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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賊不知道是不是追逐中慌不擇路,竟一頭撞進了這家沒人的酒樓裏面,天不遂人願,甚至有往二樓來的趨勢,倘若再進一步,怕會馬上四分五裂。
鬼市裏維護秩序的牛頭馬面舉着喪葬棒,團團圍在外面——他們明顯比那偷兒高級,知道酒樓中有個惹不得的人物坐鎮,不敢輕舉妄動。
謝長臨終于肯将目光從蘇忏的身上移開了,他轉頭看了一眼窗外,龐大的魔氣瞬間将酒樓包裹的嚴嚴實實,默然無聲的威懾。
“你,滾出去。”
還在一樓躊躇的偷兒是只耗子精,偷得東西雖然不能入黑塔,但在鬼市中也能賣個好價錢。它是順手牽羊慣了,一時改不過來這毛病,才搞成了現在這種進退為難的地步。
那聲音像是陣悶雷,從它耳邊“轟隆”一聲炸進來,比起警告,更像是殺令,以致于說了什麽耗子精全沒聽清,人已經趴伏在地上化成了原形,口鼻中溢出血來,雖沒死,但徹底暈厥了過去。
被偷來的尺八撞在地面上,發出一聲短促的音節。這是前朝的遺物,雖說做工不錯,但還不算古董,上頭繪制了些繁複的花紋,一半看來是孩子似的塗鴉,筆觸十分稚嫩,另一半則細致得多,蘇忏将其握在手中,能分辨出一些眼熟的符文。
他們剛從二樓下來,店家不緊不慢的在櫃臺後撥拉着算盤——雖惹不起謝長臨,但蘇忏和洛明卻意外的好說話,更何況洛公子向來出手大方,這酒錢、飯錢,與呆會兒要是打起來損壞的桌椅錢,可算是有着落了。
“尺八?”蘇忏的指腹摩挲過竹制的孔緣,似乎對這鬼市中販賣的東西越來越無法理解了。這東西上雖說附着了鳳雅的靈魂,但前朝覆滅時,諸多亡魂無處可去,怕是祖宗牌位裏真住了自家的祖宗——确實談不上稀罕。
“你喜歡?”謝長臨對麻煩事向來秉承着快刀斬亂麻的作風,倘若不是蘇忏要下樓來看一眼,他根本懶得再管。
但謝長臨的原則和習慣顯然在蘇忏的面前不堪一擊,別說堅持,怕是連底限都不見得有,默默在心裏記下“他喜歡絲竹”,并認真考慮着将自己寝宮裏那排百十來座的編鐘一股腦的搬去蘇忏的住處。
人世間有風,興許夜深人靜時,會有沉悶而零碎的聲響伴随入夢。
“我其實……”蘇忏話還沒說完,謝長臨便豪氣的把手一揮,“買下了!”
“……”窮酸道士的人生應當具有趨錢性,這沒頭沒腦且自說自話的一界之主瞬間可愛了起來。
謝長臨一句話,洛明便從衣袋裏掏出個巴掌大的小荷包,看起來只夠裝一兩銀子,結果這一掏足足掏了有半柱香的時間,堆放起來的財寶別說個小小的“尺八”,就算買下整個攤子也綽綽有餘。
酒店老板瞬間悔青了腸子,不知道現在搬空酒窖,這位有錢的大爺還肯要不?
“先生還喜歡些什麽?”謝長臨又問,“難得來鬼市一趟,若空手回去豈不遺憾。”
“主人喜歡杏脯,桂花糕,皇帝叔叔還有這種各樣稀少的法器。”瑤光賣得既快又準毫不猶豫。小娃娃眨着眼睛沖蘇忏和玉衡笑,“瑤光最喜歡大哥和主人!”
“……”竟然一時罵不出口。
蘇忏苦笑着伸出手,在瑤光的鼻尖上刮了一下,那孩子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抓住蘇忏的指頭蹭了蹭。
在謝長臨的心裏一直有個人,他很少提起,便連洛明也只是一知半解。
洪荒開蒙時,那人穿一身藍白相間的寬大鶴氅,涉江而上,手中拎着一盞螢火幽幽的引路燈,清風為伴,山水在側,那雙桃花眼總是悄悄咪咪的含着笑,偶爾便也來嘲弄千年前尚年幼的自己。
謝長臨曾暗暗立過誓,終有一天,他要捏着那人的面皮,鄭重說一句“三百歲已經不是孩子了”,并将他扛回去,身體力行的證明這件事。
然天道無常,那人竟浪跡着浪跡着陡然沒了痕跡。
謝長臨曾經氣的想将天地傾倒過來,逼所謂天道還給他一個活生生的人,後來便又氣自己沒出息,挂念個不聲不響的混賬東西。
這般相思,在幾千年的歲月裏讓謝長臨精疲力盡,再見時,恨不得将世間珍寶連同自己一并奉上,哪還顧得上置氣。
謝長臨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因瑤光坐在自己的頭上抓着蘇忏的手指,他指尖清淨的味道便順着呼吸安撫了謝長臨躁動的心緒。
因這模樣與神态已經镌刻在了謝長臨的骨血中,所以即便洛明學藝不精,那幅畫簡略的好像兩筆抹成,他仍是察覺到了某種強烈的熟悉感。
此間只此一人,不做他想。
“前輩……前輩……”蘇忏見兩次喊不動他,只好用手在謝長臨的眼前過了一下,這次謝長臨倒是反應迅速,将蘇忏的手牢牢抓住了。
從掌心裏透出一種執著,蘇忏掙紮了兩下,硬是沒能脫開,還是謝長臨自己先回過神來松開了他,輕輕道了聲,“抱歉”。
謝長臨長了一張不會道歉的臉,赫然說出這種話來,蘇忏忙搖了搖頭,“前輩不用如此……再有兩刻間就要閉市了,我們還是不要耽擱的好。”
一大兩小三個財迷全将眼睛盯在謝長臨的身上。
這麽多年蘇忏與鬼市不過露水情緣,當真做到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就算見着了什麽心心念念的東西,迫于吃飽穿暖的現實問題也只好放棄,難得有什麽金主自願送上門,任由敲詐的。
所以莫名就成了蘇忏架着謝長臨,背後跟着個專門掏腰包的太傅洛公子,出酒樓時順便将暈倒的小偷與買尺八的金銀一并丢到了牛頭馬面的手裏,随即撒歡兒般在鬼市中蹦跶,轉眼間将該買的全部搜羅一空,為大楚皇帝的國庫省了一大筆的額外支出。
謝長臨便又在心中默默記道,“原是個自來熟”,全忽略了蘇忏見錢眼開的特性。
他雖然不受朝臣待見,又因故自小流落在外,數年前方才還朝,但到底是大楚的王爺,蘇恒的親生哥哥,而人世于六道之中安身立命,既沒有銜元寶的□□,也沒有聚金銀的貔貅,一分一毫都是辛勞所得,國庫之中皆為血汗,能省一分也是一分。
到閉市時,瑤光的肚子裏已經裝滿了寶貝,小娃娃有些像喝醉了酒般,暈暈乎乎的,整個式神癱軟在謝長臨的頭頂上,還不忘打着嗝小聲嘀咕,“好飽。”
可憐的瑤光,從出生到現在終于填飽了肚子,還是托一個妖魔的福。
謝長臨跟在後頭亦步亦趨,看樣子并不着急離開,饒有興致的随蘇忏繞圈子。
此刻已近卯時,大楚的祭祖儀式一般安排在三個時辰後,蘇忏雖然是個不受待見的王爺,但出于對血統的考慮,總是要到場糊弄糊弄,更何況他與蘇恒兄弟感情甚篤,衆臣皆知,倘若駁了蘇恒的面子,免不了要遭牢騷的——蘇恒什麽都好,就是長這麽大擔如此責任了,還似小時候一樣孩子氣。
他從清源觀出來時穿的很随意,極清淡的白色,而大楚的祭典禮服有專門的織造紡負責,且一向秉承開國□□的惡趣味,花裏胡哨到紮眼的地步,蘇忏這副模樣去大典參拜,隔天蘇恒收到彈劾的帖子能疊三尺,致力于将他驅逐到不毛之地,自生自滅。
“……”可後頭有這麽個大尾巴,蘇忏一時又繞不回清源觀束衣正觀,實在是頭疼。
謝長臨老神在在,料定了蘇忏拿人的手短,定然開不了口說些趕人走的重話,還跟以前一模一樣,心事和憂慮都寫在眉心裏,皺的謝長臨想将其揉開。
“先生不回清源觀嗎?”謝長臨開口問,他也有些壞心眼,早在看見那幅畫的時候,謝長臨便遣人将蘇忏的底細探知個清清楚楚,莫說一個碩大的清源觀,就是他住在哪個院子哪個房間,左邊種了哪些花,右邊栽了哪些草,謝長臨都如數家珍——對于這種能報官的行為,他絲毫不以為恥。
洛明正在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聞言冷不丁打個寒顫,為自家主上的缺德十分擔憂。
“……”悶聲走路的蘇忏也驀地停下腳步,眼瞅着謝長臨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他深知對方的能耐,戳破了這一點倒并不覺得十分意外,只是實在想不明白自己是哪裏做的太好,才讓妖魔惦記上了——明明每天閑度日,懶散的骨頭都松動了。
縱使謝長臨對蘇忏的感情十之八/九已經可以歸結為“陰謀惦記”四個字,他也仍舊是個舉止相當有風度的人。謝長臨與蘇忏相隔半步的距離,稍稍落後一點,正好能看見清晨的微光透過蘇忏臉上細細的絨毛,轉而将人包裹其中,像是燈盞裏的星火,越是不想,越是撩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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