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巷子中幽暗,漏灑稀疏的光。

顧遠琛半跪在地上,沉默許久。

他本以為季幕洗了标記随了他的要求,他應該會松一口氣,會放下心來,這才是一個正常人會有的情緒。可他沒想到,自己面對如此瘦弱的季幕,心中總是搖搖擺擺。一想到季幕洗标記所受的罪,他竟然心疼得不得了,還在心中自責起來,埋怨自己當時不該把話說絕。

但事實上,季幕一直騙着他,根本不值得同情。

一個騙子而已,自己到底還要上當多少次?

顧遠琛大概是明知故犯,因為這一個月以來,他比季幕過得好不到哪裏去。

他每天白日工作,不到晚上12點通常不會離開辦公室,使得小陳叫苦不疊。而一下班,顧遠琛也不回顧家別墅,不是去酒吧就是一個人悶在公寓中喝酒。他沒想到,季幕在離開前,還把公寓收拾幹淨了。

卧室裏,季幕的行李沒少什麽,他好像丢掉了這裏的一切,就如同電影中,壞人被揭發後,匆匆逃離一般,倉促卻無聲無息。

顧遠琛沒有讓人整理掉季幕的東西,不僅如此,他還找到了季幕留在家中的小型密碼箱。這個密碼箱并不複雜,顧遠琛找人開鎖,不出半小時就打開了——裏面是一支又一支的玫瑰信息素。

顧遠琛不小心摔碎了一支,玫瑰香濃郁,他感覺不到喜歡。

好奇怪,分明之前在季幕身上時,顧遠琛覺得玫瑰是那麽地好聞。現在,它變得不值一提,一文不值。

好奇怪,他這樣,就好像是在否認季幕的謊言一樣。

按照袁立玫的要求,顧遠琛把它們還給了季沐。

顧遠琛很疲憊,他不想住在主卧,裏面到處都是季幕的痕跡。他只能睡在側卧,總是失眠。于是,他不斷地靠酒精來麻痹自己的情緒和思緒。但一閉上眼睛,顧遠琛就想到季幕和自己的點點滴滴,好的壞的,什麽都有。

夢中季幕哭泣的臉清晰,擾得他心煩,喝多少杯酒都抹不掉。

為此,顧遠琛每天只睡兩三個小時。醒着的時候,他能用工作塞滿自己的大腦,睡着的時候,夢境不由自己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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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體像是安上了齒輪,連軸轉着消耗體力。

陸秋遠來勸過他,還把見過袁立玫的事情轉述給了顧遠琛。可顧遠琛滿心都是季幕的欺騙,執拗地不願意聽陸秋遠說什麽。

他也有心,也會疼,他不想繼續了。

他告訴陸秋遠:“不管是哪一個季mu,我不想和季家再有關聯。如果您還要執着地追求契合度,我只能讓您失望了。”

他繼承了陸秋遠的血統,是優質的Alpha,對信息素的控制力極高。契合度在他眼裏,算過什麽?

他也不聽陸秋遠解釋,試圖用這種自虐的方式來麻痹自己。當年被拒絕時,他傷心過一次,現在是第二次。顧遠琛想,不會再有第三次了。

他要把季幕從他心裏摘幹淨,徹底去掉。

…………

直到半個月前,顧遠琛體力不支,暈倒在一個會議中。

醒來時,陸秋遠和顧黔明都在病床邊,他們一家三口很少有機會這樣親密安靜地待在一起。陸秋遠還穿着工作服,顧黔明則是穿着出差時的西裝。

顧遠琛覺得不好意思,剛開口,就被陸秋遠打斷了:“你這倔脾氣到底像誰?”

在旁的顧黔明很想說:像你。

不過他沒敢。

因為下一秒,陸秋遠眼眶紅了:“你不能再這樣折騰自己了,明天開始搬回來住。作息要正常,吃飯也要規律,上班八小時,不許加班。但近期就別去上班了,公司的事情你父親會處理。”他就和顧遠琛小時候一樣,什麽都要操心了。

“我沒事。”顧遠琛看着頭頂挂着的吊瓶,清醒了不少。

陸秋遠抹了抹眼角:“契合度的事情是我不對,爸爸當初不該逼你。以後,我們和季家斷幹淨。談戀愛什麽的,你想和誰談就和誰談,不管契合度了。”

顧遠琛沒答話,疲憊地閉上眼睛。

顧黔明把手按在陸秋遠肩膀上,這次陸秋遠沒有推開他,顧黔明說:“讓他再睡一會兒吧,你也回去休息一會兒。”

“我不累。”

“你剛通宵加完班,怎麽可能不累?”顧黔明難得在陸秋遠面前多說了兩句,“我陪着遠琛,你回去。我讓我的司機送你,你別自己開車,不安全。”

陸秋遠不願意,最後是被顧黔明強行送出門。

陸秋遠只好說:“保溫壺裏是張嫂送來的粥,等下記得給他吃。”

“知道。”

“他要是沒力氣,你就喂他。”

“……”

“喂的時候慢一點,別噎着遠琛。”

“其實不至于。”

“……還是我留下吧。”

顧黔明:“……”他攔住陸秋遠,“我喂。”

好不容易送走了陸秋遠,顧黔明進了病房,從保溫壺裏倒了一碗粥出來。病床上的顧遠琛睜開眼,聞到了雞肉粥的香味:“父親,我不餓。”

“不餓也稍微吃點,醫生說你最近吃得不多,體力跟不上了。”顧黔明走過去,扶起顧遠琛,拿了勺子舀起一勺粥,“張嘴。”

“……”

“你爸讓我喂你。”

“其實不至于……”顧遠琛不習慣顧黔明這樣,自己拿過來,随便喝了兩口就沒了胃口。

顧黔明坐在床邊,兩鬓已經有了幾根白發。但從面容上來看,顧黔明不顯老,比同齡人看着都要年輕一點。他是個不茍言笑的人,看着時常不太溫和。

兩個人就這樣坐着,沒什麽話講。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顧遠琛剛想開口讓顧黔明回去時,顧黔明說話了。

“其實你爸爸很自責。”顧黔明說,“他認為是自己的固執,害得你遭遇了這件事,變成現在這樣。剛才我過來的時候,看到他坐在你病床前哭。但他看到我,立刻把眼淚擦了,興許是不喜歡被我看到。”

“……”

“那天,他剛見完袁立玫就去找你,可你聽了他的來意後,就把他拒于門外,還朝他發了脾氣。”

“抱歉,父親。”

“遠琛,你得搞清楚一點。”顧黔明沉下聲,“公司目前來說,還是我的。你爸爸是我的合法伴侶,你沒有權利把他趕出辦公室,讓他為此傷心愧疚。這句‘抱歉’,你應該對你爸爸說。”

那天,顧遠琛和陸秋遠發生了一點口角。其實可以說是顧遠琛單方面地暴躁,他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不再文質彬彬,不再溫和。他心裏壓着一股氣,無處宣洩,對每個提起季幕的人都感到厭煩。

陸秋遠恰好撞到了那個槍口上,顧遠琛後知後覺地後悔,卻也沒能及時道歉。

他太亂了。

顧遠琛口中嘗到一絲苦澀,說不清什麽滋味:“我會去找爸爸道歉。”

顧黔明點了點頭。

末了,顧遠琛先開了口:“父親,您覺得……我應該像爸爸說的那樣,再去找他一次嗎?”

“随你。”

“……”

“重要的是你現在什麽想法?”

顧遠琛消沉着回答:“我……很想見他。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這些天,越是否認他,我就越是會想起他。”

顧黔明看着他:“我開始就不想同意這門婚事,是你爸爸覺得契合度千載難逢。他不希望兒子走和他一樣的路,我理解,我和他的婚姻确實不盡人意。因此,我并沒有阻止。可季家到底是個無底洞。”

貪婪的欲壑是填不滿的。

“現在和季家斷了也好,可你心裏的窟窿總要有東西填上。你難過他騙你,是因為你付出了真心,你不甘心就這樣算了。那既然你心裏過不去,就去問清楚,查清楚,知道全貌後再做個決斷,這也不是件壞事。”

他說:“別再用這種幼稚的方式去逃避。遠琛,你不小了,自己做決定吧。”

如果季幕真的壞得徹底,顧遠琛也容易割舍這段感情;如果季幕真的有許多隐情,要不要繼續這段感情,由顧遠琛自己決定。

說完,顧黔明并沒有離開,他陪在顧遠琛身邊。今天的他本該有很多重要的工作,難得他都推遲了。年齡漸長,一眨眼,他居然已經和兒子談論起了這些,顧黔明不免感嘆光陰流逝過于迅速。

顧遠琛對與顧黔明的對話印象過于深刻,這是父子倆為數不多的,除工作所需之外的談話。

以至于到現在,顧遠琛看着眼前的季幕,千言萬語一股腦地卡在喉嚨裏,都想要問他。

而看顧遠琛不答話,季幕心急如焚。他沒自信從一個高大的Alpha手中逃脫,後頸的腺體不知怎麽的,也開始疼痛起來,他眼下走兩步都可能會痛得暈過去。

他必須要想辦法拖延到韓森來接他之時,他不能被顧遠琛帶回去。

季幕咽了口唾沫,回過身來,貼着牆:“學長,标記去除得很徹底,去了标記,季家和顧家就沒什麽關聯了。我知道你生氣,但我的腺體不太好……”他抱着一絲希望,如實說,“就算割了我的腺體給季沐,也可能不合适。”

顧遠琛猛地問道:“割你的腺體?”

給季沐?

季幕卻以為他是明知故問,在羞辱自己的不守信用。因為從一開始,這就是季幕答應給季家的東西。如果他失敗了,他的腺體就是季沐的。

一物換一物罷了。

季幕不是什麽正人君子,從品行上來說,他為了生存,比很多人都自私。

但從現在開始,他不再撒謊了:“我如果回了季家,他們真的不會放過我。學長,我有很多難處,說了你也無法理解,無法相信。但請你放過我這一次,我會一輩子記得這個恩惠。”

他緊接着說:“學長,我和你保證,你放了我之後,我這輩子都不會出現在你面前!”

他會躲起來,順應自己的命運,只躲在影子裏。

季幕一直苦苦哀求,可顧遠琛依舊是不為所動的沉悶表情。他猜不出顧遠琛心中的想法,也不敢再随意猜測了。

眼淚在顧遠琛面前,一下子變成了沒有用的東西。他怕顧遠琛厭惡,用手背擦掉了淚痕。他的膝蓋上流着血,看着瘆人,但比起腺體的痛,這不算什麽。他臉頰也蹭破了皮,髒兮兮的,添了一層灰。

顧遠琛不願再看季幕的這出苦情戲,他現在甚至不知道季幕的眼淚是不是真的。他不再猶豫,一把将季幕抱起,驚得季幕和以前一樣抱住了他的脖子。繃帶被留在了地上,季幕後頸上因為去标記留下的傷疤結了痂,十分醜陋。

“學長?”季幕稍稍掙紮,不敢亂動。

顧遠琛說:“先去醫院。”

季幕忐忑地垂着眼簾,沒有一點力氣逃脫,但他還是小小地試探了一下,于是,顧遠琛開口:“別動。”

“……”

“我不會把你交給季家。”顧遠琛又說。

季幕一下子擡頭,看到了顧遠琛下巴上淺淺的胡茬兒:“真、真的嗎?”

“你是一個人,不是一個物件。我沒權利把你交給誰,我只是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要問你。”顧遠琛始終沒看他一眼,他把季幕放到了自己的車上,給他系好安全帶,繼續說,“也可以你來主動告訴我,從你們開始這次騙局,到結束,我想要知道全部的真相。”

季幕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你會相信我說的嗎?”

“你先說,我會自己查。”

他還是不願意完全相信,但這對于顧遠琛來說,是一個很大的進步。

季幕不解,他低着頭:“為什麽突然想要知道全部的真相?”明明那天晚上,顧遠琛都不願意聽他辯解。

顧遠琛不願吐露自己的心思,死鴨子嘴硬,盡知道說難聽的話:“你騙了我這麽久,我有權利知道。”

“……”

“等你回答完我的問題後,我不會限制你的自由,也不會告訴季家你在哪。”

季幕的心又疼了一下,他好像逐漸開始習慣了顧遠琛這種态度,他說:“謝謝。”

他總是在道謝,也不知道謝些什麽,挺尴尬的。

這時,顧遠琛接到了一個電話,挂了之後,他頭疼地說:“澤安和肖承也在附近,是偷偷跟着我來的。”

顧遠琛坐上駕駛座,打開了導航,駛向了最近的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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