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來一壺江湖酒(一)

元始三年,南頓縣。深夜。

縣衙的後室,屋子裏的陳設已經很陳舊了。斑駁的書桌缺了一條腿,用半塊碎磚墊起。桌上一個破筆筒內插着的幾根毛筆,也已經禿了大半。

角落裏擺着一張長榻,榻上正躺着一個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

長年的病痛已經折磨了他太久。深深凹陷的眼窩與兩腮,稀疏得可以數清的胡須,昏黃渾濁的雙目半開半閉,努力想要看清身前的兩個身影。

一個,是高大健壯的英俊青年,面目如刀砍斧鑿般輪廓分明。他的一頭長發沒有绾起成發髻,而是紮了一條淩厲的沖天辮子,豎起半尺之後,再如瀑布般在身後灑下,一直垂到腰間。原本應該是寬松的長袍,穿在他的身上,卻絲毫不顯飄逸,而是被充滿了爆炸力的肌肉撐起,緊緊繃在身上。

只是原本不羁的神色,此刻卻在臉上半點也找不着,而只剩下了深深的哀愁。

另一個,則是不滿十歲的幼童,瞪着一雙大大的眼睛,被身旁的青年緊緊握着左手。

他緊緊咬着下唇,淚水不停地在眼眶裏打轉,卻始終努力着不讓它落下來。

“快……快到時候了……”

劉欽劇烈地喘息了兩聲,艱難而吃力地伸出手,想要觸碰榻旁青年的臉。

那是他的長子劉縯。在身旁被牽着的,是劉欽的次子,也是劉縯的弟弟劉秀。

劉縯默然蹲下身,将臉湊近,伸出手握緊了父親那只如枯竹一般的手,緊緊貼在自己的臉上。

“對不起……沒能給你們兄弟倆,留下些什麽東西……”劉欽雙目黯然,嘴唇輕輕翕動:“爹……無能……不能照顧好你們長大了……”

“我死以後……回……回舂陵,去找你們的二叔吧……他……他能……照顧好你們兄弟倆的……”劉欽鼓動了好幾次胸膛,才勉強将這段話講完整。

“二叔?”劉縯皺着眉頭,輕輕哼了一聲:“爹,我已經十八歲了。”

南陽舂陵,雖然算是一家的祖籍,但早年便背井離鄉的劉欽,和那裏尚有往來的,也只有親弟弟劉良一人了。在劉欽心裏,那應該算作一個可以托付的對象。

“可……你弟弟才……八歲!”劉欽用力睜大眼睛,擠出身體裏最後的一絲力氣,握着劉縯的手緊了一緊:“就算……就算你能照顧好自己……那他呢……他怎麽辦!”

“阿秀那麽乖,我一個人就能帶好他!”劉縯話剛出口,就看見了父親緊緊咬着牙關,臉上的肌肉也因焦急而扭曲。

但父親已經再說不出話來,只能在口中發出嗬嗬的呼叫聲。剛才的激動,已經徹底耗盡了他最後的一絲生命力。

“是……孩兒知道了……孩兒會帶着阿秀,去舂陵,找二叔!”劉縯連忙用力握緊了父親的手,而另一邊的右手,也将弟弟劉秀的手緊緊握在了手心之中。

母親已經在三年前病故。那之後,這個家裏就只剩下父子三人了。

而現在,父親也即将離開他們兩人。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劉縯絕不想讓他抱着遺憾離去。

三個人手拉着手,連成了一體。劉欽看着劉縯堅毅的臉,以及仍舊茫然不知發生了何事的劉秀,勉力擠出一絲微笑。

然後,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劉縯感受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在那一剎那瞬間一輕,失去了最後的一絲力量。

這個世界上,終于,只剩下自己和弟弟了。

劉縯握着父親的手,在自己的臉上又摩挲了兩下,随後輕輕地放回他的胸前,才站起身來。

身邊的弟弟依舊緊咬着下唇,然而淚水卻終于再也忍耐不住地滑落下來。

劉縯強忍着淚水,對着弟弟擠出一絲微笑,将他抱在了懷裏,向着門外走去。

縱然在南頓當了三年的縣令,但劉欽卻實在沒有留下什麽餘財。父子三人,向來過的是最清貧的日子。

何況,如今的世道,誰活得不艱難?

而出殡與下葬,盡管已經用了最簡樸的方式,卻仍然将父親留下的最後一點積蓄掏空了。

當劉縯帶着弟弟,踏上前往南陽舂陵故裏的道路時,甚至已經連一輛牛車都雇不起。

夕陽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手牽着手出了縣城的大門。劉縯背後的小小包袱,便是兩兄弟最後的財産。

黃土鋪就的道路,向西一路延伸,直直伸到已經西沉的落日之下,仿佛遠得看不見盡頭。

“走吧,阿秀。”

劉縯拍了拍弟弟的腦袋,邁開了腳步。

“哥,還要走多遠啊?”

剛剛出城沒多久,劉秀便開始嘟着嘴,擡起頭可憐兮兮地望着哥哥:“外面都不好玩……天快黑了,我們回家吧……”

“回家……?”想到離家前家中突然出現的大火,劉縯心覺有些古怪。

那大火燒盡家中所有,若不是阿秀一時腹急,讓自己陪同,他倆應該命喪大火裏了吧。

“我們,已經沒有家了啊……阿秀。”

……

兩個人沿着道路,一路向西走着。直到太陽落山時,劉秀幼嫩的雙腿終于堅持不住長途跋涉了。

看着弟弟雖然咬牙堅持,但腳步卻一點點放緩的模樣,劉縯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默默站到他身前蹲了下去。

劉秀歡呼一聲,跳上了哥哥的背,緊緊抱住。

趴在哥哥的背上,就像爹爹一樣……不,那是比爹爹更加強壯,更加有安全感的地方。

哥哥走得很快,但卻很穩,甚至感覺不到一點點颠簸。身下的哥哥一步步向前走着,劉秀望着天邊的夕陽一點點落山,眼皮也漸漸沉了下來。

睜開眼的時候,應該就到那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了吧……

帶着這樣的心情,劉秀漸漸進入了夢鄉。

而當他再度醒來時,卻發現已是清晨。

一棵大樹下,哥哥正躺在自己身旁,睡得沉沉的。哥哥的袍子被解下,披在了自己的身上,他身上卻只餘下了一件內衫。

陽光透過樹葉,映出一道道光斑,照在哥哥輪廓分明的臉上。他披散着的漆黑長發在地上灑成了一片,仿佛落地的瀑布。

雖然已是初夏,早上卻還是有點冷。劉秀打了個哆嗦,蹒跚着爬起身,将袍子披在了哥哥的身上,再掀開一角,重新鑽了進去。

果然,還是哥哥的身邊,更溫暖啊……

就像太陽一樣……

抱着哥哥的胳膊,劉秀閉上眼睛,再度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劉縯醒來時,看見像是一只小兔子一般,蜷曲在自己身旁的弟弟。

那緊緊抱着自己的樣子,就好像,自己是他的全世界一般。

劉縯伸出另一只手,輕輕撫摸着弟弟的額頭,看見他微微扭動了一下,嘴裏不知嘟哝了什麽兩句,換了個舒服一點的姿勢繼續睡着。

劉縯想了想,沒有叫醒劉秀,而是幹脆披上了外袍,将弟弟抱在了臂彎之中,沿着道路向着舂陵的方向繼續走去。

這條路……應該還得再走上三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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