗個澡。”他笑起來,對着顧遠琛的時候,他總是如玫瑰花蜜一般甜,“今天的甜品我都放冰箱了,我想等你回來後一起吃。”
就如同平時那樣,季幕喜歡這些日常的互動,他也喜歡和顧遠琛叨叨絮絮地說些什麽。
比如“今天我做了什麽”“今天想了你幾次”“哥哥,可不可以親一下?”
他們每一天都這麽甜蜜。
…………
顧遠琛停頓片刻,随後定定地看着季幕。
就好像眼前的季幕忽然變得陌生起來,疏遠起來,他像從不相識一般看着季幕。
“哥哥,怎麽了?”季幕上前摸了摸他的臉頰,一如既往地關心他,“很累嗎?那要不要先睡一會兒?”
他的嘴角微微抿起,兩頰是溫潤的紅,就連眼眸都填滿了脈脈情意,看不到一絲虛情假意。可就是這樣,季幕溫柔的形象與顧遠琛今天所見到的另一個人,截然不同。
那個人帶着殘破的腺體、枯瘦的身軀、一雙受盡苦難的眼眸,向顧遠琛發出了求救。
他凄聲說:“哥哥,我才是季沐。”
每一個字都滲着血,每一個字都在告訴顧遠琛,什麽是欺騙。
顧遠琛不願意相信,卻被對方丢過來的種種證據砸得心如刀割。他本可以當即就大發雷霆,怒氣沖沖地回到公寓,斥責季幕,質問季幕,讨要出一個真相。
可真當他将車開到公寓小區時,他聽着雨聲,心亂成一片。
他在說服自己,也在給季幕一個機會。
朝夕相處的愛意不是假的,沒有人會踐踏自己的真心。他說過自己要相信季幕,所以如果是季幕自己說的話,不管什麽他都可以相信。他是盲目的,陷入愛情後不可避免地迷失自我。
扯謊也罷,編故事也罷,他只在意季幕會說些什麽,他甚至希望今天來公司的那個人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然而鐵證如山,顧遠琛希望季幕可以坦誠對他,他現在只剩下這一點要求與尊嚴。
這就像是絞刑之前,受刑者自己抓住了繩子,問它到底能不能絞死自己。
顧遠琛上前,握住了季幕的手,是暖的。這雙手,他握住了無數遍,今時依舊覺得溫暖。
“哥哥?”季幕滿目的無辜,“你不高興嗎?”
顧遠琛低頭,指腹搓揉着他的手背:“季幕,你有沒有什麽事情瞞着我?你告訴我,我們一起解決。”
季幕的心急速地跳動了一下,他正視顧遠琛的眼眸,一刻都沒閃躲。然後,季幕戴上了一副笑臉面具:“我怎麽可能會有事情瞞着你?”
而從他這句話出口起,顧遠琛的心就涼了下來。唯有季幕的這句話,顧遠琛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
耳邊依然是季幕的聲音,他示弱道:“哥哥,到底發生什麽了?”季幕想到了季家的事情,不禁心亂,他小聲地試探,“是我父親那邊出了什麽事情嗎?”
“抱歉,我今天太累了。”顧遠琛的面色冷靜,刻意支開了季幕,“我先去洗澡。”
“好!那我先、我先去準備晚飯。”季幕傻傻地不敢多說什麽,腦袋幾乎一片混亂,他忐忑不安地進了廚房。鍋子裏的牛肉色澤誘人,可季幕全然失去了煮面的心情。
他完全猜不透顧遠琛知道了點什麽,可就因為猜不透,所以他連謊言都不知道該先說哪一個。
但眼下這個情況,顧遠琛必然是知道了點什麽。
季幕盯着鍋中逐漸煮沸的清水,一手抓緊了自己的衣角。
…………
顧遠琛拿着文件袋進了卧室,反手鎖上門。
卧室中的櫥櫃一直都是季幕在整理,顧遠琛的文件都放在書房中,所以他鮮少翻動這些地方。
顧遠琛連雨水打濕的外套都沒時間脫掉,他打開了季幕放自己物品的一個櫥櫃,全神貫注地翻找着。他在找一個小型密碼箱,他想要親自推翻今日所接收到的訊息,他想要相信季幕,他想要把自己眼前的一切弄清。
手邊的筆記本掉落在地上,一張照片赫然出現在顧遠琛的眼前。
當一個真相砸下來後,所有的一切都會變得如此湊巧。
這張照片顧遠琛并不陌生,當初在籃球場時,就是這張照片出現在了他的眼前。季幕果然沒有把它放到失物招領處,因為這就是季幕自己的照片。
他緩慢地拿起照片,看到照片上這個和季幕十分相似的孩子,記憶中被忘卻的東西一點一點地複蘇。他其實沒有忘記,他只是将它藏到了一個角落中。
“栀子花園……”顧遠琛讷讷道,他想起了标記後的第二天,季幕所問他的那些話。
以及那一天,季幕落寞的眼神。
顧遠琛眼眶發紅,他轉身微抖着手打開了文件袋,從裏面拿出另一張照片。這是今天在公司的時候,季沐給他的東西。
照片上這個眸色晦暗的少年,和季幕筆記本中照片上的孩子,就是同一個人。
所有謊言在這一刻開始清晰,不攻自破。
顧遠琛頹然地垂下手,自嘲地笑了一聲。
他置身于一個謊言中,和傻子般被人玩弄,卻還滿心歡喜地愛着一個人。
門外,季幕敲了兩下:“哥哥,你鎖門了嗎?面已經煮好了。”
顧遠琛捂住臉,額前青筋暴起,沒有理會季幕。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不管季幕說什麽,顧遠琛都不願意理睬他。
季幕心急如焚:“哥哥,你先吃點東西好嗎?我、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但如果你願意告訴我,我一定會改正的。”
“……”
“哥哥,你沒事吧?哥哥,你應我一聲好嗎?哥哥,我……”
焦急的話語還沒說完,門打開了。顧遠琛看上去很憔悴,高大的身軀在卧室的燈光下,顯得那麽孤獨。
季幕站在原地,猶豫了好一會兒,在沉默中,他主動伸手拉住了顧遠琛的手。
“哥哥,我的确是瞞了你一些事情。其實也不是不能告訴你,就是……就是我們季家,原本有一個私生子,這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父親也不讓我說。”季幕看顧遠琛沒有打斷他,牙尖顫了顫,繼續說,“之前的郵箱也是他搗亂,電話也是他代替我接的。抱歉,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
與其惶惶不安,不如自己先把謊言丢出去。
季幕是個沒有安全感的人,他的手段不好看,在明眼人看來實在是蹩腳。可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前後都是懸崖,全靠賭。
只是他不知道,眼下,他的這些謊話都像是一個笑話。顧遠琛也覺得好笑,就算到了現在,季幕居然還要騙他?
無盡怒火湧上來,顧遠琛猛地揮開了季幕的手。
季幕被吓了一跳,吃痛地捂住了被打過的手腕:“哥哥?”
“……”
“哥哥,你別這樣好嗎,我很害怕……”季幕并沒有後退,他盡力想要釋放一些自己的安撫信息素給顧遠琛,希望他能平靜下來。
顧遠琛卻被這些濃郁的玫瑰信息素惡心到了,甜膩成了惡心的氣味。什麽契合度90%,它是被偷來的、搶來的,是被血淋淋地從另一個人身上挖來的!這三年來,玫瑰信息素中從沒有什麽真情切意,有的只是無數謊言拼湊的虛情假意,令人作嘔。
他厲聲道:“收起這些信息素!”
季幕藏在喉嚨裏的話還未出音,就戛然而止。
顧遠琛滿目怒色,每逼近一步,季幕就往後退一步。直到季幕靠在牆上,無路可退。顧遠琛的聲音不再溫和,也不再含情脈脈,它是冰冷的,是夏天打在臉上的雨水,也是冬天落在腳邊的冰雹。
他的每一句話聽上去都變得那麽可怕,就好像他從來都不曾喜歡季幕一樣。
“搶來的信息素,好用嗎?”
“……”
季幕的心頓時被掐住了。
顧遠琛問他:“你知道嗎,被你搶走信息素的那個人,自殺了無數次。每一次的自殺未遂,都是一次人間煉獄。”
可你呢?
你差點就變成了一個一手遮天的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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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