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蘇恒早慧,八歲雖然年幼但已經不再無知,所經大事皆歷歷在目……更何況是危及生命的大事。

當年,巴渎的三個刺客同時潛入後宮,她與蘇忏正在院子裏頭捉迷藏,忽然生出動靜,喧嚣不可遏制,她躲在石桌底下,剛要探出腦袋,卻被蘇忏一把壓回去撞到了腦袋,整個人昏昏沉沉間聽見哭聲,再醒過來的時候,皇兄就不見了,母親手臂上有一道傷,終日念叨着,“別怨娘”,半年後終是郁郁而亡。

這是尋常人家破人亡的深仇大恨,但蘇恒耽于身份,家仇與國恨不能分開清算,所以最後無論怎樣義憤填膺都只能忍了,若真動幹戈,巴渎部落雄勇善戰,到最後必然是勞民傷財,兩敗俱傷。

“你先別急,”蘇忏知道她這麽多年仍然耿耿于懷,但凡有觸及到這段回憶的苗頭,便恨不得舉兵臨城,便趕忙出言安撫,又道,“我都不記挂了,你堂堂一國之君怎麽還跟孩子似得。”

蘇恒白他一眼,“也不知我是在替誰恨……罷了,到底有什麽消息?”

“國師在無名河畔聽到過龍吟,巴渎這些年的臣服恐怕都是惺惺作态,背地裏有些其他動作。”蘇忏并不意外,微微笑了笑又道,“我知道你也不是吃素的,只是稍稍提個醒。巴渎國力不如大楚,倘若真有野心,恐怕會用陰謀手段。”

“皇兄的意思……祭天大典出事也與此有關?”蘇恒想了想,“魔主與巴渎有所勾結?圖什麽?”

“那倒不會,謝長臨眼高于頂,他知不知道這個部族都得另說。”蘇忏否定道,“我将鎏金尺八帶入宮中興許有他的推波助瀾,但我懷疑鎏金尺八在此時出現就不是湊巧……”蘇忏舒一口氣,拍了拍蘇恒的肩膀又道,“但這些事交給我跟國師就好。”

卓月門剛想摘身事外,蘇忏瞥他一眼,“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別光吃飯不幹活兒。”

“……”

“說起幹活兒,”蘇恒方才的心情還壓抑的很,像是放在蒸籠裏蓋上了無孔的蓋子,下面全是沸水,七竅裏流通着煩躁不安,現在卻舒坦了許多,還分得出心調侃他們幾句,“既然國師已經回來了,不如兩位通力合作……明日午時在宮裏祈福,我叫上太傅等人,省的他們整天疑神疑鬼。”

眼看蘇忏眼皮子一耷拉,推辭的話馬上要說出口——無非就是“宮中之事貧道不好幹預”或“徐子清本來就看我不爽,陛下就不要給我找事了”。

“祈福結束我自有賞賜……”蘇恒補充道。

說辭脫口,瞬間變成了“謝主隆恩”。

興元宮東苑中還住着一個謝長臨,左右碰着了尴尬,所以事情一說完,多餘的人立馬就散了。卓月門身為國師,在宮中有專門的下榻之處,也沒必要再來回一趟,臨走,蘇恒還記得叮囑一句,“皇兄啊,你別寵着姓謝的,我看他不是個好東西,若有逾矩你跟我說,我立即将他趕回妖魔道去……我日理萬機,他倒是閑得很!”

蘇忏望着鬧脾氣的小妹,無奈的笑了笑。這兩人均高高在上,平素看來穩重且少動幹戈,但遇見了卻總是相互為難——一開始還會假惺惺,後來便連這點面具都摘下來了,都不掩飾的互看不順眼。

“走了嗎?”所有的動靜都停了下來,謝長臨方才推開了門,他靠在門框上,望着院子裏若有所思的蘇忏……黃昏的陽光已經顯得稀疏,能照進宮牆中的更少,到處都是陰影,唯獨他身上這一片是暖黃色的,似一壇陳年老酒。

謝長臨經不住放輕了聲音,又問“在想什麽?”

“太多,無從說起。”蘇忏将院門關上,回過頭應了一句,“方才國師來的湊巧,你的原形我還沒看清楚。”

螢火蟲這種東西,白天與夜晚可謂截然不同,更何況謝長臨是天下間所有螢火蟲的鼻祖,轉眼之間,整個東苑都被清清冷冷的光芒包裹。

“如何?”謝長臨停在蘇忏的指尖上。

除了會說話這一點外,似乎品相普通,既沒有過大的個頭,也沒有與日争輝的光芒,蘇忏左看右看,也沒從這只螢火蟲的身上看出謝長臨的影子。

“我只是未曾想到,如此深秋之中,居然還有這麽多的螢火蟲。”蘇忏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擡頭望一眼身邊流螢又道,“你也不怕被瑤光撲盡了。”

原本這孩子是沈魚看着的,可到了晚飯的時候,沈魚自顧自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做起了飯,瑤光便撒歡兒亂跑,就算被蘇忏斥責一句,也消停不了多久。

“不怕……”謝長臨的話音裏有一點笑聲,“随他玩兒吧。”

“……”蘇忏抱着愧疚,又提醒了謝長臨一句,“這可是在深宮。”

仿佛整個大楚,自山川丘陵至平地萬頃的螢火蟲都聚到了這裏,漸漸的,連興元宮都擠不下了,皇城一時敞亮如白晝,在卓月門的鼓動下,年紀尚輕的宮女們手執絹扇,花叢中三三兩兩結成團。

深宮凄清,且陛下清心寡欲,整個人撲在江山社稷上,她們這些被迫入宮的女子就更加無聊,大的不過雙十出頭,小的才十三四,追逐着流螢歡聲笑語,轉眼間人人都有一個透光的香囊。

原本是妖異非常的一件事,但皇城中熠熠生輝,遠觀似納着一輪明月,天子腳下繁榮盛景,第二日民間便有吉兆傳說,衆口紛纭,到了上朝的時辰,一衆官員連賀陛下萬壽永昌的說辭都準備好了,只有蘇恒自己高興不起來。

她越發覺得謝長臨這次是下了血本,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而皇兄又是個天生心軟好騙的,到頭來勢在必行……這喜酒她是喝還是不喝?

“陛下……陛下……”李如海端正的站在皇座下首,見蘇恒有些心不在焉,忙輕聲提點她兩句,“說到祈福的事情了……老太傅問哪些人要到場?”

蘇恒早就習慣了偶爾的走神,再反應過來時,仍舊聲色不動,瞧不出一點破綻,“人不宜多,太傅……幾位老尚書,若還有其它人等,就交由禮部安排吧。”

本也不是什麽大排場,說來說去不過是為了安群臣之心,家中無災的讓蘇忏随便說兩句吉祥話,畫張平安長壽的符,搏個好感……運氣不好犯太歲處處不順心的,更是趁機去去晦氣,圖個形式,蘇恒也希望他們好好消停消停。

随即,徐子清又問起昨日宮中流螢大盛的事,都讓蘇恒找了些借口一一搪塞了,她仗着民間瑞兆傳言甚嚣塵上的便利,徐子清縱使有一肚子的疑問,在衆目睽睽的朝堂之上總不好胡亂質疑,當下也只能忍了,等退朝了再說。

“太傅太傅……老太傅,你等等我啊。” 裴常遠比徐子清晚三年,但也已經須發皆白,腿腳還不如徐子清的利落……他身居禮部尚書,看起來似乎是六部當中最清閑的,既不似戶部掉進錢眼裏,天天琢磨着怎麽省,也不像吏部汲汲營營,又要內舉不避親,又要外舉不避仇。

但自從祭典出事後,整個禮部動蕩不安,先罷黜了幾個侍郎,上上下下幾乎大換血,且與鑒天署的關系日益緊密,再有什麽行程安排,大小接待,都要經過鑒天署的審查——他這個尚書雖然位高權重,暫時撼動不得,但這樣的權利架空下,看來也不過遲早。

“常遠兄,”徐子清回身等了等他,“何故如此匆忙?”

“方才陛下說禮部安排……如何安排,上次事件尚未完全平息,還想好好休整些時日,怎麽就……”裴常遠的身子看起來十分的虛,不安的原地跺了兩步,頭上就滲出了虛汗,秋天的涼風一吹,就嗓子癢的咳嗽起來。

“常遠兄啊,”徐子清拍了拍他的後背,替他順氣,“你入朝為官也有這麽多年了,年紀一大把,怎麽還毛毛躁躁的?陛下說讓你安排,自是信得過,你也別多心了。”

裴常遠嘆口氣,“但願吧……可千萬別再出事了,我過幾個月就能告老還鄉,這偌大的朝廷啊,耗不起喽。”

老尚書的唉聲嘆氣興許被蘇恒聽見了,總之近午時,一堆人聚在禦書房外,配發了暗黃色的蒲團坐好,也沒出什麽大事……包括細節都安排的井井有條,連李如海都不用費心。

爐子裏點着三炷香,細而長,非是凡品,香味悠長且不熏人,就算風勢偶爾大一些,那一線煙也不跟着晃悠,從容的繼續缭繞。

午時過三分,蘇忏和卓月門方姍姍來遲,瑤光打扮的跟個仙童似得,紮兩個小辮,原本就包子似得臉完全露了出了,被蘇忏抱在懷裏,也不亂動,滴溜溜轉着眼睛,什麽都感到新奇。

“主人……他的背後為什麽有張網?”瑤光指向裴常遠,小聲與蘇忏咬耳根。

這話說的輕,他兩又同正襟危坐的群臣相隔甚遠,才不至于讓人聽見……蘇忏與卓月門順着他的指尖望過去——八卦羅網将裴常遠團團捆住,手腳纏了一道道白紗,頭頂一團血光,像是命不長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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