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吃肉

“小姐,小姐您醒了?真是老天開恩老天開恩啊!”說話的是位梳雙刀髻的年輕丫頭,約莫十三四歲,生了張圓潤的鵝蛋臉,眼睛本是又黑又圓,此時卻哭得滿眼通紅。

顧恩知張張嘴,伴随着喉嚨的陣痛,發出沙啞的呻|吟:“扶我一把,我要下床。”

她既沒問發生了什麽?我怎麽會在這?也沒問你是誰,我又是誰?她異常平靜地接受了自己再次接受任務的現實,并在腦海中熟練地大罵系統一百遍。

“撕……”她摸着頸部綁縛一圈白色繃帶,可真是在鬼門關裏走過一道,這痛楚,比她哪一次練功受傷都要難受得多,好似身上每一根骨頭都被打碎了,然後再胡亂拼湊了起來,碎骨和碎骨摩擦着,以至于每一次動彈,身體都刺痛難忍。

“小姐,您這樣子是不能下床的,您要什麽,我拿去。”小丫鬟乖巧道。

顧恩知姿勢僵硬地在床上動了動,很快也接受了自己動彈不得的現實,于是躺下身,虛弱道:“水,就水吧。”

小丫鬟勤快地給顧恩知端了水來,她細心地扶着顧恩知的肩,給她腰部墊了兩只靠枕。

顧恩知勉強坐了起來,就着小丫鬟手裏的水杯喝了一口茶水。

水冰冷,飄着最次等的茶沫,茶味淺,并不好喝,但入喉後她的痛楚要能夠忍受一些。

顧恩知緩了口氣,擡眼對上床榻斜對面的一面銅鏡。

鏡子裏映出她此時的身形。

即便落到如此狼狽的地步,鏡子裏的人依然可以算得上驚豔。她很瘦弱,臉只有巴掌大小,呈鵝蛋形,上圓下尖,襯得她那一雙蒲扇的眼睛又大又亮顧盼生輝。她皮膚很白,而且不是骨頭似的蒼白,是水靈靈的,透着能掐出水來的飽滿和鮮嫩,面中一管挺直的鼻梁精致玲珑,鼻尖微翹,嘴唇則略厚,有尖有圓,看起來清新秀麗,又嬌憨可人。

顧恩知隐隐覺得,這張臉似乎同自己十四歲時有幾分神似,只是那時,她面色紅潤,力大如牛,起拔山河,可要比這幅孱弱病危的身子健康得多。

見顧恩知恢複了一些精神,小丫鬟便将簪花、繡帕移到了顧恩知跟前,又端來燭臺,手中不停忙活,一邊陪着她說話解悶。

顧恩知沒多言,默默聽着,一邊在心中默默記着重要的信息,一邊也慢慢記起原主儲藏在她腦海中的回憶。

此時便是原主自盡的當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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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意氣風發,無人出其右,一日看遍長安花的狀元郎,當着父親、繼母、繼妹以及一衆家仆厲聲要求退婚。

父親垂頭沉默,不肯多言,深深認為自己這個女兒丢盡了他的臉,連看都不願再看她這個逆女一眼。

繼母和繼妹則揚眉吐氣,興高采烈,指着她鼻子頻頻出言不諱,話裏夾槍帶棒——

“也是也是,恩知自幼喪母,缺乏管教,行為舉止不合禮數,不讨夫家喜歡實屬正常。”

“只是可惜可惜,你說這姑娘家的,年紀也不小了,這麽被人退了婚,傳出去名聲得多難聽……沒人願意再下聘另說,怕就怕,壞了老爺名聲!”

原主跪拜在地,頭壓得低低的,顏面盡失,無法忍受,回屋後便上吊自殺,幸好小丫鬟護主心切,一路跟了過去,及時将她救了下來,不然就算是神醫來了,也救不回來。

顧恩知聽着聽着,漸漸走神。

屋裏只有她和小丫鬟兩人,按理說應該很安靜,然而卻總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她古怪地尋着水音一望,看見門窗下茶幾上放着一只水罐,那只水罐上方有一個拳頭大小的窟窿,雨水透過窟窿飄了進來,滴滴答答地落進陶罐裏。

顧恩知再看屋中被褥、桌椅、鍋碗瓢盆,樣樣破舊不堪,不入時。

原主過得到底是個什麽日子?再怎麽說,她也是當朝宰相的親生女兒,住的房子屋頂有破洞也沒人來修一修,連家境殷實的普通人家都比不過。

顧恩知唏噓不已,連連嘆息。

嘆完原主,顧恩知便開始嘆息自己。

這麽不受寵的官家小姐,身體還這麽弱,拿什麽跟繼母繼妹鬥?

顧恩知躺了下去,說:“我有點累,讓我再休息一下。”

“好。”小丫鬟乖巧地起身幫她掩了帷幔,退了出去。

顧恩知睡得昏昏沉沉,她的身體實在是太虛弱了,于是她進入了原主的靈虛。未曾修仙之人的靈虛就是一片荒蕪,顧恩知幫原主肉身除了雜草,勉強清出一塊空地,然後就地打坐運氣,将自己的部分靈氣灌入。

漸漸地,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有了暖意,先是腳掌,然後是小腹、胸口,順着靈力的流淌,精神不覺也好了起來。

再後來,她是被一陣肉香喚醒的,聞着肉味兒,她眯開眼,瞧見小丫鬟推門進來,又飛快掩上,懷中鼓囊囊的,走進了一看,是鬼鬼祟祟地揣了只白瓷碗進來。

小丫鬟見顧恩知是醒着的,獻寶似的将碗端到顧恩知跟前,小聲說:“今天府上吃紅燒肉,我找房大廚讨了一小碗來。”

看那肉燒得實在是好,肉塊選的豬後腿,肥瘦相間,瘦的部分瘦而不柴,肥的地方肥而不膩,表層勾芡晶瑩剔透,薄薄兩塊錯落有致擺在碗中,竟然填滿了一整只小碗。

顧恩知看着都快要落淚了,慘,實在是慘,就是吃口肉,居然還要用讨的。

“以後你跟着我,”顧恩知手握拳,信誓旦旦道:“再也不用跟人讨東西!”

小丫鬟瞬地瞪大了眼睛,依舊懵懵懂懂。原主性格陰郁,氣性極高,但卻生不逢時,一直不受老爺喜愛,又被繼母繼妹打壓,有委屈也只會往肚子裏咽,要不是這次實在咽不下去尋死,大概也會再當包子忍氣吞聲……

小丫鬟以為顧恩知說這話全是因為身子難受,越發小心翼翼,怯怯道:“小姐,您吃一口吧,我知道您不愛吃肉,但您現在身子弱,多少吃一點。”

顧恩知瞅了小丫鬟一眼,現在跟這小姑娘說什麽她大概都不會信,“把碗給我。”她嘆了口氣說道。

小丫鬟将碗遞到顧恩知手上。顧恩知一口咬下一大塊,剛入口,胃裏便泛起了一股苦味。原主太久沒吃着葷菜,所以對肥膩的紅燒肉産生了強烈的排斥反應。

但她現在不能不吃,她急需補充能量,這麽弱的身體,別說打架了,跟人吵幾句就能先把自己氣嗝屁,必須多吃一點,她屏着氣,硬是吃了兩塊下去。

“嘭……”地一聲,門開了,一個穿紅衣綠裙的嬷嬷沖了進來。

她二話不說,蓄指甲的手擰住小丫鬟的耳朵,連推帶搡,将她拖了過去,全當躺在病床上的顧恩知死了,頤指氣使地撒潑道:“小蹄子,蔫兒壞!我叫你偷東西,叫你偷東西!”

小丫鬟吓了一跳,“我沒有,我沒有!”

也不知兩人是有什麽過節,小丫鬟碰上這嬷嬷就像小雞崽子碰上了老鷹,怕得要死,想躲躲不開,在嬷嬷的手裏擰麻花似的動了動去,生生挨了嬷嬷兩耳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那老嬷嬷又是一巴掌過去,喝道:“你還有臉哭?誰給你的膽兒?”她指着桌上空碗,“那是什麽?狗東西,這麽下賤,偷人家二小姐,拿去做什麽?自己偷着吃了,還是拿去喂狗了?”

顧恩知耳膜嗡嗡響,一陣氣急攻心。

她從沒被人罵過這麽難聽的話,更沒見過這麽狐假虎威,為主子忠心耿耿胡亂咬人的狗,她猛地一拍床榻,壓着嗓子厲聲一喝:“你是哪屋的狗沒拴好繩子跑我這兒亂吠?”

那嬷嬷頓時住口,她着實吓了一跳,她們這些下人眼裏壓根沒有這位小姐的。

誰都知道原主好欺負,就算沖到她屋裏搶她的東西,打她的人,她也只會躲着哭,連鬧到老爺面前去的膽子都沒有。

這次被悔婚尋死,更是成了全城最大的笑料,棒打落水狗,都到這田地了,誰不能往她身上吐一口唾沫星子?還敢跟她擺主子的譜?

這麽一想,那嬷嬷馬上定了心,指桑罵槐道:“小槐是小姐屋裏的人,我見小姐近來身體不大好,不方便管教屋裏下人,這才替小姐管教。她偷了二小姐屋裏的紅燒肉,難道不該罰?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若是不罰,府裏上上下下這些人各個都能動主子碗裏的肉了,那還得了!翻了天不成?!”

顧恩知看也不看那嬷嬷,朝小槐招了招手,“過來,扶我起來。”

小槐從地上爬了起來,本就是個半大孩子,止不住地哭,邊哭邊要幫顧恩知整被角。

她一過去,顧恩知便抓上她的手腕,湊近了,瞧清那擰通紅了的耳朵和被打紅了的臉蛋,臉色頓時變得非常難看,她不面無表情地冷冷睇了那花衣服嬷嬷,以及她領來的那群烏合之衆一眼,幽幽道:“多大點事,就為了這麽幾塊肉,敢把我的人給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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