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他的認輸

另一邊。冬獵場。

妘畫妘詩伺候熹帝睡下後, 妘畫取出銀鱗,咬破食指, 将血塗在鱗上, 目光冷然,毫不猶豫貼上皇帝後腰, 老皇帝抖了一下。

銀鱗瞬間沒入肌膚,消失不見。

熹帝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精神迷頓, 昏昏沉沉。

陳忠皺眉。

妘畫泫然欲泣,“還是不該讓皇上胡來的。”

妘詩面色羞憤欲死,“這麽冷的天……”

二人的表情都在暗示熹帝昨夜又荒唐了,大概還玩兒了什麽情趣。

陳忠默。皇帝這兩年确實愈發不像樣。

妘畫道:“讓太醫瞧瞧吧。”

陳忠便請了太醫來。

太醫把了半天脈,看了妘畫妘詩二女一眼, 又看了看陳忠, 欲言又止。

說了, 要挨板子;不說,又是欺君之罪。哎。

陳忠瞬間就明白了。皇帝沒病,又是縱欲過度, 身體不行了。

陳忠道:“大人開藥去吧,皇上昨夜勞累, 還要多休息。”

太醫行禮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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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越老越荒唐, 明明已經力不從心,偏偏一意孤行,硬是和二妖妃在帳中歡耍了三天, 直到第四天中午才慢悠悠走出帳篷。

皇帝不開弓,沒人敢狩獵,衆人就這樣幹等了三天,出帳篷的時候,無數雙眼睛朝妘畫妘詩刺去。

二女低眉颔首,熟視無睹。

妘戟亦随衆目光盯去,妘畫妘詩與其視線對上,又轉瞬飄過,二女俱微不可聞點了點頭。

妘戟欣喜若狂。

皇帝象征性射了第一箭,連馬也未騎,設下彩頭,笑吟吟坐下聽曲喝酒。

下一曲前奏一響,熹帝的酒杯頓了頓。

古樸厚重的琵琶聲忽輕忽重,忽遠忽近,胡樂铮铮,英氣十足,像有一支騎駱駝的軍隊踏沙而來。

突然,一紅紗女子蒙面搖曳而進,環佩叮咚,金鈴叮當,身上的響聲與樂曲相得益彰,更添異域風情。她蠻腰盈盈,不足一握,扭動間百媚叢生。她媚眼如絲,直勾勾看着熹帝。

熹帝寵溺一笑。

紅衣女子皓腕如蛇,柔若無骨,肌膚白如珍珠,熠熠發光,配着異域琴聲,仿佛是從大漠深處神秘出現的仙子,衆生颠倒。

熹帝顯然是最先颠倒那個。他的眼睛緊緊黏在她腰上,欲浪滔天。

妘畫妘詩臉色難看一瞬。居然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一曲未畢,熹帝已迫不及待拉住她的手,紅衣女子旋身一轉,盈盈坐進熹帝懷裏。

她一雙眼睛嬌俏可人,直直看着熹帝,“莺莺參見皇上。”嘴上說着參見,身體卻一動不動。

熹帝似已經習慣她的“大逆不道”,笑了笑,“又調皮了。”

莺妃卻突然紅了眼眶。

熹帝一愣。

她別扭轉過臉,把眼淚擦掉,笑了笑,什麽都不說。

熹帝卻心中一動,嘆一聲,“這些日子是朕冷落你了。”

莺妃輕哼一聲,“臣妾才不想您呢。”手卻緊緊拽着他的袖子。

熹帝大悅,捏了捏她光嫩絲滑的小臉,“口是心非的小東西。”

妘畫妘詩對視一眼,俱揚起笑容,妘畫柔聲道:“原來是莺妃姐姐。”

妘詩贊道:“舞姿絕倫,妹妹望塵莫及。”

妘畫拉住熹帝袖子,“皇上,您不是要教我姐妹二人騎馬嗎?今日天氣尚好,不如我們先去挑挑馬罷?”

妘詩亦靠近他,嬌聲道:“讓莺姐姐同去罷?”

莺妃一笑,亦看向皇帝,眼裏興奮之色一閃而過,“好啊,皇上,我們去騎馬吧?”

妘畫妘詩二女沒料到莺妃不僅會騎馬,馬術還十分精彩。她們更沒料到的是,莺妃跟了皇帝六年,馬術是熹帝親授。

莺妃一身紅衣縱橫白茫茫天地間,猶如火之精靈。她笑聲輕靈,嬌脆悅耳,熹帝聽得癡了。

他仿佛回到六年前,那時他身體強健,老當益壯,還能一騎絕塵,同年輕的武将争殺第一個大型野獸。

莺妃跑了一圈,引馬回程,停到熹帝面前,熹帝嘆一聲:“朕老了。”

莺妃飛身下馬,走到熹帝面前,目光溫柔如水,“我們一起老呀。”

熹帝動容。

妘畫妘詩之後用盡方法苦留,熹帝不為所動,最終去了莺妃帳中。

莺妃手段了得,皇帝一日比一日沉迷,竟好似把妘畫妘詩二女忘記了。

鱗蠱已下,三日已成,現如今只差喚蠱,臨門一腳,意外停滞,如何不讓人恨得牙癢癢?!

妘畫妘詩二女對視一眼——一定要把皇帝搶回來!

又說陽城。

鄢枝取出心尖血喂晏沉,長·槍杵在他胸口,鄢枝心一狠,将長·槍推出,心尖血瞬間溶進他胸口,一陣紅光散漫,胸口的窟窿奇跡般地、緩慢地合上了。

晏沉暈死過去,鄢枝變為白狐。

兩個人都虛弱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謝瞳扣了扣晏沉的脈搏,還好,血珠喂得及時,脈搏雖虛弱,但沒有性命之憂。

狐貍倒趴在門口,眼皮緩慢地眨着。

謝瞳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麽都沒說,出門找大夫。

一刻鐘後,謝瞳帶着軍醫回房,晏沉已被移至床上,門口的白狐卻不見了。

軍醫診看半晌,道:“憂思勞累,失血過多,補血補氣即可,不算大礙。”

謝瞳松了一口氣。

房上白狐輕輕哀嗚一聲,消失在空中。

半夜。晏沉睜眼醒來。

他坐起,動作稍顯凝滞,環視四周,喘了兩口粗氣。

“來人。”

“我幫你找回來了。”話音一落,晏風抱着昏迷的狐貍打開門,“她暈在後山下。”

晏沉看向他,“謝了。”伸手将狐貍接過,摸了摸她的毛。

晏風眉頭微皺。他從未見過晏沉這樣子,也暫時無法理解,但他只是稍稍皺了一下眉,随即出去,什麽都沒說。

晏沉複又躺下,将小狐貍抱到胸口上。他閉上眼,胸腔重重起伏一下。

他摸了摸狐貍的腦袋,又揉了揉她背上的毛,最後捏住她的爪子,戳了戳肉墊。

他眼珠微不可聞動了動。

狐貍軟軟趴在他胸上,呼吸和緩,心跳稍顯微弱。

他抿了抿唇,心中酸脹難言,最終只輕微一嘆,握住她的爪子。

鄢枝暈過去後,恍惚感覺回到了剛出生時,疲憊、饑餓、無措,輾轉多地,眼前黑影幢幢。她感覺自己要死了,昏昏沉沉,渾身都疼,無處可安。

然後,一雙手抱住了她。

溫暖、幹燥、味道至純。

絲絲縷縷的純淨力量像溫水一樣包裹着她,她吸食着,一吸一納間身體從內感覺到充實、溫暖、愛意融融。

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從心底升起,她渾渾噩噩,努力朝力量來源貼去。

晏沉是被毛絨絨的狐貍腦袋拱醒的。

胸前熟悉的重量,手上熟悉的觸感,剛醒那片刻,思緒空空,他習慣性偏過頭,狐貍腦袋便親昵靠近他脖子,一人一狐交頸相擁,他信手摸了摸軟滑蓬松的狐毛。

狐貍無意識輕嗚一聲。

他睜眼那刻,心裏想:該給小狐貍做飯了。

眼睜開,陌生的房間,冷硬的配色,遠處還有一排長·槍——思緒回籠,這才明白七仙鎮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

狐貍的爪子勾着他,緊緊趴在他身上,心跳聲已變得強健有力。

他閉眼細聽,嘴角微勾。

倒是恢複得快。

但是晏沉就沒有那麽快的恢複速度了,他醒了一會兒,沒有起身,半阖眼,目光投在狐貍身上,不知在想什麽。随後又困倦睡去。

他睡着後沒多久,狐貍醒了。

她一睜眼就看到他的下巴。身下,是熟悉的心跳聲。

她曾日日枕着這個跳動入眠,她也曾有一段日子,為這跳動噩夢難安。

如今,她重新趴在他懷裏,心裏空茫茫一片。

昨夜的一切走馬燈似的在眼前閃現,她的心跟着又痛一回。

她輕輕一躍,坐到床邊,靜靜看着他。

她想起離開楚都時東山說:“請相信他。”

也想起長·□□穿他心髒,他看着她:“你是不是從來沒信過我?”

狐貍眼睛湛藍如蒼空,雲翳流動,淚凝于睫。

是,她不信他。

她放不下情獸一族。

他有他的天下蒼生。

梨胭全心全意愛着棠籬,棠籬全心全意愛着梨胭。

然她做不了梨胭,他也不會永遠是棠籬。

她接受不了他是晏沉。

自然以為他也接受不了她是鄢枝。

冷硬、無情、無趣、撒不來嬌,說不出愛……誰會愛她呢?

她知道,梨胭是她,鄢枝是她,她們都是她。她們是一個人。

但是鄢月說:她想念梨胭。

記憶恢複那一瞬間她就知道,梨胭死了。

她做不了天真無邪,眼裏只有愛情的梨胭。她已經長成這個樣子,她已經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未來的路更是刀光劍影,如果她是梨胭——

好疼啊!

疼得她發抖。

疼到她活不了。

她只能是鄢枝。

他卻說:“你是鄢枝,我已經答應了。”

他竟然全都懂。他懂她所有的糾結別扭微妙難言。

懂,而且接受。

那一瞬間,即便她是鄢枝,她也忍不住崩潰大哭。

他比她更愛。

她不值得。

狐貍趴下去,眼淚落在他手邊。

下一瞬間,她轉身飛走。

然,門上一股力量将她反彈回來,狐貍回頭,晏沉坐起。他面色蒼白,運功的手發顫,他直直看着她,凝眉将她吸回來——

吸她的力量微弱,鄢枝稍微一掙就可離開,然她沒有動,兩個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鄢枝垂下眼。

晏沉劇烈咳了咳,身體搖搖欲墜,他喘息道:“陪我睡一會兒。”

狐貍默了幾息,随後溫順趴下。

她趴在床邊,眼睛半阖。

“不要走。”他的手放上她腦袋,像夢裏一樣,幹燥,溫暖,安全,愛意融融,“等我睡醒再說,好嗎?”

狐貍眼睛一酸。她小聲嗚了一下。

晏沉有一下沒一下摸着,漸漸虛弱昏睡。

這一睡,直睡到太陽下山。期間謝瞳和晏風俱來看了一次。

晚飯時候,晏沉睜眼醒來。他精神好了不少。

睜眼第一件事,他朝床沿看去——沒有狐貍。

他心中一空。

下一秒,床內有東西動了動,就在他左手邊,毛茸茸的東西拂過他手,晏沉往裏一看。

狐貍正抻身起來,蹲坐手旁。拂過他手的是她的尾巴。

一人一狐對望了一眼。

晏沉道:“他們應該醒了,去看看罷。”不由分說将她抱起。

狐貍身體僵了一瞬,随即放軟。

二人行至後山,狐貍耳朵動了動——山林間有情獸的嗚聲。

“嗚——嗚——嗚。”兩重一輕,歡快明朗,他們在慶祝。

還沒有看到他們,但鄢枝的心已經放下來。

他停在山下,将狐貍放回地面,“我在這裏等你。”

狐貍轉身看他一眼,白光一閃,消失在林間。

半晌,晏風出現在他身後。

“明明是她殺了你一次,也是她一直不願信你,你怎麽反而……”

“因為殺她族人的是我。”晏沉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記憶恢複,我要接受的,不過是愛上曾經我想殺的人;她要接受的,是愛上一個欲殺她全族的人。”

晏風一頓。

“這二者,如何等同?”

晏風抿唇,“所以你放下了嗎?”

空中靜了半晌。

晏沉垂眼:“還沒有,但也不必滅其一族。”

晏風知道晏沉曾經有多惡情獸一族,得到此回答,意料之外。

下雪了。

晏沉咳了咳。

晏風将雪貉披晏沉身上,給他一傘,離開。

鄢枝極速穿于山間,她一邊跑,一邊引頸長嗚。

沒過一會兒,三三兩兩人影從她身旁掠過。

遠處有回應她的嗚聲。

靠近她的人影主動化作獸形,跟随她一起往山上飛掠。

鄢枝雖是獸形,但仍然能看清它們的中毒情況。

有的已經完全好了,胸口沒有一點兒黑線;有的正在恢複中,黑線若隐若現。

熟悉的人一個一個出現,不認識的人亦朝她歡呼,黑白團子交錯跳躍,人形獸形駁雜飛奔,雪雖然下了起來,但林間熱鬧非凡,一片生的喜悅。

鄢枝長長哀鳴一聲——真是太好了。

此起彼伏的長嗚緊随其後。

遠方,鄢勿站着,慈祥注視着她。

鄢枝一個跳躍,直直沖到他面前,又哀嗚兩聲。

鄢勿道:“是,所有族人的毒都解了。”

鄢枝沒有變為人形,鄢勿一頓,手放上她腦袋,閉上眼。

他看到她的心尖血只剩一顆。

鄢勿收回手,揮退所有族人。

下一瞬間,鄢勿變為獸形。

鄢勿獸形體積魁梧,是正常狐貍的兩倍大,遠遠望去,不像狐貍,倒像狼。

二人兩爪相抵。

鄢勿道:“救我們的是暗部秘主。”他沒有問,用的陳述語氣。

“發生了什麽,你的心尖血?”

“我以為他殺了你們。”

鄢勿明白過來。“暗部一直在尋找陽城秘地,我猜大概已經發現,時間緊迫,他用藍光迷霧包圍了秘地,秘密動用軍部力量将我們捉到這裏,然後喂了解藥。”

“我們今日陸陸續續醒來,這才發現毒解了。”

鄢枝不語。

“山下的守衛已經撤了。”

鄢枝一抖。

他嘆息一聲,“他拿出了他的誠意。”

鄢枝無助地看着鄢勿。

鄢勿亦看着她:“一件事,有無數種解決辦法,你有選擇的權利。”

鄢枝僵在那裏沒有動。

鄢勿最終道:“你不為我們而生。”

鄢枝瞳孔放大。

“小枝,你不為我們而生。”鄢勿化作人形,摸了摸她的腦袋,“盡力就好,也要愛自己。”

鄢枝站起來。

鄢勿笑了笑,“去吧。”

鄢枝長鳴一聲,轉身下山。

雪越下越大,天越來越冷。晏沉面無血色,猶如雕塑立在山下。

謝瞳第三次靠近他,“回吧。”山上的情獸已經四散,她已經走了。

晏沉不語。

謝瞳默默退下。

過了很久很久,雪由大轉小,雪花稀疏飄揚。山間已無叫聲。

晏沉眼睛無力眨了眨,呼吸粗重。他搖了搖。

他正欲轉身,一團白光似在雪地裏閃了一下。

他一頓。

下一秒,一個白團撲進他懷中。

他思緒空白幾息,手一松,傘落;腿一軟,人仰。

白雪飄揚,一白衣一白狐撲進雪中。

天地蒼茫,萬籁寂靜。但他只覺世界清明,陽光燦爛。

他呼出一口白氣,“……”什麽都沒說。

白狐突然化作白衣女子,鄢枝抱着他,“對不起。”

她聲音顫抖,“對不起……”

不管沇國、暗部、情獸一族種種恩怨糾葛,不管身份和立場,單單就是在一段關系中,她是任性妄為的那個,他是包容退讓的那個。

她表面上與他決裂,實際上仗着他愛她,橫沖直撞,沖動易怒,她困獸自搏,怯懦膽小,将他的真心踏得稀碎,沒有勇氣回應。

一雙手抱住她。

晏沉閉着眼,呼吸滾燙,他的手緊緊按着她的腦袋,腮幫子緊了緊,“夫婦之間不說‘對不起……’”他聲音沉沉,“說‘我愛你’……”

鄢枝睫毛微顫,她張了張口。

晏沉嘴角微勾,一吻落在她發頂,“我愛你。”

我認輸。

“我愛你。”他又說了一遍,似嘆息,似坦白,似自首,似放下所執一切。

從抱住人的那一刻,他知道,即便假意放開,他也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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