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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沈堯,手掌覆在沈堯的頭頂,将發絲往後撥了撥,每撥一次,他靠近一分。到了最後,他和沈堯的呼吸幾乎相融。

他左手扣着沈堯的頭,右手捏緊他的下巴,全無第一次接吻的簡單和溫柔,驟然變成了壓制式的纏吻,甚至輕咬沈堯的唇角。

清香蔓延,全是草藥的清香,神魂俱廢,廢在了月結霜華的夜晚。

昨夜究竟幾點入睡——這是個待解的謎團。

沈堯醒得很遲。

他衣衫完好,心情不錯,連昨夜的蛇蠍毒蟲都抛到了腦後,不過自然有人提醒他。他出門不久,許興修與他碰面,開口就是:“我聽說,段永玄震怒了。”

沈堯道:“換做是我,我也會震怒。前天被魔教抄家,昨夜又是蛇蠍突襲,好端端一個武林名門,面子都丢光了。”

許興修眉頭微皺:“不僅是面子……”

沈堯嘆氣:“我懂。”

許興修換了一只手拎着藥箱,目光集中在沈堯的臉上。他盯住沈堯,過了片刻,他問:“你的嘴唇怎麽了?為什麽腫了?”說着,就要去探他的脈息。

沈堯原地一跳,蹦到了臺階之下:“沒事沒事,師兄別擔心我。”

許興修十分嚴肅:“你過來,跑什麽跑!有病不治,你還要拖着?”

沈堯擡袖,遮着下半張臉:“真沒事,我自己就是大夫。”

許興修刨根問底:“你到底是怎麽搞的,昨夜被蟲子咬了嘴唇嗎?”

沈堯笑道:“我好歹也帶着丹醫派的香囊,普通的蟲子根本近不了身。”

許興修被他點醒,若有所思:“那就是,不普通的毒蟲了?”

話音剛落,衛淩風沿着長廊走了過來。他手中拎着一只竹籃,裝了飯盒……顯然是帶給沈堯的。

沈堯躲到他的身後,喊道:“大師兄。”

衛淩風可能是明知故問:“你們在鬧什麽?”

沈堯雙手揣進袖口,坦白道:“我……嘴唇有點腫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自認為臉皮不算薄,但是面對着衛淩風,無法掩飾那種奇異的躁動。于是,他用笑聲作為緩解氣氛的方法之一。

在他們的對面,許興修雙手交握,道:“我懷疑小師弟被什麽蟲子給叮了。我喊他過來,他竟然一個勁兒地躲着我。”

衛淩風抓緊沈堯的手腕,像模像樣地搭脈:“無妨,過個半天,自然能消下去。”

許興修信任衛淩風的醫術,沒再追究。三人同坐一桌,吃完早飯,某位侍女過來傳話,說是段夫人請他們去做客。

沈堯端着茶杯,欲言又止。

衛淩風看出他的顧慮,順口問道:“現在就去嗎?”

侍女道:“是的,段夫人、楚夫人都在等候各位公子。”

這位姑娘走後,沈堯破天荒取來一面銅鏡,對着鏡子,稍微照了一下。不行,還是不行,昨夜他跟衛淩風厮混,一時沒控制住力道,衛淩風親吻他的時候,他還在摸索衛淩風的脈絡與骨骼,弄成現在這幅模樣,可算是報應。

但他,真的不能,這樣去見段夫人。

他決定治理一下自己,盡快消腫。

衛淩風搬來一把椅子,擺在沈堯的面前。然後,他單手托着沈堯的下巴,另一只手捏着幾根銀針,沈堯睜大雙眼望着他,許興修還在一旁圍觀。

許興修正襟危坐,委以重任:“你仔細給他看病。”

衛淩風從善如流:“這是自然。”

許興修又思索道:“我離得這麽近,看得清楚,似乎并不是毒蟲叮咬所致……”

沈堯打斷道:“我睡覺不老實,興許撞到了哪裏。”

許興修沒接話。沈堯稍稍側過臉,發現許興修正在觀察衛淩風,是了,這位許師兄呢,非常推崇衛淩風的針法。師父的絕學“鬼門十三針”,都只傳給了衛淩風一人。

衛淩風掰正沈堯的臉,叮囑道:“別亂動了。”

他落針極快,沈堯幾乎沒有痛感。他又拿來一塊布條,貼在沈堯的唇角,那玩意兒好涼啊,像冰塊一樣,半盞茶的功夫,沈堯就消腫了。

許興修感嘆道:“你整治小病小痛,似乎都頗有一手。”

衛淩風摸了一下沈堯的腦袋,應道:“不過是些雕蟲小技罷了。”

沈堯向他賣乖:“謝謝師兄。”

他們沒做什麽準備,直接上門拜訪段夫人。通向段夫人宅邸的長廊十分古怪,阡陌蜿蜒,如有九曲十八彎,庭前皆是紛繁交錯的奇花異木,稍不留神就會迷路。

帶路的侍女介紹道:“我家夫人粗通五行八卦。”

這個“粗通”,想必是“精通”的意思。

沈堯湊過去問:“這位姐姐,五行八卦能算命嗎?”

因他的驟然靠近,侍女退離了一寸,再一擡頭,她面生霞雲,溫言軟語道:“我家夫人不常替人算命。”

沈堯道:“嗯,天機不可洩露。”

他還借用了一句許興修曾經告訴他的話:“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

侍女欣然道:“沈公子是有緣人。”

她和沈堯一路聊天,意氣相投,隐有歡聲笑語。

許興修走在後面,正與衛淩風說話,衛淩風走神了好多次,許興修忍不住問:“你……你沒睡醒嗎?”

衛淩風反問道:“我看起來像是精力不濟?”

許興修搖頭:“恕我直言,衛師兄,你有點魂不守舍。”

衛淩風找了個借口:“昨晚的蛇蠍和毒蟲,将我吓得不輕。我吓得一夜沒睡好,整夜都在榻上輾轉不能眠。”

許興修道:“當真?我以為你不怕那些東西。”

衛淩風看向前方:“我也以為我不怕。那是因為沒有遇見過,我遇見了,才知道怕。”

許興修忽地輕笑:“衛師兄,恕我再次直言,你和我不像是在談論同一件事。”

衛淩風并未反駁他。

幾人走到了某一條長廊的盡頭。侍女進門通報,時下正值秋季,院中竟有百花盛放,牡丹、白菊、深紅海棠,讓人眼花缭亂。

段夫人和楚夫人都不在室內。她們坐在一方涼亭中,案臺上擺着一張琴、一壺茶、一盤棋局,身側還有袅袅如霧霭的香煙。

楚開容手持折扇,正在觀戰。他說:“段夫人是我生平見過的棋藝最好的人。”

楚夫人笑道:“開容都這麽說,我甘拜下風。”

段夫人為她斟茶:“這盤棋……尚未結束,誰勝誰負,還沒定局呢。”

她握着白色棋子,遙望衛淩風、沈堯和許興修,笑說:“衛大夫沒到而立之年,醫術近乎卓絕,超過了段家的醫師。我想,即便把他放在藥王谷,憑他的能力,也能脫穎而出。”

楚開容折扇一扣,扣在了另一只手的掌心:“是的,衛兄才思敏捷。”

他的目光掃過沈堯,又補充道:“沈兄和許兄也是人中龍鳳。”

段夫人順水推舟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我今天請各位過來,是因為我有個不情之請……”

楚開容和楚夫人都是早有預料。果然,段夫人接下來就說:“聽聞,丹醫派這三位弟子,都要随你們前往天下第一莊,為莊主看病診脈。莊主是楚夫人的哥哥……此話我本不該說,但是,看在段家和楚家交情的面子上,楚夫人可否……”

她沒說完,楚夫人直言不諱道:“你想從他們師兄弟三人中挑一個人留下?”

這句話的聲調頗高,沈堯和許興修聽得清楚。

段夫人笑道:“正是此意。”

她的涵養和舉止甚好,哪怕楚夫人面露愠色,段夫人也是雲淡風輕道:“如有冒犯,還請見諒。”

這一幕落入沈堯的眼中,他心道:誰告訴他段夫人和楚夫人仿佛一對感情很好的親姐妹?據他親眼所見,楚夫人那目光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剝了。

楚夫人擡起一只手,喚來沈堯:“沈公子,請你過來。”

她從來沒有對沈堯這麽客氣過。

那一瞬間,仿佛沈堯是皇親國戚,而楚夫人只是一介草民。

沈堯站定在楚夫人的左側。楚夫人立刻起身,把座位讓給了沈堯,誇獎道:“這位沈大夫,已在安江城名聲大噪。年輕一輩的小姑娘還會買他的畫像,挂在家裏,供奉花果茶點……”

真的嗎?沈堯自己都不知道。

他懷疑楚夫人是在胡扯。

楚夫人誠懇地贊頌他:“你別看他年紀輕輕,不及弱冠。他生得一表人才,膚白如雪,心思更是玲珑剔透,聰明機敏,得到了丹醫派掌門的真傳。”

沈堯心知:楚夫人正在把自己推給段夫人。

你要送別人一件東西,總不能說:這玩意兒我不想要了。扔給你了,快來撿!

楚夫人竭盡全力、絞盡腦汁地挖掘沈堯的優點,正是為了幫他獲得段夫人的青睐。沈堯私以為,段夫人更器重衛淩風和許興修,卻不料段夫人笑意盎然道:“我正想選他。”

沈堯心中一慌,推辭道:“我不行……”

段夫人道:“為何不行?”

沈堯扭頭望向衛淩風。

衛淩風解釋道:“我這位師弟,尚未學完本門的醫經藥理,承蒙兩位夫人器重,但他還需……繼續修習醫道。”

楚開容搖了搖折扇,似笑非笑道:“我還以為,沈兄早已出師了。”

沈堯低下頭,一副慫包的樣子:“我離不開師兄的指教。”

這不是假話,是真的離不開。

他昨晚才悟通,怎麽在床上和衛淩風切磋醫術,還沒深入實踐,就要和衛淩風分開,不行的,他拒絕楚夫人的提議。

段夫人便問:“那怎麽辦呢?衛公子,可否勞煩你……”

她沒說完,楚夫人搶先一步打斷道:“衛公子是我哥哥指名的醫師,實在不行……”她淺吸了一口氣,看向段夫人:“對不住了妹妹。你們家若是缺人,我飛鴿傳書給丹醫派掌門,讓他再派遣幾位弟子。或者我托人給藥王谷的谷主帶一句話,想必谷主不會推辭。”

段夫人置若罔聞。她抓着一串玳瑁,指尖一捏一放,轉頭望向了許興修:“許公子意下如何?”

許興修并未應聲,似乎在斟酌。片刻後,他抱拳行了個禮。

這是沉默的婉拒。

段夫人擺開一只棋簍,笑道:“楚公子和楚夫人頗得人心。”

沈堯有些想笑。他現在所坐的位置,正對着一盤棋,段夫人面朝沈堯落下一顆棋子,沈堯技癢難耐,無須旁人提醒,自覺與段夫人對弈。

段夫人随口道:“我的侍女告訴我,沈公子想算命。”

雖然,段夫人的兩個兒子都二十來歲了,但她本人保養極佳,就像個小姑娘一樣。饒是沈堯熟記一些延年益壽的偏方,每當他擡頭看到段夫人,心中都有些微妙的困惑。

他問:“我找人算命,算出來的劫數,能化解嗎?”

段夫人直白道:“不能。倘若你命中定有一劫,躲也躲不掉。”

沈堯落定一枚棋子,解開棋盤角落裏的頹敗局勢,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能不能請段夫人給我算……算一下情緣和姻緣。”

他剛問完,楚開容差點噴一口茶。

楚開容坐在衛淩風的身邊,正與他談天說地,冷不防聽見沈堯的話,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楚開容擡起折扇,半擋着臉,矜持道:“呦,衛兄,你這位師弟,何時開了竅?”

衛淩風一派淡然,仿佛事不關己:“少年人血氣方剛,問一問姻緣,實屬常見。生老病死是世間之理,婚喪嫁娶是人倫之常……”

許興修打斷道:“衛師兄,我覺得你有一點緊張。”

不遠處的段夫人端着一盞茶葉,卻道:“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我從不給人算姻緣。”

沈堯心道:你要是給自己的兒子算一卦,興許會發現,十惡不赦的魔教教主可能是你兒媳婦。

不怪他多想。他見證了程雪落送發釵給雲棠,一般男人送這玩意兒不就是為了談情說愛嗎,大概是這個道理吧。

段夫人笑問他:“你在想什麽呢?”

沈堯編了個假話:“我……忽然想到了秦淮樓和迦藍派。”

段夫人眼睫低垂,眸色斂在暗處:“你說,迦藍派啊。”

沈堯拾起一枚棋子,悄悄問:“迦藍派怎麽了?夫人聽過他們的傳聞嗎?”

“告訴你也無妨,”段夫人坦然道,“迦藍派的那只蜘蛛,不是刺青,而是一種毒蠱。”

沈堯還在和她下棋,不知不覺走錯了一步。他接着問:“毒蠱,什麽毒蠱?”

段夫人道:“非同一般的毒蠱,可以替人續命。你們丹醫派是不是也有類似的法門?”

沈堯垂首不語。

段夫人面露微笑:“你們丹醫派,走的是正道。你們續命的功夫,叫做《靈素心法》,歷來只傳給掌門,我知道的僅有這麽多了。”

沈堯道:“多謝段夫人。不過,我沒見過《靈素心法》,并不清楚它是真是假。我師父也沒給別人續過命。”

段夫人飲下一口茶:“沈公子,你快輸了。你看,下一步棋,你幾乎無路可走。”

沈堯嘆服于段夫人的高超技藝。

段夫人仍是笑道:“不要緊,從你坐過來開始,這就是一盤死棋。”頓了一下,她又說:“我已替你算過命了。”

沈堯收拾着棋局,不甚在意:“那還是別告訴我了,多謝段夫人招待。”

段夫人微微颔首:“不必客氣。”

這日中午,他們幾人一同用膳。段夫人吃素不吃葷,滿桌都是清湯寡水,唯一能品出味兒的,就只有一盤豆腐。

沈堯匆匆吃過午飯,回到屬于他的房間,認真收拾了一下藥箱,忽聽敲門聲響。他往外面一看,只見衛淩風推門進入。

沈堯喊道:“師兄。”

衛淩風提着竹籃,竟給他送來一只燒鵝:“你早晨和中午都沒吃什麽東西。”

沈堯接過籃子,往桌上一放,道:“中午,我嘗了點豆腐。不過,沒有師兄的豆腐好吃。”

話剛說完,他拽着衛淩風的衣帶将他往床上拖,笑道:“你今天說了一句,少年人都是血氣方剛,是不是?我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昨晚和你鬧過一次,現在忍都不想忍。”

兩人倒在鋪開的軟被上。

沈堯穿着竹青色外衣,內衫雪白,膝蓋壓住了衛淩風的腿。他已經窺破了衛淩風的底細,知道他武功高強——如果他想撇開沈堯,那沈堯根本拽不住他。

而他這麽溫和柔順,可見心意相通。

他擡起一只手,把玩沈堯的發帶:“我一進門,沒跟你說上話,你就把我往床邊推。”

沈堯道:“什麽話不能在床上說。”

衛淩風道:“你整理好衣服,我們慢慢說。”

沈堯卻道:“我就喜歡敞着外衣。”

衛淩風的手指從他的發帶摸到了他的耳朵:“我幾時将你養成了這種性子?”

沈堯低頭親他:“這種性子不好嗎?我看你可是喜歡得緊。”

衛淩風的指尖搭在沈堯的喉結上,輕撫兩下,沈堯就覺得很快活。原來是這樣,他想,原來他做過那麽多夢,是因為他渴求這樣的結果。

衛淩風還說:“你的許師兄待會兒要來找你,你注意,別留下印。”

沈堯倚在他脖頸處,斷斷續續地輕吻,難免留下一些淺紅痕跡。他被衛淩風握着手,話也說得輕浮:“昨夜,你這麽告誡我,我是注意收斂了,師兄你呢?”

衛淩風沉默,自認德行有虧。他攬袖抱住沈堯,翻身在上。這下連他的衣裳也敞開了,松松垮垮挂在臂彎,真是一道好風景。

沈堯想壓在他上面,但是掙脫不開。衛淩風抵在他耳邊說:“這樣抱着你,你就乖多了。”

沈堯道:“不行,你怎麽能對我用武功。”

衛淩風道:“我應該沒有傷着你。”

沈堯思緒一轉,又問:“大師兄,你什麽時候,學了武功心法?練的是哪個門派的劍法?”

他問出了最重要的問題:“你為什麽不告訴師父?師父幾乎把你當成了親兒子。其他師兄曉得你很厲害,雖然他們偷偷叫你木頭樁子,該打,但是私下裏,大家都很尊敬你。”

衛淩風卻道:“我不說出來,是怕他們失望。”

沈堯被他捆得很緊。

衛淩風的手臂比最粗的麻繩還要管用,沈堯在心中暗暗佩服,引導道:“為何失望?我知道了以後,只為你驕傲。”

衛淩風在他額頭落下一吻:“你也不想想你對我是什麽心思。”

沈堯笑得帶了點兒邪氣:“嗯,實不相瞞,我對你,有最龌龊的心思。”

☆、清案(五)

遠處傳來腳步聲, 衛淩風聽得很清楚。他用手掌覆住沈堯的雙眼, 沈堯還往上擡頭,咬了一下他自己的嘴唇。衛淩風心念一動, 但他不知為什麽,嘴上說的卻是:“我平常教你的道理, 是不是長幼有序,兄友弟恭。你從哪裏學來了‘最龌龊’的念頭?”

沈堯再次挑出一個笑:“沒人教我,我自學成才。”

衛淩風摸了他的下巴, 沈堯又道:“師兄,你為什麽捂着我的眼睛?”

衛淩風的掌心很熱。他暗暗嘆氣,才說:“為了……不讓你看我。”

沈堯不以為然:“親都親了,多看一眼不行嗎?”

衛淩風告誡他:“多半會一發不可收拾。”

沈堯立刻壓低嗓音:“那也沒關系。大不了我忍着痛, 讓你快活幾次。”他偏過頭,側臉的弧線更清晰, 顯露十足的俊俏,堪稱一副從容就義的模樣。

衛淩風掰正他的臉,原本準備說:不必如此,話到了嘴邊,又忽然改口:“我們……我們以後再商量這件事。”

沈堯驀地使勁, 往外一掙脫,披着淩亂不堪的外衣, 側倚床柱, 稍微站定, 這才笑道:“好啊。”

沈堯的衣帶垂落了一半, 衛淩風扯着那條帶子,将他重新拽回來,兩人在床上對坐。衛淩風低頭給他整理着裝,還沒弄完,許興修施施然飄到了門口。

許興修在門外喊道:“師弟,來開門啊!”

沈堯回答道:“我來了!”

然而,他坐在床上沒動。

許興修等了一會兒,久不見人影,還以為沈堯又遇到了蛇蠍毒蟲之類,情急之下,許興修一腳踹開房門,直奔卧室。

他看見沈堯站在一道門檻前,衛淩風坐在窗邊——這應該是一幅尋常無奇的畫面,許興修不知道自己在懷疑什麽。

許興修不禁問道:“你們都在忙嗎?”

沈堯言辭莊重:“我和大師兄,忙着切磋醫術。”

許興修信以為真:“下次叫上我。”他隐有怨言:“你們兩位切磋,怎麽能忘了我?”

沈堯的目光很詭異。許興修沒察覺,随口建議道:“對了,還有那個黃半夏。若是方便,你不妨把他也叫過來,共同切磋醫術。”

衛淩風被茶水嗆到,接連咳嗽兩聲。

許興修雙手負後,開始提及正事。

原來,今早段夫人見過他們三人之後,又單獨找了許興修,問他能不能飛鴿傳書給丹醫派,找到丹醫派的掌門,再派遣幾位弟子來涼州段家。

段夫人說,他們會将丹醫派的弟子奉為上賓,悉心款待,助他們發揚光大,廣交江湖好友。

許興修感嘆道:“總之,她願意給我們很多好處。”

沈堯遲疑不決:“段家有錢是不假,但他們這邊……怪事一籮筐。迄今為止,沒有一個真兇被查到。”

衛淩風提醒道:“查出來一個蘇紅葉,給你下毒的那個人。”

沈堯嗤笑:“你不說我都忘記他了,他在哪兒?”

衛淩風道:“段家地牢。”

沈堯疑惑:“上次雲棠……我是說,魔教的人,跑來砸場子,沒把蘇紅葉放走嗎?”

衛淩風捏緊一盞茶杯:“他們只帶走了本門的人,比如澹臺徹。”

他架起一套茶具,挑開炭火,煮沸一壺茶。茶香袅袅如煙,他坐在飄散的霧氣中說:“昨夜的那些毒物,确實來自五毒教。段永玄找到了五毒教的長老。長老們已經啓程,不日抵達段家。”

沈堯靠牆而立:“有時候,我覺得,所謂名門正派,挺能吃虧。就像段永玄,自個兒家都被人折騰成這樣了,他還要按照江湖規矩,給五毒教留面子。”

許興修插了一嘴:“那不然呢?段永玄還能怎麽辦?”

沈堯笑說:“假使我是段家的家主,我非要查清這件事。倘若五毒教在背後害人,我一定會讓大家都知道。”

許興修替他分析:“那你少不了要得罪人。”

沈堯從窗臺伸手,揪了一根雜草:“堂堂涼州段家,也不是得罪不起五毒教。”

許興修搖頭,指着庭院道:“他們剛吃完魔教的虧。名門正派和武林世家,講究一個關系融洽,友愛和睦。”

沈堯大概弄清了這裏頭的彎彎繞繞。

他握着一根草,坐在椅子上,一雙修長的腿擡高,搭住了一方石凳,看似悠閑得很。

他說:“我越發覺得,名門正派的表面功夫做得不錯,實際上,不見得光明磊落。”

許興修驟然嚴肅:“小師弟,在我們這兒,你講完就算了,千萬別在外人跟前,肆無忌憚地高談闊論……”頓一下,又道:“名門正派,自然有可取之處。”

許興修講完,側目望着衛淩風,示意他扭轉一下話題。

當着許興修的面,衛淩風補充道:“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這句話你應當讀過……”

此言的意思是,君子的過錯,就像日食和月食,人人都能看見。君子如果改正錯誤,人人都會仰慕。

沈堯擺手:“別提了,我都忘了。我只記得醫書。”

許興修跟他閑扯一番。臨走之前,許興修才問:“你們覺得,我們應不應該飛鴿傳書給師父?”

衛淩風道:“不必。”

沈堯也說:“算了吧。”

許興修點頭,默認他們的看法。

之後一段時間,段家內外俱無大事發生,段無痕的傷勢漸好。五毒教的長老們來得很是時候,那會兒段無痕已經能對外見客,看起來也是一副沒病沒痛的樣子。

沈堯最佩服這一點——為什麽武林高手哪怕負傷在身,表面上也絲毫不受影響。

他向衛淩風表達了自己的疑惑。

衛淩風解釋道:“練武時,常會受傷,久而久之,人就習慣了。”

沈堯好奇不已:“倘若我用力拍你一下,你會覺得痛嗎?”

說着,沈堯擡手去撩他衣襟,作勢往前推。衛淩風反手一個掣肘就将沈堯扣在牆上,沈堯又道:“這是不是分筋錯骨手?用來卸人的胳膊。”

衛淩風倚在他耳邊說話:“我怎會卸了你的胳膊……”他發音有些模糊,像是在自言自語:“最多不過扒了你的衣服。”

沈堯笑道:“好啊,你動手啊。”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衛淩風到底覺得不像話,于禮不合,壓着他親了幾下,也就作罷了。

正好五毒教的長老們來訪,段永玄邀請衛淩風出席,幾人在廳堂內圍坐一圈。

五毒教一共來了四位長老,他們神色端肅,身穿灰色衣袍,對着段家人客客氣氣,誠意十足。

為首的那位長老率先開口:“蘇紅葉是我座下弟子……我教誨無方,教出了這等孽徒。今日,在諸位的見證下,我願代五毒教,清理門戶。”

段無痕道:“你們問清楚,再殺他不遲。”

長老道:“段少俠放心。念在昔日師徒情分上,老夫豈能冤枉弟子?”

段無痕轉頭看向衛淩風:“貴派豢養的毒蛇蠱蟲,出現在了段家的房舍裏。”

長老起身站立:“我等奉掌門之命,特來探查此事。”

沈堯插了一句:“查完了,再清理門戶?”

長老道:“諸位放心,我五毒教從不逾矩,絕不姑息門徒。”

另一位長老颔首:“破壞門規之人,應受千刀萬剮。”

沈堯聽得一怔:“淩遲處死?”

長老耐心解釋道:“這是本門的一種藥,名為‘千刀萬剮’,用了四十九種毒蠱。”

沈堯第一次見識這麽兇狠的毒。藥。相比之下,號稱五毒教之寶的“花蕾散”,似乎不值一提了。

五毒教的長老們精通各類蛇蠍毒物和蠱蟲。沈堯的旁邊就坐了一位長老,那人手腕上纏着一條幾寸長的小蛇,雙目赤紅,花紋鮮豔如血,一看就是毒得不行。

沈堯瞄了幾眼毒蛇,那位長老就說:“莫慌,它不咬人的。”

沈堯狐疑:“是嗎?”

長老捋了捋胡子:“我養了它十餘年,當做兒子一般養着。”

沈堯心道:你幹嘛把兒子纏在手上。

段無痕和衛淩風都在和另一位長老講話。沈堯側坐在椅子上,詢問身邊的長老:“前輩……鑽研過毒蠱嗎?”

這位長老欣然道:“老夫自創了百餘種毒蠱。你若不嫌棄,送你幾樣也行。”

沈堯馬上拒絕:“前輩的好意,晚輩心領了。”他聲線更輕,悄然問:“不知前輩聽沒聽過迦藍派的毒蜘蛛?”

沈堯指了指自己的後頸:“迦藍派的人,脖子後面都有刺青,刺的是一只蜘蛛。晚輩聽說,這是一種毒蠱,能幫人續命。”

長老眉頭微皺:“死者往生,靈丹妙藥也救不回來。迦藍派的蜘蛛刺青,只是用一種毒蠱借人壽元。”

沈堯越發恭敬道:“晚輩粗通醫理,還請前輩詳說。”

那長老并不忌諱,直言道:“蠱蟲被埋在後頸,游走于全身。倘若……迦藍派的某位高手仙逝,死後不久,屍身溫熱,便可催動蠱蟲,從他的弟子身上借走壽元。”

沈堯道:“神乎其神。”

他猛地想起安江城瘟疫爆發時,他在那一間院子裏找到了廣冰劍和《天霄金剛訣》,旁邊橫卧着一個老頭兒的屍體。倘若那個老頭真是迦藍派的前任掌門,他會不會還沒死?

沈堯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養蛇的長老和藹道:“迦藍派的獨門蠱蟲,在我們五毒教看來,并不是秘密。”

沈堯問他:“貴派也有這種蠱蟲嗎?”

長老否認:“我派講究‘道法自然’,嚴禁這一類……以命換命的毒蠱。”

五毒教和段家商議了半個時辰。随後,由段無痕帶路,一行人走向了段家刑堂。段永玄諸事纏身,便先失陪了,他派遣了幾位高手保護段無痕,顯然還是很看重這個兒子。

段無痕劍傷未愈。但他受傷的消息被瞞得嚴嚴實實。

沈堯問他近來可安好,他說:“煩得很。”

沈堯道:“為何?”

段無痕道:“因我卧病在床……”

沈堯洗耳恭聽:“嗯?”

段無痕又不講話了。他這般吊人胃口,卻忽然停住,實在過分!沈堯對他頗有怨言,有樣學樣道:“我從五毒派的長老口中,打聽到了一件令我匪夷所思的事情。”

段無痕道:“何事?”

沈堯懶洋洋道:“暫且不說了。”

段無痕波瀾不驚:“倘若你說的是迦藍派,我已經知道了。”

沈堯這才想起來,頂級高手的耳力與目力超乎常人。他和那位長老閑談,段無痕離得不遠,想必是聽得清清楚楚。

沈堯氣餒,糾纏道:“段少俠,你卧病在床究竟遭遇了什麽?能不能說明白點兒?好讓人擔心。”

他以為段無痕又有什麽病痛,隐忍不發,諱疾忌醫。

段無痕回頭望向身後的衛淩風,以及諸位五毒派的長老。片刻後,他終是轉過頭來,沉聲開口:“姑姑拿來幾冊畫像,催我成親。”

沈堯笑道:“哦?別這麽苦大仇深,結婚生子,真是好事,恭喜恭喜。”

☆、清案(六)

段無痕道:“你笑我, 是在幸災樂禍?”

沈堯認真解釋:“絕非幸災樂禍。你要是不願意, 不妨和你姑姑直說, 你要是遇到了意中人, 不失為一樁美事。”

段無痕向他斜睨一眼:“說得輕巧。”

沈堯又笑:“段少俠, 你有沒有看中的姑娘?”

段無痕斬釘截鐵:“現在沒有,将來也不會有。”

沈堯心道:他不會和我一樣是個斷袖吧。

沈堯自認為是一種偏執的斷袖。他不會對除了衛淩風之外的任何一人動心。至于段無痕是什麽情況,沈堯摸不準。

段無痕很快補充了一句:“我只願把畢生精力花在練武上。”

原來如此!

段無痕沒再講別的話。他走向某一扇房門, 門開後,血腥之氣撲面而來, 沖得沈堯打了個噴嚏。

刑堂位于地下, 四處森寒陰冷,如同隆冬臘月。石門堅硬而穩固,黑中泛紅, 呈現出一種被污血浸透的顏色——除了沈堯,大家都是神态自若。

沈堯擡手, 摸了一下牆壁, 指間沾染了黯淡風幹的血跡。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又被衛淩風拽到另一個角落。在這裏, 他竟然見到了蘇紅葉。

蘇紅葉被綁在木樁上,膚色紅潤,衣裳整齊,并沒有吃什麽苦頭。但他的眼神很焦灼, 神似一只待宰的羊羔。

十步之外, 尚有另一人在受刑。

那人躺在木板上, 嘴中塞了布條,雙手被綁在背後。行刑者握着一把鋒利的匕首,剖開他的腹部,讓他親眼見證自己被開膛破肚。

沈堯喃喃道:“他有什麽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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