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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
☆、黃雀在後
夜色沉沉,燈籠落下一片昏光, 沈堯仍舊跪着, 雙眼直勾勾望着許興修。他們二人都穿着樸素長衣, 腰間配有香囊,本該是親密無間的師兄弟。然而,沈堯聽見許興修對他說:“你和衛淩風都是我同門。我醫術如何, 醫德如何,你難道不清楚?我不是貪生怕死的懦夫, 我只怕你善惡不分、為虎作伥。既然衛淩風……”
沈堯接過許興修的話:“既然衛淩風身世不清白, 他就活該受罪, 死不足惜。許師兄, 你想這麽說?”
許興修單膝跪地,平視沈堯。他伸袖向前, 那樣子似乎是要拉住沈堯的手腕。
沈堯如同一只暴怒的野狼,惡狠狠打開許興修的手。話未出口, 沈堯雙膝後退, 硬是和許興修拉開半尺距離,才說:“好,好, 好。”
許興修面露愠色:“好什麽好!你還知道我是你師兄?你不能急躁冒進, 要先聽我的話。”
“怎樣算是聽話?”沈堯呼吸間猛地一滞, “把衛淩風交給段永玄?”
許興修點頭。他雙眉平展, 神閑氣定, 沈堯在他臉上尋不到半分憂色。哪怕許興修是在做戲, 也不用做到這個份上。許興修此時背對着段永玄,段永玄哪裏能洞見他的細微表情?
沈堯十指張開,緊扣于地面,頭往下低,淚水不斷湧出眼眶,打濕他的手背。他的喉嚨破了,聲音較之以往明顯沙啞許多:“那我,鬥膽懇請段前輩,明察秋毫,秉公任直地料理此事。就算衛淩風身世不清白,他只是錯在投不上一個好胎。他和魔教沾上關系,他就該死嗎?”
沈堯手掌用力一撐,帶得雙袖揚起。他顫顫巍巍站起來,面朝着段永玄說:“我盼着武林同道們,都能身先士卒,以身證道。”
段永玄沒有佩劍 。他早入化境,以形為劍,而世間萬物都可做“形”。換言之,他要殺沈堯,不過是一個瞬息的事。
沈堯卻敢用段永玄的兒子來威脅他。确實,段永玄膝下兩個兒子,其中一個練出忠肝義膽,另一個淪入邪魔歪道,若是被人捅出來,肯定不算光彩。
沈堯以為段永玄會很避諱。可惜,當着段家幾位長老和許興修的面,段永玄直接開口:“家門不幸,讓沈賢侄見笑。”頓了頓,又說:“衛淩風究竟作沒作過惡,你當真曉得?他在藥王谷生活了幾年,如何跑了出來,又為何投奔丹醫派門下,這其中的因果,他同你講過嗎?”
白芒與暗影交疊着灑在石磚上,為段永玄鋪出一條明路。段永玄走在這條路上,逐漸靠近沈堯,還問他:“你将衛淩風當作師兄,跟他無話不談。他對你,可曾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沈堯本就魂不守舍,這一下,又被段永玄問住,沉默片刻,也答不出一個字。他扯動嘴角,整張臉笑得勉強:“好手段,三言兩語,就把我挑撥了。”
段永玄還沒回應,沈堯擺了擺手:“太厲害了,你們這幫宗師、高手、世家公子,一個比一個會講話,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間。我這點小斤兩,哪裏是你們的對手?我大師兄也不是。他沉默寡言,成日裏跟個木樁似的。”
夜風吹得沈堯發絲散亂,他唯恐衛淩風受涼,當衆脫了外衣,又拿外衣裹緊衛淩風。
段永玄落座在沈堯身側:“我曾說過,你師父同我是故交,你和許興修,亦如我親侄。衛淩風交給我,我将秉公處理,還會找大夫治他的傷病。”
沈堯靜坐無聲。
段永玄繼續寬慰道:“莫怪你許師兄。丹醫派在江湖上,畢竟不比藥王谷,若與魔教牽涉過多,你師父和師兄們,今後難以自處。”
提到“師父”,沈堯一時恍惚。
段永玄從袖中取出一方白帕,遞給沈堯,讓他擦血。這一言一行,簡直是慈父的表率楷模。段永玄還稱贊沈堯:“你為了同門,不惜下跪磕頭,是條好漢。”
指間攥緊那張手帕,沈堯立馬接道:“我的面子,才值幾個錢?我這條命,丢了也不要緊。只要師兄能活下去,別說為奴為婢,就算做牛做馬我都願意。”
沈堯偏過臉,看着段永玄:“前輩剛才說,能找大夫醫治衛淩風。你就找我吧,我跟你們一起走。”
許興修站在一旁,插話道:“終于想通了?真該早點答應,平白耽誤了時辰。”
沈堯半蹲在地上,拉起柳青青和趙邦傑:“把他們也捎上。”
“胡鬧,”許興修指着柳青青,教訓道,“這女人一看便是魔教餘孽……”
好絕。沈堯心想。許興修和柳青青算是故交,業已認識了許多年。大家都是從清關鎮出來闖蕩,他怎麽能眼睜睜看着昔日友人死在他面前?更何況,要不是為了救衛淩風,柳青青等人何必以身犯險?早該返回大本營,尋歡作樂去了。
沈堯胸中積壓一口濁氣,真不曉得如何是好。這時,段家一位長老忽然發話:“那位重傷的小兄弟,是少主的侍衛吧,一并帶走也好。”
許興修俯身觀望趙邦傑,蹙眉道:“怪事。活非活,死非死。”
風吹草動,幾人沿着彎月長廊往前走。偌大的流光派,好似空無一人。
園林的車道上停着一輛馬車,側門敞開,車夫在前。那車夫看見沈堯一行人,竟然幫着沈堯把衛淩風、趙邦傑和柳青青擡進馬車裏,沈堯正準備道謝,車夫立刻拉下黑色車簾,仿佛多講一句話都要沾上晦氣。
馬車內密不透風,比起譚百清的密室好不了多少。沈堯坐在車裏,隐約聞到了古怪的香料味,整個人頭暈腦脹,昏昏沉沉,忍不住說:“才出虎穴,又入狼窩。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許興修坐在沈堯身旁,眼見沈堯快要倒了,許興修拍拍自己的腿:“你累壞了吧,不如先歇一會。”
沈堯卻笑:“不敢不敢。”
許興修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聲音壓得極低:“你同我置什麽氣!”
沈堯腦袋枕着一方軟木,含糊道:“我沒置氣。我就是怕師兄會死……你看過他的脈了嗎?變化多端,聞所未聞。”
許興修沒做回答。直到馬車飛快前行,車輪壓在官道上滾出辘辘的響聲,蓋過了車外呼嘯而過的風聲,許興修才貼近沈堯的耳朵,以輕微的氣音對他說:“衛師兄早年被人拿來試毒,一旦體弱,毒性發作,脈象必然……”
沈堯渾身繃得筆直:“什麽意思?”
許興修又說:“那個誰沒被抓住。流光派大亂。段家……你自己想想。”這一句話藏頭露尾,前言不搭後語,許興修還講得很費力。他癱坐在軟榻一角,合衣卧倒,低聲道:“我記得那日,你讓段夫人為你算命。段夫人說,你面前的棋局,是一盤死棋,無解。”
沈堯直接略過了“段夫人”,心中盤算“那個誰”指的是哪一位?如果武林世家和八大門派正在明争暗鬥,趙都尉去熹莽村抓人的時候,為什麽要和流光派狼狽為奸,帶來譚百清那個老畜牲?他想得頭痛,強撐着也沒用。香料味越來越濃,他兩眼一閉,昏睡在馬車裏。
直到許興修将他搖醒。
他睜開雙眼,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摟住衛淩風。馬夫提着一盞燈籠,候在車外,直接用燈籠的竹柄挑開車簾,照下半面燈光。
深夜的冷風接連灌入,吹散香氣,吹來久違的清醒。沈堯探頭往外一看,見到一座牆高丈許的紅磚大院,門前立着官宅才配有的麒麟石雕。他忙問:“這裏有新鮮藥材嗎?我能出門買嗎?”
車夫虎背熊腰,正當壯年,不過可能是個聾子,或者是個啞巴。他沒有回答一個字。沈堯踏下馬車,才發現段永玄正站在官宅門口。這一路上,段永玄根本沒坐馬車,也沒騎馬,他行蹤飄忽得像個孤魂野鬼。
那幫長老們,全都不見了。
沈堯四肢泛酸,提不起勁,只好将衛淩風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任憑他如何努力,實在抱不動衛淩風。幸好官宅裏走出幾個劍客,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衛淩風扛走。沈堯火急火燎跟在他們身後,時不時回頭看一眼許興修,還有被相繼擡出來的趙邦傑和柳青青。
擡到趙邦傑時,有一個劍客開口:“趙邦傑?”嗓音略顫。
另一個劍客扶他一把,又拍他後背。在場幾人都陷入長久的沉默。
沈堯望着趙邦傑,不自覺地問:“段無痕在嗎?”
“在北院,”段永玄從車夫手中接過燈籠,“有話同他講?”
沈堯反倒婉拒:“多謝。我先給師兄上藥。”
藥房就在進門不遠處。屋內堆放一攤藥箱,鋪着十幾張卷邊的毛毯,稍顯雜亂。衛淩風被劍客擺在毛毯上,似乎沒有更好的去處。沈堯打開周圍藥箱,從中挑揀出蘆根、連翹、黑豆和甘草,分神問了一句:“段公子還在按時服藥嗎?他傷沒好全,在熹莽村跟人動手,又被人踹了一腳……”
段永玄的身影消失在夜幕裏。藥房內,只剩下抱劍看守的劍客,還有神色倦怠的許興修。
許興修接話道:“段無痕有我看着,不至于惡化。”
沈堯悶頭尋找炮制藥材的器具。許興修自然而然地伸手,給衛淩風搭脈,還不忘質問沈堯:“你在流光派時,瘋瘋癫癫地發什麽癡?我讓你跟着段永玄走,你反倒懷疑我存了歹意。你心中有話,務必直言,我不想同你生出嫌隙。”
沈堯扭過臉,瞥了一眼旁邊的劍客,問他:“這麽個大活人立在這裏,我能同你說心裏話?”
許興修卻說:“你仔細看看,這兩位俠士,都是段無痕的人。他們陪着你們去了熹莽村,我想無論你要講什麽,也不必特意避開他們。”他向那兩人抱了個拳:“請大哥多擔待些。”
那兩人竟然微微點頭。其中一人甚至忍不住開口:“趙邦傑為何……重傷至此?”
沈堯懷疑,許興修并不是真的想讓沈堯“講出心裏話”,而是先放低姿态,拉近自己與段家人的距離,再讓沈堯描述趙邦傑重傷的經過,以此換來這兩名看守的同情和理解。
沈堯實話實說:“傳聞我們丹醫派有一本秘籍,叫做《靈素心法》,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譚百清信了。譚百清先把我師兄打成重傷,又掏穿了趙邦傑的心髒,讓我救他。”腦袋越垂越低,沈堯喃喃自語:“我不敢再相信流光派了。”
那劍客聽完沈堯的話,臉色一變:“譚掌門?”
沈堯仰頭:“你信我?”
劍客擡手握劍:“我信我家少主。”
沈堯心思全在制藥上,沒再開口講話。他點燃火石,手指被風爐燙到,自己還全然不知。許興修搭扶他的肩膀,說他:“關心則亂,還是我來吧。”
夜深寒露重,紙糊的窗戶擋住涼氣,風爐下的浮炭被燒得噼啪作響。沈堯蹲在許興修身側,低語道:“這兒确實比流光派好多了。我那時瘋瘋癫癫,一是因為柳青青為了救大師兄而受傷,二是因為,我開始從骨子裏懼怕所謂的名門正派。你曉得嗎?我和雲……雲教主,還能講講道理。譚百清可不會跟我講道理。他兩下就弄死了趙邦傑,又把大師兄折騰得只剩半條命。”
許興修皺起眉頭:“譚掌門當真做了那些事?是你親眼所見?”
沈堯已經确認,許興修正在做戲。他只能配合道:“我沈堯對天發誓,倘若我誣陷譚掌門,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站在一旁側耳細聽的劍客又問:“譚掌門是否知道,趙邦傑是我們段家的人?”
“當然,”沈堯回答,“譚掌門還說他……”
那劍客與趙邦傑一向交好,二人一同出生入死,是過了命的兄弟交情,便立刻問道:“說他什麽?”
沈堯複述:“說他是涼州河上的纖夫嫖。過暗娼生下來的小雜種,能茍活到今日,就該知足了。”沈堯這句話剛講到“小雜種”三字,劍客已然暴怒,右手将長劍拔出兩寸,才收了回去。
看得出來,段家規矩繁多,治家甚嚴。這個劍客如此憤怒狂躁,嘴上都沒講一個髒字。這要是放到丹醫派,他的九師兄……就能有一百種粗暴罵人的花樣。
或許是因為遭罪太多,沈堯極想回到丹醫派,繼續過從前那種逍遙日子。每天看書、問診、纏住大師兄,不曉得有多快活。他神思混沌,還在給柳青青施針,替她止血驗傷,親眼看着她醒來。她睜開雙眼,盯着沈堯,瞳仁在一瞬間放大。
沈堯還以為自己紮錯穴位了,吓了一跳。仔細檢查一番,方才松了口氣。柳青青咳嗽半晌,咽下嘴中血水,強撐着開了口:“這是哪裏?”
沈堯說:“一座官宅?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段家的地盤。”
柳青青環視四周,見到兩位虎視眈眈的劍客,反倒笑了:“教主沒事。”
沈堯驚奇:“你怎麽知道雲……你們魔教的教主沒事?”
柳青青平躺在毛毯上,雙手疊在胸前。她眼神平靜,好像在安詳地等死:“我服過一種藥,叫做十年昙花。我的內功只能維持十年。我身體裏還有一種蠱蟲,引子是教主的血。”
清熱解毒的藥膳快要熬好了,蒸騰的熱氣不斷飄散。沈堯望着火苗熊熊的風爐,一邊給趙邦傑做砭術,一邊心不在焉地問:“所以呢,你們教主要是出事了,你也會死?”
“對,”柳青青昂首,“我生是教主的人,死是教主的鬼。”
“你何必?”許興修突然接話。他用紗布裹緊藥渣,煉出濃稠的藥汁:“你對那個教主而言,不過是用完就扔的藥渣。”
柳青青卻笑他:“你不懂。”她看着沈堯,雙眼明澈,亮晶晶的:“你懂的,你肯定懂。”
沈堯矢口否認:“不,我也不懂。”
柳青青牙口漏風,還和他閑談:“衛大夫死了,你會獨活嗎?”
手中砭石掉在地上,沈堯彎腰去撿,散下來的發絲搭在額前,擋住他的目光。他驀地領悟,竟然跟着柳青青一起笑了:“恐怕活不成。”
柳青青蜷身側躺,怪聲怪調地唱起歌來:“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婉伸郎膝下,何處不可憐……”許興修輕輕踢了她的鞋子,制止道:“行了,莫讓人家笑話你。”
沈堯從許興修手中接過碗,片刻不敢耽誤,馬上摟着衛淩風給他灌藥。這種藥汁最好趁熱喝,輔以針砭之術舒筋活絡。沈堯和許興修出身同門,治病救人的方法總有諸多相似之處,二人合力運作好一會兒,沈堯驚喜地察覺衛淩風手腳回暖。他跪在衛淩風身側,慢慢地等,當他聽見衛淩風喚他:“阿堯。”只覺得這世間沒有任何一物能比這一刻的光陰更貴重。
沈堯垂首,顧不上旁人在場,坦言道:“師兄身在鬼門關,我半只腳也踏上了奈何橋。”
衛淩風的衣衫沾了血,又沾了汗。他從破損的袖袍中伸手,搭上沈堯的手腕。風爐未熄,迸濺的煙灰和火星灑了過來,沈堯擡袖去擋。借着一面衣袖的遮掩,衛淩風向他臉上凝視,竟說:“我更想讓你好好活。”
沈堯扭頭:“死是比活着容易。”
衛淩風按住他的手背:“扶我一把。”
沈堯跪坐,往下彎腰,輕輕地扶起衛淩風。衛淩風在他的助力中緩慢坐直,脊骨木然僵立。沈堯給許興修使了個眼色,許興修便替換了沈堯的位置,衛淩風的目光仍然追随着沈堯不放:“你的額頭怎麽了?”
沈堯背對着衛淩風,握着一塊砭石,繼續照料趙邦傑:“我沒事。我就是不小心撞到頭了。”
衛淩風淡淡地問:“是嗎?”
沈堯頓時洩氣:“好,我說實話!我給人下跪,拼命磕頭。”他忽然想起衛淩風說過,小時候為了活命,也曾給人下跪磕頭,心裏就很不是滋味。他不知道衛淩風心中如何想,只聽見衛淩風又叫他:“阿堯。”
沈堯沒轉身,直說:“趙邦傑形勢危急,我……”
衛淩風自摸脈象,安慰道:“莫慌,至少你給我用對了藥。”
沈堯忍耐已久,情難自禁地傾訴道:“倘若不是許師兄提醒我,我根本想不到,應該給你用什麽藥。你小時候在藥王谷,過的是人的日子嗎?百種毒性發作,脈象亂得一塌糊塗。你的手和腳還要靜養,這種跌打損傷雖然嚴重,倒也不算命懸一線,這方面你比我和許師兄都要更精通些。大師兄,你先給自己開副方子吧。”
“難怪你能解開五毒教的花蕾散,”許興修撈起衛淩風的手腕,技巧娴熟地為他接骨,“你的血,能做藥引。”
衛淩風瞥了一眼段家劍客,才說:“小師弟福大命大。換作另一個人,興許受不了以毒攻毒的辦法。”
許興修用紗帶纏好衛淩風的手骨,嘆道:“真狠。”
衛淩風卻說:“真弱。”
許興修眉頭緊蹙:“我沒說你狠。”
衛淩風面無異色:“我在說我弱。”
許興修淡淡道:“行了。我瞧瞧你的腿,傷勢如何?”
衛淩風撩開衣袍,自己先看了看。許興修面朝着劍客,拱手說:“可否勞煩二位大哥,施舍幾件不要的衣裳?”
與趙邦傑交好的那名劍客馬上出門。不消片刻,他帶着一包幹淨衣裳回來了。許興修從中拿出一件,披到衛淩風身上。衛淩風不開口,許興修也不講話。他們兩人似乎生疏了不少。
密室牢房種種屈辱與折磨都不值一提。衛淩風攏了攏衣衫,背靠着平整的磚牆,試着運功為自己調理身體。但是這一次不同以往,他無法安定,無法平心靜氣。早先在藥王谷,為了活命,他曾經做過更下作、更卑鄙無恥的事,應了別人對他的“賤種”之稱。當時雖然年幼,卻已知恥知辱,仍要卑躬屈膝三叩九跪,在谷主面前匍匐為奴,自戕試毒,才得以茍延殘喘。
燈火昏黃,衛淩風瞥眼看見柳青青、趙邦傑,以及沈堯手上的傷口。他微微仰起頭來,轉而去瞧一道被夜風吹得飄然的門簾。許興修便問他:“你在給自己想藥方子?”
衛淩風卻說:“我舊疾複發,只需休養一段時日。無需用藥。”
許興修正在分揀一束藥材。聞言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我的醫術比不上你。既然你說自己無需用藥,我這個做師弟的,自當相信你。哪怕你傷勢加重,昏倒在地,我亦無能為力。江湖上的人談起這件事,定會覺得,魔教餘孽,死得其所。”
今夜,許興修說話一直夾槍帶棒,張口閉口“魔教餘孽”,這和那些“武林正派”有什麽兩樣呢!沈堯手指一頓,心道:不對,許興修本來就是武林正派,本來就是出身清白。他去匡扶正義,他去鏟奸除惡,那才是他該走的陽關道。
他為什麽要和衛淩風擠一條獨木橋?
沈堯出聲道:“大師兄現下身體抱恙。許興修,就算看在同門師兄弟的情誼上,你也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魔教餘孽’四個字吧。”
許興修站在木桌邊,用石臼狠狠碾碎一味藥:“同門師兄弟?”
藥汁飛濺,他的衣袖垂落在桌沿:“你們何時将我當成了師兄弟?”
最後一句話,聽起來像一個問句。
但他語調漸低,就沒有了問責的意思。
沈堯閉緊雙眼,懶得和他争論。這一夜過于辛苦,沈堯早已筋疲力竭。他嘗試了《靈素心法》上記載的心損救命之法。趙邦傑仍然一臉死相。這荒唐人世,悲歡離合生複死,真叫人一腔郁怒難宣。
沈堯收手坐在地上,不管不顧地往後倒。他以為自己會挨上冰冷的地磚,怎料他倒進了衛淩風的懷裏。
窗外又下雨了。
正當梅雨時節,淅淅瀝瀝的雨聲綿綿無絕。哪怕屋子裏鋪了毛毯,埋了木炭,牆角依然滲出濕漉漉的潮氣,難以抵禦,蛛絲一般纏縛于腑髒和肢節。而衛淩風用一只手抱着沈堯,手指搭在他腕上摸骨,胸膛貼着他的後背,隔得極近又極自然。衛淩風的衣裳雜亂邋遢,素布白底沾泥帶血,沈堯捉住他的一小塊衣角,低頭稍稍磨蹭他的下巴。
衛淩風身上的血腥味掩不住草藥香。那種香味雅淡、幹淨、溫暖,比竄着猛火的爐子更管用,沈堯吸一口氣,便回了魂,念道:“師兄。”
衛淩風應他:“累了就先睡吧。”
沈堯雙手勾着他脖子,哪管周圍還有旁人在場:“我說真的,我們确實有《靈素心法》。書上第七章,專講習武之人如何縫心補脈,正好能救趙邦傑。”
衛淩風只是重複:“《靈素心法》?”
柳青青剛喝過一碗藥。半夢半醒間聽到沈堯的話,她腦袋一時昏沉,沒分清自己身在應天府,還是身在清關鎮,直言不諱道:“沈大夫……要把秘籍藏好啊。”
沈堯有氣無力,嘴上還笑罵:“沒必要。今天我和師兄都差點死了一回,趙邦傑好端端個大活人,現在進氣多、出氣少。我守着一本沒人知道的破爛秘籍做什麽?帶到地底下,專給閻王爺的死鬼用?”
衛淩風笑了:“你這脾氣還是沒改。”
沈堯湊到他耳邊問:“你不是喜歡得緊?”
衛淩風盯着他,神色莫測:“我從前總想着,如何教你成才,做個文雅的正派人。”
“從前我年紀小,”沈堯膝蓋往前,跪在他身邊,“現在,我弱冠之年,你還把我當小孩子看?”
許興修瘋狂搗藥的聲音驟然停止。他沒聽見衛淩風和沈堯的悄悄耳語,只聽到了沈堯一再堅稱《靈素心法》就是一本封皮泛黃的破爛小冊子。沈堯站了起來,朝着在場衆人說:“我一個人肯定看不明白《靈素心法》。當務之急,救人要緊,我想請諸位和我一同研習。”
江湖傳言,《靈素心法》是丹醫派秘籍,只能傳授給歷代掌門。
許興修從沒聽說過,江湖上有哪個掌門,願意獻出本門的寶典,讓一群外人鑽研。雖然他早就發現師父對沈堯十分優待,也懷疑下一任掌門的人選并不是衛淩風,但他沒料到沈堯的心胸如此開闊,僅僅為了救人,就能袒露一本寶典的秘密。
沈堯沖着許興修一笑:“你看我做甚?你是我的許師兄,我從小到大都敬佩你,你偏說我沒把你當同門。這下如何?我們一同探讨本門的《靈素心法》,一同治病救人,就跟從前一樣。”
許興修擺好石臼,頓了頓,才問:“你把那本小冊子放在了哪裏?”
他這一問,沈堯臉色陡變。
衛淩風猜出個大概:“藏在藥箱裏,藥箱放在涼州段家了?”
沈堯鐵青着臉,原地一坐:“是的,放在我的随身藥箱裏。完了,完了,等我趕回涼州,拿到那個藥箱,趙邦傑早就涼透,可以入棺下土了。”
衛淩風面露悵然之色。他摟過沈堯的肩膀:“事已至此……”
衛淩風還沒說完,許興修竟然走進內室,拎出來兩個藥箱:“離開涼州那一日,我進了你的屋子,帶走了你的藥箱。我怕你們在應天府吃大虧,只能多備些藥。”
兩個藥箱都是椿木所制,結實耐用,紋理整齊,陪伴沈堯多年。沈堯一個猛虎撲食般迎了上去,抱住藥箱不撒手,神情大動,宛如劫後逢生:“許師兄,你心思這般缜密,做事這般周到,真不愧是我的師兄!”
許興修并不領情:“一個時辰前,你還和我要死要活。”
沈堯連忙解釋:“我當時正慌……”他熟練地打開藥箱,在隔層的小夾板中找到了那本小冊子,翻開一看,果然詳細地記載了習武之人的起死回生之術。
“這就是我們丹醫派的《靈素心法》?”許興修低頭細看。
段家那兩位劍客也忍不住了,紛紛走過來,觀摩這本秘籍。只可憐衛淩風和柳青青,一個站不起來,一個坐不起來,遙遙望着沈堯這邊熱鬧非凡。
好在,須臾後,沈堯就帶着那本冊子,跑到衛淩風面前,請教道:“大師兄,你先看。你醫術最高。你看懂了,再來教我們。”
柳青青已經完全清醒。她髒器受損,斷了三顆牙,傷勢較重。但她渾身無痛意,傷口結痂了,還能運功療傷,不得不感慨沈堯等人醫術之高明。
毛毯微微泛潮,沾濕了絲綢所制的衣裳。柳青青翻過身側躺着,一邊運氣調理,一邊取笑道:“沈大夫是一片好心。可我擔心,除了你,別人都不相信衛大夫的好本事。”
沈堯揮袖:“不可能!”他甚至繞行一圈,繞過那兩位段家劍客:“你們信我師兄嗎?”
那兩人此前聽說衛淩風治好了段無痕的心疾,對衛淩風其實是敬大于怨。然而衛淩風“魔教餘孽”的惡名早已傳遍江湖。沒有段無痕在場的境況下,他們不敢自作主張,更不敢直說“衛淩風清白無辜”,只能微不可見地稍稍點了一下頭。
那一廂,衛淩風攤開《靈素心法》,看得入神。
許興修又說:“師父當真把掌門絕學傳給了你。”
沈堯卻反駁:“傳我絕學,只傳一本破書?師父應當手把手教我才是。依我看,師父根本沒想好讓誰當掌門,就先把這本破書交給我保管。我年紀小,無城府,不堪大任,正好當個書童。”
許興修嗤笑:“你分明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沈堯倚着桌子,站沒站相,很是懶散:“你瞧瞧我,哪裏能當掌門?”
他們二人你一言我一語,不知不覺過了好一會兒。衛淩風将他們喊過來,三人圍坐一圈。衛淩風又将書遞給沈堯,讓他和許興修一起重看。
許興修雙手捧讀,沈堯一目十行。他們的差別分外明顯。
這時,衛淩風開口總結道:“與其說是《靈素心法》,不如說是以命換命。且有諸多約束。其一,傷者必須四肢完好,頭頸相連,五髒六腑齊全。其二,傷者必須有內功護體,脈未斷,氣未散,形神俱在。其三,傷者不能是幼童、老人、有孕在身的婦女。其四……”
講到這裏,衛淩風忽然閉口不言。他生就一副俊容,燈火映得他眼中有光,既明亮,又洞徹,在這淫雨霏霏的漆黑寒夜中,徹底脫離了凡間煙火氣,只像是一位救人于水火的聖賢神仙。
那段家劍客被這等景象迷惑,抱劍向他行禮:“衛大夫,還請衛大夫施以援手。”
衛淩風看着他,對他說:“其四,當有身體健全的武功高手,為傷者運功、調理丹田,直至骨生肉,傷複原。”
“聽起來不難啊,”沈堯插嘴,“你為什麽說,《靈素心法》是以命換命?”
衛淩風拿起《靈素心法》,攤開書冊,翻給他們瞧。
許興修看完這一頁,驚訝道:“我只知道一個練武之人,哪怕功力再高,也不能一直為他人輸送內力。除非他想把內力傳給別人,自己爆體而亡。”
“啊,是的,”沈堯立刻想起來,“雲棠她爹死前把功力傳給了女兒。傳完之後,爹就爆炸了 。”
等等。沈堯反應過來,雲棠她爹,也就是衛淩風的爹。他不該在衛淩風面前,這樣議論衛淩風的親爹,還說他爹炸了,簡直大逆不道。
沈堯因愧疚而臉色漲紅,垂着頭,縮着手,躲到一邊思考《靈素心法》。
段家劍客卻接話了:“這本《靈素心法》和伽藍派的……蜘蛛續命術,道理相似。”
“你說得對,”衛淩風表示贊同,“書上序章畫了人體經脈圖、腑髒圖、肢節圖。夫十二經脈者,內屬于腑髒,外絡于肢節。借他人之力,循自身之道,借命補命,難處極大。”
沈堯馬上發問:“要是不按《靈素心法》那一套,只按我們平常救人的方法,趙邦傑……”
“活不過今晚。”衛淩風回答。
沈堯捏着書封,五指将書頁抓出褶皺:“我早說這是一本破書。”
沈堯很想救趙邦傑。為了救趙邦傑,便要用別人的命來換。誰的命不是命?他本以為自己找到了一條起死回生的妙計,沒想到不過是一樁一命抵一命的孽債。
正當衛淩風、沈堯、許興修三人沉默時,站在一旁的劍客卻自告奮勇。他不顧勸阻,直接坐到趙邦傑身側,還放下了手中長劍。他說:“四年前,鹽枭馬賊跑去了涼州交界,我和趙邦傑等人奉命追拿那幫惡徒,趙邦傑替我擋過一劍。我要還他一命。有勞諸位大夫。”
他盤腿而坐,雙手搭在膝頭,頗有關公刮骨療傷的英雄氣概。可惜沈堯并非再世華佗。沈堯撩起衣袍,跪坐在側,嘆道:“你不怕死?”
這人只說:“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沈堯一愣,又問:“閣下叫什麽名字?”
那人回答:“狄安。”
沈堯點頭:“狄少俠。”
狄安搖頭:“粗人罷了。”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酣暢睡夢之中,趙邦傑聽見耳邊有人在說:我能救他,他還有救。
趙邦傑想睜眼,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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