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兩日之期
鄢枝抽回手, 抿唇。
是的,不能殺。
若他只是秘主, 能殺, 不過替皇家做事的人;他現在是太子,或許和紅淵有關, 或許知道鑰匙在哪裏,下手就要慎重。
兩個人四目相對,眼神都黑沉沉難辨情緒, 亦都想從對方臉上發現蛛絲馬跡,不知道對方了解多少。
二人沉默進入食廳,晏沉揮手讓伺候的人下去,兩個人相安無事用了早飯。
之後晏沉到哪兒,鄢枝到哪兒, 她沉默跟在他身後, 像是新的保镖。
太子府下人很少, 然個個都會武功。晏沉很少叫人伺侯,一靜下來周圍十丈沒有人。他多次毫無防備把命門露出,鄢枝幾次伸手最終都放了下來。
太子府太靜了, 靜得仿佛沒有生氣。
下午,晏沉在書房看書, 鄢枝暗暗将書房觀察了一遍, 暫時沒有發現詭異之處。
晏沉問:“在找什麽?”
鄢枝收回目光,不語。
“你不如直接問我,或許我能直接告訴你。”
鄢枝不是梨胭, 不會他說什麽信什麽,紅淵之秘,他不可能告訴她。
見她依舊不回,晏沉垂下目光,落回書上,道:“你出去罷,我看書了。”
鄢枝毫不猶豫離開。
她出門,徑直往寝宮去,路上下人見她,沒有一個人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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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到空蕩蕩的寝宮,翻找過每一個地方,甚至連每一面牆都仔細敲了,沒有絲毫異常。
連他們出來時的那塊玉壁,也沒有異常。
然,這就不對了。
他們明明從這裏出來,她已經知道這裏有一條暗道,但是依舊找不到怪異之處,這難道不是最怪異的地方嗎?
若太子府的機關隐藏得如此完美,一條暗道也難以發現,那鑰匙一定藏得更深,絕不可能靠她這樣檢查就能找到。
她走出寝宮,欲轉身飛出太子府,一黑衣人攔在她面前,面無表情:“非令不得出。”
鄢枝轉身飛回。
晏沉還在看書。
鄢枝蹙眉沉思。
她把彌城懸月山莊的機關默想了一遍,又仔細回憶了一下昨日。
難道,那是單向機關?
晚上,晏沉從書房打開新的開關,暗道出現,證實了鄢枝的猜想。
二人重回暗部。大殿空蕩蕩無人。
“還看嗎?”晏沉道。
鄢枝抿唇,盯着他:“你是不是已經研究出解藥?”
晏沉面色如常,讓人摸不準真假,“就在這裏。”
“條件。”
晏沉看她一眼,淡聲道:“不換。”
鄢枝橫眉冷豎,“你要如何?”
他自己随便抽了一本書,又随便翻到一頁,漫不經心的,“不如何。”
“你——”
“我沒那麽多想要的東西。”他聲音平靜,“你也沒有什麽能給。”
鄢枝頓住。她心口一陣刺痛。
然這是事實。他說的沒錯。
屏風後空氣凝滞。
鄢枝微不可聞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走向另一面牆,開始看書。
會習慣的,梨胭。
她又看了一夜的書。
兩牆醫書看完,她并沒有找到解藥。
鄢枝一把扣住他脖子,冷聲道:“你騙我!”
晏沉凝氣一震,鄢枝手驀地彈開,他道:“我說在這裏。”
鄢枝頓了頓。在這裏,但不在書裏。
兩個人又噼裏啪啦打了一架。
這一次,鄢枝的爪子劃過晏沉手腕,一陣血珠冒出——
鄢枝內力一圍,将血收入掌中,轉身瞬間,将血引入小瓶中,快速藏于袖中。
晏沉撕下一截布,轉瞬将傷口裹好,二人三丈對立,俱沒有說話。
半晌。
“我要出去。”
“去哪兒?”
“引仙樓。”
“一個時辰。”
鄢枝轉瞬飛走。
晏沉下到地牢,把布解開,對着鄢枝之前留的傷口用力一劃,更多的血流出來——
他懸腕對着一個黑色瓶子,血順勢流進瓶中。
當傷口上最後一滴血滴完,他重新纏上布,轉身離開。
這邊,梨胭快速飛回七仙院驿站,将血瓶交給線人,道:“速速送去陽城。”這才飛去引仙樓,找了一個隐蔽位置坐下。
引仙樓二樓,東南西北四方俱坐了琉尾洲商人。他們喝酒、聊天、吃菜,偶爾開懷大笑,和周遭其他來吃飯的沒什麽區別。
但是——
他們也待得太久了些。
半個時辰過去,四桌人沒有一桌有要走的意思。菜源源不斷的端上來,他們源源不斷的吃進去,那麽多菜,竟然一盤一盤吃得精光。
四桌人談笑風生,沒有絲毫不适。
鄢枝沉思片刻,叫來小二道:“我要搬去欄邊,這裏太窄。”
小二麻利端盤,“好叻!”
鄢枝從中央經過,四方俱有微不可聞鈴聲響起。若不是她警覺,如此細微的鈴聲在嘈雜的酒樓裏幾乎不可能發覺。
餘光裏,南北兩桌人的目光狀似無意掃過她,東西兩桌人的腿在桌下互相碰了一下。
可以感應情獸的鈴铛。
他們在抓情獸。
她垂下眼,之前對琉尾洲的好印象蕩然無存。
他們把情獸捕去做什麽?
當小二把她的菜端到欄邊一桌,鄢枝突然一頓。她摸了摸盤子,道:“菜已經冷了,不吃了。”放下一錠銀子,轉身飛走。
身後四桌人對視一眼,俱微微勾唇一笑。
鄢枝雖及時察覺,然藍光之毒沾之即麻,她還是中了招。
毒沒有下在任何地方,毒在陣裏,四桌守陣,她從陣中經過,瞬間中招。
好在她人類輕功已練至臻,即便只用輕功,亦無人能及。
一柱香後,一不起眼小厮上引仙樓,對最近一桌琉尾洲商人耳語幾句,商人面色微變。
“怎麽了?”
“丢了。”
“又是被暗部截胡嗎?”
那人搖頭,“不是,她自己逃的。”
手邊二人俱不相信,“她怎麽逃的?逃去哪兒了?”
“半路就丢了,完全不知蹤跡。”
這邊,鄢枝片刻不敢耽誤,一口氣飛回太子府,剛落地寝宮門外,耳朵就冒了出來。她沒有發覺,只來得及喘一口氣,推門而入,心跳急速。
人的身體,原來如此不經用。
晏沉剛入眠,門就被突然撞開,他腦袋突突地疼,蹙眉起身,正欲說話,眼一望過去,眉蹙得更緊,他瞬間閃到她身邊,冷聲道:“誰做的?”
此刻,鄢枝尾椎骨刺痛無比,她不自覺皺眉,一臉忍耐之色,額上細汗微冒,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晏沉面色冰冷如霜,凝氣于掌,一股內力流入她身體。
鄢枝更覺刺痛,忍不住“啊”一聲,抓住他的手。
內力瞬間化散。
鄢枝腿一軟,欲撲地,晏沉将她抱住。
下一瞬間,一巨大狐尾從尾椎處冒出,緊緊纏住晏沉的腰。
二人俱是一僵。
鄢枝驚懼難掩,放開尾巴,不敢相信它會露出來。
晏沉蹙眉,沉聲道:“怎麽回事?”目光盯着她,以契主身份施壓。
鄢枝一時不察,道:“我中了琉尾洲商人的藍光毒陣。”下一瞬間,她的瞳孔變為藍色。
鄢枝發覺視線有變,忙拿鏡一看——耳朵,瞳孔俱發生改變,大大的尾巴有些不受控制地甩來甩去——房梁砰砰作響。
然當晏沉靠近它時,尾巴變得額外溫馴,它輕輕掃過他的臉。
鄢枝面色一赧,耳朵微紅,趕緊将尾巴甩到身前抓住,極力鎮定道:“我們的尾巴非特殊情況不會露出來。”
“什麽時候會露出?”晏沉語氣嚴肅,眼神黑沉。
鄢枝一頓,瞪了他一眼,怒道:“沒有任何時候會露出!”緊接着道,“此陣詭異,一定加了其他的毒。”光麻藥可不能讓它們變形。
晏沉見她羞怒交加,心下訝然,然事關她安全,只好問道:“可會有害處?”
鄢枝搖頭,心下煩躁,離他遠了兩步,“到時間了它會自己收回。”
“多久?”
鄢枝瞪他:“我怎麽知道多久!”語氣又兇又嬌又燥,倒像是炸毛撒嬌。
晏沉一頓,語氣軟了些,“我幫你把毒逼出來。”
鄢枝遲疑半晌,點點頭。
她确實不知道身體什麽時候能把這個毒化解完,她從未此模樣示人,心裏說不清的別扭不自在。
二人坐上床,同向而坐,鄢枝在前,晏沉在後。
晏沉起勢,雙掌緩緩貼上其背。
一股雄渾深厚的內力瞬間充斥她全身,鄢枝仿佛一下子泡在溫暖的水池裏,身上各處無一不舒服妥帖。
她悄不可聞吐出一口氣。
內力一寸一寸流至四肢百骸,将所有經脈都沖揉了一遍,鄢枝剛開始還留有一絲神志,到了後來,腦袋暈乎乎如墜雲端,早已忘了今夕何夕——她的尾巴卷上他的手腕,晏沉內力一滞,差點沖錯穴位。
鄢枝毫無所覺。
尾巴全憑直覺行事,親昵地繞着晏沉的手,從左手繞到右手,從右手繞到左手,來來回回,樂此不疲。
晏沉目光沉沉,額上冒出熱汗。
柔軟蓬松的尾巴甩到他臉上,親密地蹭了蹭他,蹭得他一陣癢。
晏沉抿抿唇,什麽都沒說。
一個時辰後,淡淡的藍色粉霧從鄢枝指尖逼出,晏沉騰出一掌,将藍色粉霧隔空凝住,随後吸來一小瓶子,将藍色粉霧引入其中。
鄢枝從袖中拿出一小瓶子,将另一只手推出的藍色粉霧亦吸入其中。
二人對視一眼,紛紛垂下眼,默默将瓶子收起。
不知什麽時候,鄢枝的白尾已經收起,立耳和瞳色亦變為正常。
晏沉道:“琉尾洲如何發現你的身份?”
鄢枝看着他:“你還是好好想想他們為什麽會有暗部的藍光之毒吧。”
“他們也在抓情獸。”
鄢枝一笑,目光冰冷如刀,“是呢,暗部可以和他們合作呀!”
晏沉神色不辨。
突然,敲門聲響起。
門外婢女道:“殿下,鲛人女求見。”
二人俱是一頓。
晏沉餘光掃過鄢枝神情,淡聲道:“讓她去書房等我。”
幾息後,兩個婢女推門而入,如常服侍其洗漱,鄢枝垂眼站在床邊,眼睛失神。
晏沉走到門邊,見她沒有跟上的意思,道:“跟我去書房。”
鄢枝跟在他身後。
這邊,鄢妩立在書房門口,小聲念念着什麽,手裏拿着一書,皺皺巴巴,已經快要被她揉爛。
遠處,腳步聲響起。鄢妩耳朵動了動,眉頭蹙起,兩個人?
這腳步聲熟悉啊……她鼻子動了動,驚悚睜大眼睛——鄢枝!
未等她想明白,二人已至身後。鄢妩轉身,溫順一拜,柔聲道:“奴婢參見殿下。”她擡眼瞧了他身後的人一眼——果然是鄢枝!
鄢枝神色冷然,眼神一動未動。
鄢妩明白了她的意思,光明正大看了鄢枝兩眼,對鄢枝拜道:“不知姐姐如何稱呼?”
鄢枝不語。
鄢妩愣了愣,有些發怵,柔聲對太子道:“殿下若有事,奴婢先退下了。”
拂了拂禮,便欲退下。
晏沉道:“所為何事?”
鄢妩今天褪去了貼身性感的薄紗齊胸裙,穿了一身端莊素雅的淡粉色長褂,豔色減了三分,多了幾分書卷氣。
她輕聲道:“奴婢原乃琉尾洲人,對沇國知之甚少,今既為沇國之婦,不可對沇國文化毫無所知,故自學了一陣文字,略有不懂,前來請教。”
這便是二人之前商量出的投其所好。
太子愛讀書,整日書不離手,不喜輕浮浪蕩之女,或可從書卷入手。聰明的人都好為人師,養成一個紅顏知己,是大部分書生的旖旎之夢,太子或也不例外。
晏沉的目光先掃了一眼鄢妩手上的書,又掃過鄢枝,道:“《三字經》,你會的,你來教一教罷。”
鄢枝皺眉,冷聲道:“不教!”
“忘完了嗎?”
“沒有。”
“背一遍。”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她習慣性脫口而出,背了兩句才反應過來自己為什麽要背,緊緊抿唇,狠狠瞪他一眼——又控制我!
晏沉一笑,看懂了她的眼神,道:“我沒有控制你。”
鄢枝咬唇。
讀書的記憶牢牢嵌在腦中,棠籬教書先生的形象更深入其心,他一叫她背書,她已形成自覺反應。
鄢妩看着二人眉來眼去,心裏巨浪滔天——怎麽回事?!才兩日不見鄢枝已經把太子搞定了?太子原來好枝枝這一口?
控制是什麽意思?閨房情趣嗎?
鄢枝不出手則已,一出手驚人吶!
鄢妩放心地收回書,乖巧懂事一拂身,“奴婢改日再來。”
“不用了。”晏沉道,“孤會給你找一教書先生,你跟着他學吧。”
“多謝殿下。”
待鄢妩走後,晏沉問道:“若你欲派人前來勾引我,你會如何做?”
鄢枝偏過頭,冷哼一聲,“誰會勾引你?”
晏沉嘴角微勾,“是嗎?”像是想起有趣的事。
鄢枝見他笑,亦不由得想起某些事,心裏羞憤欲死。
“或者,你若要用美人計攻克敵軍,你會選擇怎樣的美人計?”晏沉漫不經心的,随手打開一本書,又随手翻到一頁,“□□惑之?文才迷之?美德動之?”
“關你什麽事?”
“若是我,我會先把目标了解詳盡,對對方有一定把握,然後才決定用什麽計。”他看着她,“若對方毫不沉溺女色,我絕不會用美人計。既暴殄天物,又打草驚蛇,愚蠢。”
鄢枝面色忽明忽暗,這确實是她疏忽了。鄢妩乃絕世大美人兒,世間少有男兒不癡迷其美色,她盲目自信,認為太子也絕逃不脫,未曾料到,太子竟是晏沉。
她抿抿唇,默默受了。
下午,晏沉依舊書房看書,鄢枝借口出門查琉尾洲一事,出了太子府。
片刻後,她悄悄潛回太子府,往槿閣而去。
她一落入房間,鄢妩啧啧看她,嬌聲贊道:“小女子拍案叫絕,贊不絕口,彈冠相慶,佩服得五體投地。”
鄢枝抿唇,“計劃可能要稍微變一變。”
“怎麽說?”
“讓太子去提醒皇帝你身份可疑從而引出琉尾洲有異是不可能的了。”
“換你去提醒太子?”
鄢枝搖頭,“誰提醒都沒有用。”她頓了頓,“他不用我們提醒了。”
“意思是我的戲份沒啦?”鄢妩嘆一口氣,“我原以為我拿的是主角的劇本,和太子、皇帝、琉尾洲三方糾葛纏繞,惹出無數愛恨情仇。未曾想竟然是個配角,上場繞了一圈就要下場了。”
鄢枝一笑,看着她道:“不用你勾引老皇帝,不用你讨好太子,也不用你涉險琉尾洲,我很開心。”
“啧,這小嘴兒真甜。”
“好了,我來就是告訴你,太子這邊暫時不必擔心,你保護好自己就是,在能力之內尋找鑰匙。”
“好。”
“我走了。”
“你和太子什麽時候認識的?”
鄢枝一僵。
鄢妩一嘆,“還要瞞我?”
鄢枝抿唇回身,“我昨天才知道他是太子。”
“嗯哼?”
鄢枝看了一眼天色,道:“此話說來甚長,我改天再跟你說,現在必須回去了。”
鄢妩看着她,“別為難自己。”
鄢枝垂下眼:“我知道我在做什麽。”
“你當然知道。”鄢妩輕聲道,“你性子冷,什麽都不愛說,又什麽都自己扛着。”她頓了頓,“別以為藏得有多好。我心疼。”
鄢枝眼睛一酸,笑了笑,“我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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